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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的寂寞——中国诗歌百年祭
作者:刘广利
前几年还唉声叹气的中国诗歌,近几年终于连这唉声叹气也很少听到了。似乎火爆了一阵子的中国当代诗坛,也终于沉寂下来、寂寥下来了。
概先秦的《诗经》早已风干作了藓苔斑驳的化石,中古的唐诗、宋词又逝作了浩浩汤汤的流水,不然,风骚百代的中国诗歌,至当代,何以沦落到了如此荒凉的境地——几乎没有了读者?
一个好不容易拥挤出了漫漫封建历史的中国诗歌,已弱不禁风地感到了迷惘?一个沦落到连诗人们都纷纷感叹“读诗的没有写诗的多”的中国诗歌,已疲惫不堪地感到了寂寞?
现在,就是在这深深地寂寞里,我终于在一个深夜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谈一谈我对中国诗歌的一些看法了。
这是一个与现代时尚似乎很不着调的话题,谈及它,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情是这样地沉重。
但沉沉地重压下,我还是抬起了头:不,中国不能没有诗歌。
不,中国不能没有诗歌。一个没有诗的国度,将会变成一片没有养分的土壤;不,中华民族不能没有诗。一条没有诗的民族河流,将会变得浑浊、以至枯竭!
这是人类前进的足迹所告诫于我们的。
是的,该谈一谈我们的诗歌了。
按马克思的艺术发展论,大凡文化艺术的风行,总是与它所生存的社会上层建筑,如政治、经济等,密切相关联的。大部分情况下,文化艺术的发展同政治、经济等的发展成正比:如欧洲商业繁荣时期出现的文艺复兴等。当然,也有成反比的时候:如坦丁的《神曲》、雨果的《悲惨世界》等都是在或政治混乱或经济衰退的社会背景下写成的。
看来,艺术的繁荣是受着政治、经济等上层建筑的正面或者负面的影响的。
得出这一结论,我突然有些悲哀。
为中国诗歌界不该出现的寂寞。
为试着解开这一寂寞,我翻了许多文学资料,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但翻着、读着,我便发现中国的诗歌界自有史以来至近代,又是从未曾寂寞过的。
先秦的《诗经》是不曾寂寞的。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短句曾撩拨起多少个热烈的心跳,那“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控诉曾云集过多少次叱诧的风云,那“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的“载驰”,又曾惊醒过多少片沉睡的家国情啊!
中古的唐诗更是不会寂寞的。那浩浩繁繁、洋洋万卷的《全唐诗》,曾蕴籍了多少个数也数不清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游子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家国情、以及“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戍夫叹、“ 欵乃一声山水绿”的渔翁曲、“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壮士歌啊!
中古的宋词更是不会寂寞的。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高歌,那“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低吟,那“凄凄,惨惨,戚戚”的泣诉……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曾多少次风靡过无数条街衢巷陌,回荡在中国的天空,映亮了这片神奇的土地啊!
诗至唐朝,已不只是诗人们的诗。
词至宋代,已不仅是词人们的词。
一个已拥有了几乎连不识字的老妪都能听得懂的唐诗,一个已拥有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柳永)词”的宋词,又怎能会感到寂寞?
诗歌的这份流韵一直波及明清。直到近代,一位从遥远的印度千里迢迢踏上中国国土的诗人——泰戈尔老人还看到了点儿绚丽的光芒。只可惜,他只看到了那么一瞬,光芒便神秘地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因为,几乎就在泰戈尔老人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的那一刹那,一艘满载着中国学子的巨轮喧腾着从西方归来了。
从欧美留学归来的中国青年们带来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新潮的思想观念……也带来了简单的白话文。
在简单的白话文启蒙下,不久,一个新的诗体——白话诗在中国诞生了。
二十世纪初,中国终于迎来了自由诗的时代。
而寂寞,也正是伴随着自由诗的到来,悄悄地降临了。
这恐怕是那些远渡重洋的莘莘学子们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们带回的艺术魔方只稍稍绽了一下异彩,中国的诗坛便突然走向了沉寂。
求学西方的中国青年们苛意带回的白话文没有错。
错的,是中国诗歌。
二十世纪,八面来风中,它迷失了自我。
中国诗歌的迷失同它的近代革命与生俱来。这是一个让我们回避不开的问题。
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变革。对中国诗歌的革新,我们当然责无旁贷。但要想使这一在中国风行了数千年的古老艺术重放绚丽的光芒,这又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并且,即使改革,也要脚踏实地地寻出一条适合它自己走的路才行。
只可惜,这两项,我们的青年先哲们都没能做到。
中国诗歌,这列已在固有轨道上驰骋了两千多年的列车,行至二十世纪,突然一下子被撤去了轨道!
迎接它的,该是怎样的命运?
中国新诗的步子迈得太大,这一迈,便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沼泽。
中国新诗的起航太仓促,仓促中,便在汹涌的波涛中迷失了方向。
他们只注意到了外国白话诗的自由,却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即,诗歌终究要生长在本民族的土壤上。
要创作自由诗,首先要打破中国传统诗的格式:字数要不受限制,句子也可无限拉长;平仄吗,可要可不要。韵脚吗,可压可不压……冲破传统诗歌的“束缚”,一个“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见胡适《谈新诗》)的白话诗时代“轻装”跃进了。
我们不能否认这是同中国的白话文化运动一起狂飙突进的诗歌的一次伟大革命。
但不久,新诗的先驱们即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白话诗既是用白话来写,当然就免不了用上诗界几乎从未用过的虚词,而且需要很多才行;而要在新诗里表达深深浅浅的意思,也免不了用上大量长长短短的句子,而且又根本不能有规律可循。这样一来,一下子挤进那么多虚词,这诗句读来便不那么利索;一下子排上了那么多长短句,这诗的样子便显得不那么齐整。
拖拖拉拉走了一程,终于有人不堪忍受这一累赘、尤其是“队伍”的参差不齐。于是便停下来稍作整顿。就像抹泥匠发现泥过的墙面凸凹不平后,立即拿起抹子这儿一抹、那儿一抹那样,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涂抹”。好,平光光的了。
这“涂抹”——整顿后的新诗,便换了一副新的模样: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废铜烂铁
爽性泼你些剩菜残羹
——摘自x x x《死水》
这人生岂惟梦虚空?
人生比起梦来有何不同?
你瞧富贵繁华入了荒冢;
梦罢,
做到了好梦呀味也深浓!
——摘自x x x《梦》
又走了一程,便又有人发现这整顿后的新诗,似乎像裹了三寸金莲的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实在拘禁得不成个样子。于是,索性又放开这层“裹足布”,让它大胆走来。这一走,果然大方起来了。于是,被裁减去的虚词又重新“上岗”,被浓缩的句子又重新拉长……这上来拉去久了,新诗便又是一番模样:
四月的雨洒浓一天槐花的馥郁
阴霾羁压下思绪的触须伸向远方的无限
眼前顿觉一片清明
伶俐的风吹过花溪上片片落红
……
——摘自x x x《四月的风》
就是这样子了,这才是自由诗嘛。
于是又乘着兴致走。走着走着,细心起来的新诗人们突然又发现了白话诗似乎还存有一个毛病:即过白。太浅显的东西,似乎读者瞟上几眼就能窥出其中的奥秘,而且读久了也极易生出腻味来。这情形应同一碗喝来喝去的白开水,喝的次数多了,便很容易让口渴者生出厌烦有些相似。于是,就想办法加上本国的“红茶”——用上各种修辞;“味道”还不浓?那好,就再加上舶来的“咖啡”——西方正流行的各种诗歌创作手法;“味道”还不浓?那就再加上……
佐料不宜太多,这是中国的美食大法。
兴致正高的中国新诗人们,似乎不太爱听这圈外人的唠叨。
于是一味地“添加”下去。
这“佐料”加得多了,新诗的味道便现出特别的“丰富”来。
“丰富”到读者一眼看不出了主题,“丰富”到读者再也品咂不出什么味道,这新诗,便终于登“峰”造“极”(注:以下的新诗例,为避免引来过多纠纷官司,恕略)。
——读不懂?没关系。中国历来是一个爱诗尊诗的国度,一个诗的国度里是有亿万的诗的子民的。你读不懂没关系,那是你的“味觉”不健全,自有别人会读下去。
这接着——剩下的读诗的子民们,我想也应读不到哪里去。
因为,读来读去,我们只读得云山雾罩;读来读去,已读得我们望“诗”莫及!
中国现代诗歌的越写越“朦胧”,似乎还不能成为一个大问题。这接下来最让诗人们头痛的,还有一个关于新诗“市场”的问题。
现代诗太不容易走进中国千家万户,这是新诗人们早就注意到了的大问题。
在这方面,中国传统诗歌——古诗就似乎做得比较到位。
你看,直到现在,从中国那些刚识字的小孩子们口中嘹亮地飞出的,依然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能让那些喜欢文学的中学生们摇头晃脑的,似乎也还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太不像话。这是一个严重地本末倒置的问题:占据了他们语文课本的不该是古诗,现代诗才应该责无旁贷地肩负起这一教育祖国下一代的神圣使命!
要想走进千家万户,占领中国这一莫大市场,首先需要夺取这片阵地。于是,发挥天时与地利优势,向中小学生们的语文课本发起冲击。
不过,新诗人们这一次更是战绩不佳:
发了几次冲锋,碰得灰头土脑。
又发了几次冲锋,累得气喘吁吁。
新诗终于登上孩子们的几乎各册语文课本了。
然而,那些小孩子们一张口,仍是“鹅,鹅,鹅……”那些中学生们一开口,仍然“今宵酒醒何处?……”
那些仅有五六十个、甚至二三十个汉字组成的“方块儿”太坚硬、太沉重,扯也扯不开,拉也拉不去。
气喘吁吁中的中国现代诗人们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回,有“好事者” 终于下定决心要研究一下这个关系到自己前程的问题了。
所谓研究,当然是从“曲项向天歌”这些欢畅地在水里游涞游去的古诗里,看一看里面究竟有着什么样神奇的奥秘。
但经过一番研究后,诗人们便不能不沮丧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中国的古诗,历来“诗”和“歌”并重:诗借歌传情,歌借诗飞扬。古诗的易传易诵,正在于它自身的这一优势上。
而现代诗在这一点上,则带有先天性的营养不良。
这研究的详细结果,不妨罗列如下:
中国大部分古诗的“诗”与“歌”的紧密配合,主要在于它有着极为严谨的格式。这一点,在唐代产生的格律诗上有着代表性的体现:注重字数、平仄、对仗的句式不但容易朗朗上口,而且,巧妙地用韵更使其通篇显得流畅、自然。这样,就形成了它简短的诗句不但易读易诵,和谐的汉字组合更容易谱之以曲,易弹易唱。即使其他类型的大部分诗歌,也大都具备这一优势。就捡李白的一首《静夜思》来说吧:
窗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你看,其一,用字只有二十个,却已表达出一种深沉的意境,把一个客居异乡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写得何其缠绵悱恻、意味深长;其二,“举头”与“低头”、“望”与“思”、“明月”与“故乡”三组词语形成了恰当的对偶,严谨而鲜明,自然而工整;其三,“举头望明月(ˇˊˋˊˋ),低头思故乡(–′–‵–)”,这两句即使是用现代声调作注,也基本上巧妙地上下配合,一张一弛,成为呼应。平仄声的相对,不但容易使上句与下句互为连理,而且对全文也平添了一种起伏美。“文似看山不喜平”概就是从这里延伸来的吧?最后,四句三韵脚的相押,不但读来爽口,而且无形中又给全诗增添了一种音乐流畅美。
再看一首也传播极广的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这超前的蒙太奇手法连缀起了一幅多么绚丽的天地,这更加生动的短句、工整的平仄和流畅的韵脚,汇合了成了一曲多么婉转而深沉的旋律!
再看一首……
中国传统诗歌,这座已被关闭了百年的文化大仓,正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被慢慢打开……
呈现在现代诗人们眼前的,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
这世界是如此瑰丽。瑰丽的光芒,足以让我们生出许多的惭愧。
在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取舍上,我们的先哲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即已谆谆劝诫的那句话,只可惜,直到现在,我们几乎都没有真正明白。
面对中国传统诗歌,我们的确应从中感悟到一点什么了。
从中,我们又能感悟什么呢?
就在这种思考中,新千年的钟声已悄然敲响。
就在这种思考中,二十一世纪的潮水已浩浩荡荡地涌过来了。
是返回原来的山路继续攀援,还是乘舟驶进这更广阔的海面?
八十多年前的选择,又重新横亘在了中国诗人们的面前。
当然不能回到古体诗歌的老套子上去。
属于它的时代已经结束,我们没有理由再为一幅已经美仑美奂的画卷添上任何一点色彩。
当然也不能再犯上一次的老毛病,仓促出海,以至迷失了方向。
能做到的,是再勇敢地说一声:拿来。
汲取中国传统诗歌的精华——凝练、简短、明朗和流畅,摒去现代诗这众多的缺点——拉杂、冗长、隐晦和枯涩,以轻盈灵巧的飞翔代替拖泥带水的蹒跚,以博大深沉的主题去讴歌我们的人生!
只有这样,中国现代诗歌的轻盈走进千家万户,才不是一个梦。
行文至此,忽然又想起唐代诗人李白的那首《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盘珍馐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剑四顾心茫然。
……
“四顾茫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依然坎坷。
中国现代诗要走的路还很难险。
但,还是要走下去。面对八面来风的世界,我们已没有任何停下来的理由。
该出发了,你这只徘徊了太久的船儿。就借这一杯清酒,来送我们的新诗起航吧。一千多年前,我们的诗人就是这样徘徊了很久后,才又一次弹一弹衣衫上的风尘:
来,干,干了这杯酒。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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