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三桂書畫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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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三桂書畫集序

龔鵬程

　　三桂有畫，題識云：“學畫數月，仍不得古人門徑，使人氣喪。”又曰：“作畫而學古人，雖進步甚緩而日有所得，亦人生之一樂。假余十年之功，當不愧于古人也，今人何足道哉！”此等語，讀之皆可畏。想見彼奮毫研墨、縱橫藝海之狀，真感慨無已。
　　三桂舊治《詩經》古文學，每與肆談文獻掌故，初不知其善書。後漸知其網羅書史書蹟甚備，頗稱奇。然僅知其史考史纂而已，如《王羲之傳》及為電視臺書法欄目訂補文稿《千年書法》之類。時時取觀，以廣神思。偶于友人白松處得見其墨戲，乃大驚，以為今人罕能有此格調也，遂引為同志，相與編輯《文人書畫》。詩酒招邀，談諧論藝，不勝快慰。俄而忽聞其又學畫矣。不過數月，即如上文所引題識云云。雖若氣沮不慊，而實已盡窺堂奧，妙得真詮，故又有“假余十年，可以俯視一代”諸豪語。甚哉，君之多才也！
　　未來不可限量，今之所造，蓋已可觀。大抵畫學宋人，下及倪雲林、八大、溥心畲、溥雪齋、陳少梅、胡佩衡等，專取蕭散淡泊、清雅簡遠一路。竹石花鳥、人物蟲魚亦兼作之，而皆以文人清氣貫布於其間。
　　故其論畫，不貴形似而貴氣韻，謂書畫同源。如：“余常見今日之名畫家者流，像物精細，毫髮畢現，觀之使人氣悶，此真不了也。今日之作工筆畫者，尤多此病”“張氏彥遠云工畫者多善書，此論書與畫之關係甚精，而今人多不知。至有國家畫院教人以作畫不須練書法，甚矣其誤人也。亦由吾國數十年之美術教育以否定傳統為能事，而以創新為時尚，宜其作山水而不習書也。此風北方尤甚，近年漸漸向好，他日或有望焉”“張彥遠以為唐時畫人筆墨混於塵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汙絹素，豈曰繪畫！而今之畫人不入此流者蓋寡。古之善畫者多衣冠之士，今之畫者多閭閻之徒，既無高識遠志，伊能為哉？”均屬此類。
　　既曰書畫同源，且嗤當世書匠之不善書，則其畫法本於書法，自不待言。三桂作書，真積力久，寢饋二王。此冊除寫王獻二十二月帖外，頗寫米芾、吳琚、王鐸帖，亦皆二王流裔，正可知其祈嚮所在。淵源如此，故所作金文漢石北碑均不若行書當行。不只筆法精熟，又有文雅清逸之氣，與今時倡為綠林氣、工匠氣、市井氣、美術氣者俱不相侔。
　　王謝子弟，舉止風流，於清中葉以來尊碑抑帖之風，自不以為然。冊中臨龍門造象記題識云：“以毛筆而仿刀刻，不相得也”，又臨漢張遷碑題識云：“張遷碑額，筆法點畫頗古雅而文甚淺易。清人已惑之，近有學者以為明人偽作，或近於事實”，均可見其不滿於尊碑者言。
　　三桂書畫，塗嚮與造詣大略如是，遂使其書畫集亦與尋常書畫家作品集不同。一般編印此類圖冊，均屬表現藝業型態，此則為帶有意見之表達。除書畫構圖與線條可供觀賞外，更有見解議論可令思索。
　　其作品自娛自放，游於古人境界、門內琴書、世外蕭曠之地者固多，然其不諧於俗不偶於世者，即由此可見。非唯不諧俗不偶世而已，孤標兀峰，便見批判流俗之意。偶爾拋卻隱士面目，跳出罵世，則有筆如刀，如：“凡觀之令人生厭，令人三日惡，皆穢物狗矢之倫焉，得入於畫家者流乎？”“今日之所謂詩人，皆精神有病之屬。其所謂詩者，不過長短不齊之白話。……於張打油猶不能過之。使張氏復生，猶可為大詩人。惜哉，其不生於今日也！今日之詩，亦猶今日之現代藝術，天生皮臉，極耐打磨，刀劈斧斫，猶不能穿。他日世界之戰，大可置此輩於陣地前沿。余知美軍無可如何。此保家衛國之良策，安知無用武之地乎？”
　　此等語，皆真率而斬截，頗中今時之病。我輩好古者，人輒以佞古保守譏之，以為不思進取。不知古有何可好？凡欲尚友古人，皆因今人太不可愛；凡欲上法往昔，皆因今日種種均可嗤可鄙可恥可厭，不足法效，不得已而僅能望古遙集，指出向上一路。下焉者以託性命，上焉者以砥流俗。三桂此等語及此圖冊，亦當作如是觀。

庚寅立夏日謹序於海澱小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