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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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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30 13:52: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情迷小人书
--作者:杨欢
很多话题都是这样开始的:“说说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看到这样的话题,因为我的答案是,小人书。
初恋
由于父母忙于革命工作,我是被寄养在宁波一个人家长大的。可我妈一直奇怪:怎么从小到大你一句宁波话都不会说呢?其实我三岁的时候会说宁波话,或者说是“背诵”宁波话。因为每天我都缠着我的宁波妈妈给我念二十多遍《消息树》——我的第一本小人书。《消息树》讲的是越南小朋友英勇抗击美国鬼子的事儿,具体故事都忘了,就记得自己天天用宁波话对邻居说“我要去找游击队的阮叔叔”。
后来,又有了《骑白骏马的人》、《我跟爷爷学打虎》和《老支书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动物,一年有多少个星期,我就去多少趟动物园。《骑白骏马的人》讲了一个在内蒙支边的复杂故事,我从来没看懂过,可是,马,而且是白骏马,是多么令人向往啊。后来在幼儿园玩儿打仗,别的小朋友都要当戴大壳帽的国民党大官儿,我总是脑袋上顶个白纸环争着当马。不用说,《我跟爷爷学打虎》里边有老虎,令人失望的是,那个老虎其实不是老虎,而是个披着虎皮搞破坏的阶级敌人。作者大概是想告诉我们:阶级敌人比老虎还可怕。不过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还是老虎更可怕。《老支书的故事》里就没有动物了,不过开篇就是老支书带着两个社员坐火车。在那个年代里,火车和老虎一样,都是小朋友最崇拜的偶像。那个故事开头说老支书和两个社员在城里开完会,一个社员想去看电影,一个社员想去逛商店,老支书说,咱们还是赶快坐火车回去,革命生产最重要。我完全同意老支书的意见:看电影逛商店,怎么能跟坐火车相比呢?!
再后来,我还有了《战上海》、《难忘的战斗》、《闪闪的红星》等一大堆革命小人书。这些书使我在幼儿园期间就熟悉了国民党部队的各色军服和优良装备。——这些书你小时候都没有吗?那现在还来得及。这些书都可以以高出原价数十倍的价格在连环画收藏(简称“连藏”)市场上买到。你可以去买,但我劝你买了之后也别看。买回来后,要赶紧戴上白手套,把它们放进特制塑料口袋,再锁进装有干燥剂的保险柜,以后遇到实在需要向人吹牛的场合,再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好像你在大英博物馆工作过似的。
一定要提一个真正的好东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是两位连环画大师赵宏本、钱笑呆的力作。“力作”的意思就是俩人一边卖力一边创作。在我的这本书上,作者一栏写的是“五七干校集体创作”。有回在潘家园,一个贩子跟我叫板:“这是得奖书。瞧我这本上边写着作者赵宏本、钱笑呆呢。比你那本值钱!”我说:“是是,以后正版再印也还都写着赵宏本、钱笑呆。你有本事让他们印出一个五七干校的来我看看。”这本书有些部分用的是所谓的“铁线白描”。赵宏本是连环画界的元老级人物,钱笑呆是连环画铁线描的一号大腕,艺术上的成就几乎可以用尽美术评论家们那些不知所云的褒义词来形容。我个人的感受却是随时间而变化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很羡慕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的圈儿特别圆;青春期的时候对白骨精变的那个小姑娘很感兴趣;连藏时代来临了,我也就特别注意这本书的不同版本、目前的市场价格和未来的走向了。
还有一个好东西:上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年》。这是另一位大师顾炳鑫率领韩和平、丁斌曾(《铁道游击队》的作者)等创作的力作。据说这两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第一次用中国传统的白描手法表现外国题材作品。顾炳鑫后来还在《连环画报》上专门写文章回忆了创作过程。我更喜欢《列宁在十月》,因为一上来就是列宁坐火车(又是火车)!
终于,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红色的革命童年也就到了头儿,祖国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开始出现在我面前。在那欢欣鼓舞的日子里,人美(人民美术出版社)和上美五七干校里的那些“牛鬼蛇神”都爬出来重见了天日,于是比赛似的批《水浒》(真莫名其妙啊),各出了一本“投降派宋江”。人美的牛鬼蛇神以刘继卣、任率英等人为首,上美以贺友直、刘旦宅等为首,打群架似的,没有主将对决,全是一涌而上。值得一提的是,上美还出了一本《吕后篡权》,集中精力描写了吕氏集团如何在刘邦死后妄图篡党夺权,结果被周勃等人高举刘邦“你办事我放心”的大旗一举粉碎的故事。这本书家喻户晓人手一册,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政治学习的必读材料。现在我手边正好有一册,你看,绘画作者是:贺友直、颜梅华、王亦秋、刘旦宅、赵宏本、徐正平、凌涛。
需要指出的是,上面提到的这些书几乎都是我的姐姐给我买的。当时她正在练钢笔字,于是在每本书上都用蓝黑墨水写了“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一看到这些字我就痛心疾首。在市场经济时代,这些写了字的书就成了残品,一文不值。
说到现在,其实都还不是我攒小人书的事。童年的我,对小人书,可能更多地像是对母亲的依恋,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让我喜欢,让我学习,有时候还让我害怕(比如《一块银元》里灌了水银的死人)。随着祖国改革开放的春风,我的思想境界也改革开放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家庭对长大了一点儿的我也从经济上改革开放了。
我要真正开始去追求我的梦中情人了。
教育
就像所有人的家庭一样,我也有一个传统古板革命的家。小人书图文并茂老少咸宜,父母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定要寓教于乐。于是我攒的第一个套书,就是上美的《中国成语故事》。我妈给我买这套书的头两本的时候,可能只是想教育我,没想到有了副作用加后遗症。当时我在小学正开始学成语,老师要求每人每天背一个。大多数小朋友都是什么“全心全意”“舍生忘死”,说完老师就让他们坐下了账。每次到我就麻烦了,记得头一天我说的是“杞人忧天”,第二天是“退避三舍”,如此等等。每次说完老师都会让我讲一讲这个故事。我一个人口沫四溅,同学们目瞪口呆,于是就养成了我至今未改的臭显摆的坏毛病。
如果你想亡羊补牢地学习中国成语,趋炎附势地认识上海人美的所有大腕儿,甚至想囫囵吞枣地了解连环画的各种画风画派,那你就去买套《中国成语故事》吧,现在有那种跟字典似的合订本。《中国成语故事》每册包括十个成语,都是不同画家画的。在头二十册里,老腕儿贺友直、刘旦宅、颜梅华、顾炳鑫等等,新腕儿戴敦邦、施大畏、黄全昌、徐有武等等,悉数上阵异彩纷呈,基本上是打赤壁大战的劲头儿。老的不提了,那时候新腕儿的风格都还没定型。黄全昌的衣褶还会拐弯儿,施大畏的人物还分得清眉眼,戴敦邦笔下的人也居然还长着胡子,现在一看,仿佛看到了伟人们的少年时代。后来这套书断断续续拖拖拉拉出了好多年,“好像”出到四十五本。
我的第二套书攒得非常容易,《青年近卫军》。容易是因为一共就三本,还是装在一个小纸盒子里,一次攒齐的。这是华三川的作品。现在你上网搜索一下“华三川”,什么效果?全是古代半裸体美人吧?华大师当年可是凭《白毛女》勇夺连环画大奖的。这套上中下三册的《青年近卫军》用的是西洋钢笔画法,不过是越画越草,第一册跟铜板雕刻似的,到第三册就快改写意了。对了,还有一套董洪元画的高尔基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不过是被我姐题了词的。小时候最爱看高尔基的祖父祖母分家量茶叶的故事。
还有一些单册,《小刀会》、《甲午风云》什么的,当时配合着动画片《渔童》一块儿看的,心中充满了对洋人老爷的仇恨。奇怪的是,上大学以前妈妈都不让我看《红楼梦》,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上小学的我买了一本天津人美的聊斋故事《小谢》,故事里那个书生最后居然娶了俩狐狸精。这是张令涛、胡若佛的作品,非常细致工整的线描艺术。他们笔下的美人是古典的美人,小眯缝眼儿全跟韩国人似的,《红楼二尤》就是他们美人画的代表。可天津人美的聊斋是我没攒齐也不打算攒齐的一套书——大多数画得实在太差了。
这时候,我遇到了一本使我的艺术眼光得以升华的小人书:《杨门女将》。王叔晖,一个叼着烟卷的老太太,成了我终生崇拜的两个连环画偶像之一。美术界好像有一种风气,谁画工笔谁的艺术境界就不够高似的。王叔晖就画工笔,而且全是工笔仕女。当然,老太太也画过墨子,甚至还画过纺织女工赵梦桃,不过那真算个别了。看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都算赏心悦目了,何况还有那个无出其右的《西厢记》。有好多年,《西厢记》都是我书架上最昂贵的一本小人书:一块钱。(之前最贵的是上美红楼套书里的《黛玉葬花》,三毛二)。由于经济原因,我遗误过很多买好书的机会,但是买一块钱的《西厢记》时,连眼都没眨。王叔晖笔下的美人,是那种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美人,从小姐到丫环全都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一水儿的大家闺秀没有小家碧玉。王叔晖也画过不少《红楼梦》的题材,不过让连友们深感遗憾的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大师却从来没画过《红楼梦》的小人书。
那么另一个让我崇拜的偶像是谁呢?刘继卣,当然是刘继卣。都知道刘继卣是动物画大师,打他父亲刘奎龄那儿继承来的。刘继卣的画制成过好几套邮票,老虎什么的(他一定也老去动物园)。刘继卣画的著名连环画是《东郭先生》和《鸡毛信》,还有《武松打虎》。小时候最爱看《东郭先生》,就跟看安徒生童话似的,一会儿大树说话了,一会儿老牛说话了。后来上中学,有文化了,就喜欢看东郭先生写文章了。还记得东郭先生写过哪些文章吗?开始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写的是“论好心有好报”,后来差点儿让狼吃了,写的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刘继卣挑题材很独特——一定要有动物。《武松打虎》不说了,《东郭先生》里有只狼,《鸡毛信》里有群羊,就连他画的现代题材《穷棒子扭转乾坤》里还没完没了地老有几头牛或驴。其实我个人认为,刘大师画的美人和动物一样好看。王叔晖的美人是画上的模范美人,都跟林黛玉似的可望不可及,看了就让人自惭形秽一点儿邪念都不敢有;刘继卣的美人却是生活中活色生香手到擒来的那种美人……
虽然有这么多好书,但是,我的教育真的是受够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妈用小人书在思想上压迫我,我就在小人书上反抗。巧的是,国家跟我一块儿反抗了。1979年,是热爱连环画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这一年,连环画界出了件足以让洛阳乃至全国纸贵的大事。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再版了著名的大型连环画套书,《三国演义》。
幽会
记得粉碎完“四人帮”后的某一天,姐姐带我去了趟王府井的新华书店。至今也不明白她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去。新华书店前边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人山人海啊。长话短说,我姐钻进人堆就不见了。我在书店前晃悠,亲眼目睹了革命群众抓住一个小偷并把他的胳膊扭断之后,就一个人溜达回家。到家看见我妈正严厉批判我姐呢。我倒没理会,只是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大堆的书:什么《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第二次握手》等等,可惜,没一本小人书。当时我也搞不清楚买这些书有什么值得惊天动地的。直到1979年,我自己也加入了一场汪洋大海似的人民抢书战争。
《三国演义》连环画是上美的看家之宝,他们至今还靠不停再版这套书发财。不夸张地说,《三国演义》在连环画爱好者的眼里就是“论持久战”。文革前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是六十册套书,可是1979年版的却写明全套四十八册,去掉了一些过渡的小故事(其实也不小,四十八本里竟然没有《单刀会》、《三气周瑜》)。直到1987年才出了一捆印刷极其粗糙的,补齐了余下的十二册。
第一本到达北京的是第一册《桃园结义》,之后就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来了,什么《跨江击刘表》啦《李郭交兵》啦等等。当时觉得四十八本一套的书实在太庞大了,根本没有要去攒齐的想法,就是买一本看一本,自己看完再全院儿流传。那时候刘兰芳的《岳飞传》也播得正热闹,于是全体中国人民都对“擂鼓瓮金锤”和“青龙偃月刀”崇拜得无以复加。当时家长们对社会治安状况也比现在放心得多,每天放学后,满街都是追跑打闹的孩子。中学生们成立了各自的“加里森敢死队”,有小偷儿有飞刀各司其职。我们小学生还只能在当院儿里举个树叉子,一会儿黄忠一会儿夏侯,互相照脑袋上拍两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从此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
当时中国人民总体的经济水平还不足以让孩子们买全四十八本三国,于是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一个秘诀。新华书店的小人书柜台前,每天都被京城各片一帮一伙的玩儿闹把持着,来了新书立马被一抢而空。之后书店前就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街上仨小孩儿凑一块儿看一本小人书,后边总有几个大人围着,等小孩儿们看完,立刻用原价买走。就这样,在1979年,我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免费看了大部分的三国小人书。
不知道这次三国浪潮使多少人进入了连环画收藏的世界。反正我还没有。因为其后三年,我妈再一次对我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好好学习,不许再看小人书了!”就这么简单粗暴,妄图把我的小人书事业扼杀在摇篮里。当然,教育类的小人书还是偶尔出现,比如上美的《中国古代科学家》。有好长一阵子,我都骄傲地对人说:“我长大了要当中国古代科学家!”
我终于熬到上中学的日子了。中学离家远,坐公交车就要买月票,搞好了家里还给两毛钱买午饭。有人说贪污是权力导致的结果,对,贪污只需要机会不需要动机,手里有了现金那就一定要贪污的。饿饭是贪污的一种手段,走路是另一种,都只损己不损人;至于蹭车,就属于损人利己的资产阶级行为了。手里有每月买月票的两块钱,加上时不常的饭费几毛钱,就足以奠定革命的红色根据地。
前边提到了很多小人书,但我始终把张令涛、胡若佛画的《杨家将》作为我的第一套连藏。现在我还能清楚感觉到那个星期天的午后,在书店昏暗的日光灯下抚摸着这套书的心情。我决心从攒这套书开始,是因为这套书一共五本全摆在我面前了。可是我兜儿里的钱却不足以让我一次把它们买下来,就先买了《杨业归宋》和《杨七郎打擂》。买回家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看?不对,是先藏起来,别让还在午睡的家长发现(这就是我对“连藏”一词的最初理解)。之后一个星期我每天提心吊胆地去书店,看看“我的”另外三本书还在不在。人美的这套《杨家将》算是张令涛胡若佛的扛鼎之作,可谓从始至终无一败笔,细致得每幅画都跟长了虾米须似的。作为套书,好像还没有如此整齐连贯的了。
张令涛、胡若佛,俩人的名字好像总是连在一起的,这老哥俩从解放前就一块儿搭班子合作了。作为老艺人,他们的画好就好在没有“匠气”,而这种匠气是很多老民间艺人无法避免的。其实,他们俩各自的特点也还是明显的,这只能从他们单独创作的作品里来发现。我的发现是,他们俩合作时,一切帝王将相和英俊才子都是张令涛画的,一切妖魔鬼怪和美丽佳人都是胡若佛画的。胡若佛为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西游记》画了很多封面和分册,比如《盘丝洞》。我认为胡若佛画的孙悟空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孙悟空——跟妖精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在张令涛画的《追韩信》里,我们就只能看见一脸正气,看不到那些滑稽可笑的面孔了。
我攒的第二套书是人美的《岳传》。这套书就费劲了,十五本。攒的时候费劲,藏的时候也费劲。不知道为什么这套书是在北京的人美社出的,因为画家几乎全是上美社画三国的画家。我只能一本一本地从各个新华书店去搜索。印象最深的是《黄天荡》,原价一毛五吧,我一直没买着;有一天居然在前门的中国书店发现了,而且是降价的,一毛一本。那天真是像过节一样啊!对于人美《岳传》的评论就先不说了,因为简直就是上美三国的孪生。不过那套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封面实在是显得天真幼稚,好像在考查小朋友是不是色盲似的。
这时候我其实是处于对美术欣赏的一个矛盾的交叉路口。一方面看到的是这些再版的老艺人们的作品,一方面看到的是新出版的“成语故事”里那些年轻画家的作品。由爱好收集连环画继而到爱好美术欣赏,是很正常的逻辑发展,尽管上美术课画写生,我还经常以土豆冒充鸡蛋。每次出了王府井的新华书店,我都会到马路对过的中国画店去看一眼。记得那里面挂着两幅巨大的竖轴国画,一个是范曾的“达摩图”,一个是程十发的少数民族少女,标价一样,都是四千块钱 。
正是由于这种矛盾,使我在经济条件极其窘困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开始了两条战线的斗争:同时收集上海人美的四十八本《三国演义》和五十本《东周列国志》。
深情
上美再版的四十八本三国是从1979年开始的,到1982年,已经搞不清楚是多少次印刷了。大概每一年,都会从头一本接一本的再印一遍。我在1979年买过的一些三国,早已经沾满了街坊四邻们喜悦手指上的唾液和各种佐料。这些佐料作为历史记录可能是很宝贵的,但作为攒小人书却是无法容忍,于是攒三国这个艰巨任务只能从头再来了。
对于我这种看书必须从致词和前言开始的人,攒三国也必须从第一册《桃园结义》开始。《桃园结义》是徐正平画的,一上来就是刘关张参加灭黄巾的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是很反动的,所以很多年(确切地说,二十年)以后,上美才又把删除了的许多黄巾军被打得惨不忍睹的画面重新补全。说到删除,其实也不是从四十八本三国开始的。文革前的老版三国就由于政治原因几经删改了,比如原来有一册《乘雪破羌兵》就给删了。汉人杀汉人可以,汉人杀少数民族却是违反民族政策的。可笑的是全套三国目录里找不到大家耳熟能详的“七擒孟获”,其实这个故事还在,不过书名改成了《诸葛亮渡泸水》。
不知道当时上美的印刷计划和发行渠道是怎么样的,反正攒过三国的同学都深刻领会到了“心急如焚”和“望眼欲穿”的确切涵义。每天中午,我就兜里揣着两毛钱走三站地去王府井新华书店,脑子里幻想着一本新的三国陈列在架子上,口水直流,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对书还是路边包子铺的渴望。惊喜是暂时的,失望是永远的。尴尬的是有一次书店里居然新来了两本,我必须痛苦地选择两毛钱究竟是先“战长沙”还先“取成都”。每逢周末,我就坐车(噢,蹭车)转东西城的各个新华书店,奇怪的是居然就会有收获。有回在西四的书店里就看到了王府井肯定没有的《舌战群儒》。当我把这本书揣在兜儿里心满意足地蹭上回家的汽车,突然看见一个小学的同学。“嘿你干嘛去啊?”我问。他犹豫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从兜儿里掏出一本《舌战群儒》。“你呢?”他问。我也只得把我的书掏出来,于是我们俩就跟手上写了“火”字的诸葛亮和周瑜一样,相视开怀大笑,完全忘了应该注意隐蔽不要让售票员发现。
“攒三国”,成了当时一群少年们唯一的事业,以至于荒废了学业。我妈感到欣慰的就是,她儿子丝毫没有染上初中生普遍存在的早恋毛病——因为我把“朝思暮想”“寝食难安”都用在攒三国上了。为了攒三国,倒是跟新华书店的售货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回听了个谣言,说地安门新华书店库房里其实有全套的三国,我和一哥们儿就跑到传达室,盖世太保似的压低嗓音给书店打了个电话:“同志你好,出于工作的需要,我要订购一套你们库存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电话里的售货员像瓦尔特一样平静沉着:“全套的没有。你们不是就住隔壁么,没事儿的时候自己过来看看!”
前两年,因为不小心透露了自己对施大畏们的崇拜和对三国老画家们的遗憾,我在网上的几大连坛被骂得狗血喷头臭名昭著。可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认为,很多册三国的绘画实在是不太艺术,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那么八股着。马晓春的名言“对手的棋太臭,把我都带臭了”,居然在三国里也得到了证实。钱笑呆,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画的《空城计》里老是诸葛亮一个大脑袋晃来晃去的,最后竟然被撤掉了整册,请徐正平重画。
当然,现在我痛定思痛,三国是几十位画家画的,也代表了祖国民间艺术里的一支奇葩,说不艺术是太过份了。而且什么是艺术这个话题也太永恒了,咱们就说好的吧。好的里头,刘锡永无疑是头一份。且不说《跨江击刘表》、《铁笼山》那些国画封面,刘锡永画的《虎牢关》、《长坂坡》等册,干净,奔放,真可以用线条流畅节奏分明来形容。刘锡永是三国的总设计师,据说开工之前的全套人物造型全是他画的。我宁可说,上美三国就是刘锡永的三国。前边说三国由于政治原因删改过一些,而另一些删改还是出于艺术原因,比如《空城计》和《战长沙》。矛盾么?不矛盾。我觉着三国画得好不好那纯属个人浅见,个人爱好;而三国连环画的创作态度,那是勿庸置疑的:极其认真。
但有一个人的画,是由于风格的不统一被撤掉的。这就是张大经的《火烧新野》(还有《五丈原》的封面)。客观地说,张大经的学院派风格实在是和整体三国太不统一了;不客观地说,我觉着他是太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了。在一群老艺人的传统连环画里,他那装饰性很强的学院风格可说是成了心的标新立意特立独行。味道,是美术评论家们爱用的一个词。我不知道书法绘画的味道是如何不通过舌头上的味蕾来探测的,但张大经的画确实给了我“有味道”的感觉。那是一种在单调沉闷中突然眼前一亮继而会心微笑继而凝神细观继而再会心微笑的感觉。前两年,在一片要求风格统一的呐喊声中再版的三国,又去掉了徐正平补画的《空城计》和《战长沙》(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两册),恢复了大脑袋。可奇怪的是,居然也同时恢复了张大经画的《火烧新野》。真可谓一忧一喜,一惊一乍。
尽管我无数次饱含热泪偷偷在上课时默写着四十八本三国连环画的名字,但如果在多情的青春岁月里只单恋着一个人而此人又总是可望不可及,那是会生病以至闹出人命的。在书店两个礼拜没有新进三国的情况下,兜儿里的两毛钱也觉得异常烦闷。好在这时候小人书事业正如火如荼蓬勃开展,大可以多项选择齐头并进。套书收藏除了人美上美的,还有天津的《李自成》、《聊斋》,河北的《西游记》,曲艺的《隋唐演义》,浙江的《封神演义》等等,同时单册的连环画更是多得如雨后春笋。这时候的我买小人书已经完全进入了收藏境界而不仅仅是通过它们来长知识,标志就是同一个故事也要有好几个版本,比如黄全昌的《海瑞罢官》和戴敦邦的《海青天》,汪玉山和墨浪分别画的《满江红》,天津版和上美版的《李自成》等等。
说了半天老艺术家们的坏话,好像该说说八十年代初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小张大经”们了。在很多连友眼里,他们现在背上了使连环画艺术走向没落以至衰亡的罪名。形容他们的褒义词是:超越创新;中性词是:反叛抽象;贬义词是:自私堕落。
分手
第一次注意到黄全昌这个名字是在《连环画报》上。上美的画家徐谷安先生写了篇《读连环画〈海瑞罢官〉》”,那篇文章把黄全昌画的《海瑞罢官》夸得天花乱坠,用的全是“苦涩深邃”一类极易迷倒女青年的形容词。结果喜出望外,把我这男青年也迷倒了。
直到今天我还是真诚地感谢这篇文章,是它,让还在上初中的我一下子扩大了欣赏连环画的眼界,并开始热忱地关注着上美那一批冉冉升起的明星。在我所拥有的小人书里,黄全昌的名字好像最早是出现在一本《儒法路线斗争的故事》里。那时候他笔下已经表现出很明显的独特造型。后来在“成语故事”里又见到过一些,奸臣都是尖着嘴,皇上都是嘟噜脸,好人都是眯缝眼。我觉得他的画面有点儿像贺友直,特别动感活泼,特别流畅。等到画东周里的《管仲拜相》、《齐桓称霸》的时候,他的笔已经打定主意不拐弯儿了:所有的线条都是直愣愣的,特别坚定。《海瑞罢官》一举奠定了他超出一般连环画家的地位。在昏黄的台灯下,在堆满写不完的作业的书桌前,我从一大堆横着竖着的道道里,仔细辨别着海瑞那钢叉一样干枯的手,和骷髅一样深远的眼神。
上美的十六本《红楼梦》是在1982年初冬的一天到达北京的。我印象很深,是因为当我们几个连友(那时候还不叫连友,就叫“攒小人书的”)在教室里传看的时候,班上那些平时一本正经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小家碧玉们也都蠢蠢欲动,一个个含情脉脉地过来要求借阅。香艳的红色边框配上暗金色底纹,脂粉红楼的登场再次引起了整个社会对小人书的兴趣。戴敦邦,这个过去一直以陈胜吴广为立足之本的画家,画了其中几个单册和全套的封面,成了红楼的第一号腕儿。不同于黄全昌的曲高和寡,我觉得戴敦邦的画儿是属于白雪巴人雅俗共赏的那种。看他的《大泽起义》,满眼都是健壮的肌肉,到了《黛玉焚稿》,又哆嗦得好像黛玉得的是传染病,画家连同读者无一幸免。这个混合的印象在看他的文章时达到了登峰造极:“吾,来自于劳动人民……”我个人最喜欢他的两册,一个是彩色的《陈胜吴广》,一是《野猪林》。《陈胜吴广》画面不多,但每一幅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心之作,完全可以出一本挂历。《野猪林》是上美《水浒》中的一本,戴敦邦却用画笔完整拷贝了李少春袁世海的京剧造型(后来颜梅华的《张飞审瓜》也如出一辄)。不过戴大师似乎只钟情于“大泽、红楼、水浒”这三个题材。他的三国题材好像只有为人美《三国故事》画的“草船借箭”,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构图方面的匠心独运。
哈,现在该说说我们的施大畏了。前两年在网上的笔仗打得我都对自己的客观性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他的画儿,以至于盲目追捧不顾事实了?上美的《清兵入塞》和《两路突围》强烈地震撼了我年少的心灵,后来看连友们讨论上美三国里哪个战争画面最好,我就想说,看了这两册啊,三国里哪个战争画面都不好!记得贴了张《清兵入塞》里一箭封喉的画面在网上,被一个有学问的网友评论为“具有俄罗斯巡回画派的典型性效果”。当然,施大畏后来的画确实是有点儿搅成一团越来越分不清楚哪块墨代表脑袋哪块墨代表桌子,于是他就放弃连环画直接往宣纸上泼墨去了。其实在我的心目中,施大畏像极了张飞:粗中有细。你看过他画的《家》,就一定会记得梅表姐那临风伫立的柔弱身姿。而我最喜欢的是他为东周画的《摘缨会》。当室内的灯火被吹灭的时候,画面一片空白,空白中披甲武士和单衫妃子的身影交织成了一种对比强烈而又和谐异常的美妙旋律。不得不承认,这种欣赏的中间夹杂了青春期的我对美的朦胧向往与追求,但这向往追求的刺激确实是施大畏的画给予的。
说了半天的画和画家,还是说说攒小人书的事来收尾吧。这时候的小人书已经有点儿泛滥成灾了(多么幸福的年代啊),这时候的出版社也终于明白了套书是应该成套出售的,上美再版的二十册《西汉演义》就是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的。我攒的几个主要套书也基本成型了。值得一提的应该是人美的三十册《水浒》。人美《水浒》分老版二十六册和新版三十册两种。新版的文字脚本用的是老版的,但全部重画了。我不是美术家,不知道怎么评价好坏,但更喜欢的是风格各异的新版。并不是说我喜欢新版的每一册,很多册确实是糟糕得无法形容,但戴敦邦的《狮子楼》、施大畏的《清风寨》,确实是他们在连环画创作上的炉火纯青之作。还要提的是河北的《西游记》。我最喜欢的一册就是盛锡珊画的《紧箍咒》。这本《紧箍咒》,特别简洁,而且幽默地塑造着一个个人物,这在连环画领域里很难得。那个小猴子举着毛巾准备洗澡的画面每天都会浮现在即将进入澡盆的我的眼前。这时候上美出的“成语故事”里已经老腕儿新腕儿什么腕儿都没了,不过绘画形式倒是层出不穷,拓片式的,浮雕式的,仿汉瓦的,仿敦煌的,连剪纸皮影都上来了,绝对是一套美术百科全书。除了人美上美等几个著名的出版社,还有一大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出版社也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里四处遨游上下求索,前唐后汉的一通乱转。好像当时全国的美术工作鲜花都在小人书的世界里开放着,斗妍着。
好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最主要的是,连环画在盛极一时的时候,突然嘎然而止了。为什么?到现在也是众说纷纭。我的看法是,当时流传的一幅国画可以在海外卖多少多少钱的传言使会两刷子的主儿都急着掘他们的第一桶金去了。直到九十年代末,“连藏”一词才又方兴未艾起来。不过,要么出再版,要么炒老版,邮票的股票的索罗斯的道琼斯的,所有经济学的术语都一股脑扔到小人书的脑袋上来,可是真的没什么人再画新小人书给小朋友们看了。倒不用担心小朋友们可怜得没得看了,您见过网上成群结队蜂拥而来的卡通们吧? 不过这个话题也就不属于这回要说的领域了。
想起《一代新机器的灵魂》里结尾的一段描写。没日没夜地忙乎了两年,工程师们终于把新的小型计算机交到销售人员手里,他们清楚地知道:现在这台计算机已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领域。销售人员们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向顾客推销着这个崭新的划时代的产品。但是,机器,已经不再属于制造它的那些人们了。而我要说的只是:
谨以此文,向曾经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里,慰籍过我们年少心灵的连环画工作者们,致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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