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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名潞:中国美协完全是腐败
1986年6月9日,’85美术运动的重要参与人、画家王广义在给好友舒群的信中满怀深情:“名潞将是我们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朋友!这一点是有历史意义的!”
美术史似乎正在证明这一点。2003年春,作为’85美术运动的主要参与者,作为影响巨大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主要策展人,一直在海外做美术研究的高名潞重新回归国内美术界,重新梳理并评价’80年代美术成为他近期的主要工作。
连日的案牍之累,让我面前的高名潞略显疲惫。但忆及’80年代美术之激情,谈及当代美术之种种弊状,高名潞思路清晰,言语中可谓针针见血。
“我反对口述历史”
《’85美术运动》一书包括两卷近1200页。第一卷为“80年代的人文前卫”,是《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的修订版,作者运用翔实的资料,生动而又理性地勾画出了他们所亲身经历的新潮美术运动。第二卷为“历史资料汇编”,收录了各群体艺术家的一千多件作品图片,是目前有关’85美术运动最全面的反映。
南都周刊:在《’85美术运动》的体例上,您极力反对目前比较流行的口述历史模式,为什么持这种态度?
高名潞:现在的媒体对口述历史比较热衷。口述历史有所谓“纪事”的概念,一个活着的人的回忆就是活生生的历史,这个概念本身也没有错,但是如果完全是口述,就不太严肃。口述毕竟是一个人多少年后的记忆,不一定是原来准确的东西,人的记忆不仅有偏差,而且都是选择性记忆。这是有问题的。
怎么去看口述历史呢?我认为,口述历史是从当代视角看的历史,不应该把它看做一个完全的原始、原发的历史。一方面,由于利益冲突与人际关系的影响,叙述者的口述可能刻意回避某些内容,另一方面他会想到哪些内容对现实有干预效果。这都是口述者要考虑的问题,也特别容易有偏差。
南都周刊:与口述历史针锋相对,我感觉,《’85美术运动》这两本厚厚的书非常突出的一个特色,就是对’85美术运动史料的一个抢救。
高名潞:对,《’85美术运动》第一编的初版名字叫《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当时写初版我们非常避免自己的主观的东西。我们做的工作,只不过把它的史实分成大块,具体到这段历史事实的发生,发展,以及不同的艺术家和不同的群体的客观事实,我们下了很大的功夫去研究,把它转述出来。修订版还尊重这个态度,只是对有些语言不详,或史料最近才发掘出来的地方,我们充实了一下。这次首次出版的《’85美术运动》第二编,纯粹是当时的史料,也是按照大块把他充实进去。我想有这两本放在这,对于后来的研究者会提供很多珍贵的、原始的东西。
南都周刊:您个人也是’85美术运动的参与者,见证人,您做这个资料的汇集,是不是“预谋已久”,一直想为’85美术运动立一座丰碑?
高名潞:没有,其实并没有预谋已久。好多人给我的信件,我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因为那时候信件太频繁了,有些信寄到当时我工作的单位,后来走了就不了了之,有一次我的一个学生跟我说网上好像还有拍卖。
但我自己有一个习惯,就是把每一个人给我的信,每一个重要艺术家或者群体的资料,我都会顺手归档保存。其实原来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出版,只是觉得里边谈到了很多艺术家的艺术观念,谈到了当时正在发生的事件。20多年了,对这些材料我比较看重倒是真的,我比较珍惜他们。
南都周刊: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做了这个工作?
高名潞:可能是这次运动我陷入最深吧!我这样说真的毫不惭愧,批评家里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陷入得更深!从运动一开始我就跟那些艺术家及其群体一起,到88年的研讨会,到1989年的现代艺术展,我一直参与其中。当然,我也相信其他人手里也有这些珍贵的史料,希望能够在之后的史料续编中出版它。
“当代缺乏美术运动的土壤”
’85美术运动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中第一次全国规模的前卫艺术运动。80年代中,近百个自发组织的青年艺术群体在全国各地涌现,有被归为理性之潮的北方艺术群体、“红色·旅”艺术群体、“池社”等,也有被纳入生命之流的“西南艺术研究群体”、“京津新潮美术”、江苏“新野性画派”等,众多创作者与理论家参与了这次颇为壮观的狂飙运动,并对随后二十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发生了深远的影响。
南都周刊:’85美术运动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高名潞:最早出自我的一个报告题目。1986年4月初,在北京开一个全国油画艺术艺术讨论会,让我做一个当代艺术的报告,当时我想85年正好是一个转折时期,就想到了《’85美术运动》这个题目。这个名称一说出来就被美术界接受了。但“运动”这个词,官方杂志不接受,给改成了“新潮”,这个词比运动中性一点,没那么激进。这次初版恢复了本名,也是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南都周刊:你做报告的时候是86年。刚过去一年,你就觉得是个运动?
高名潞:这个运动主要发生在85、86、87年,也就是说,我把口号喊出去后,这个运动还在往前走,不断扩大,很多力量在不断的整合。比如江苏大型现代艺术展,成立了超现实主义的“红色·旅”群体,浙江在“’85新空间展览”后,成立了青年美术群体“池社”,在昆明,毛旭辉、张晓刚等人成立了西南艺术研究群体。等珠海会议之后,群体意识更强,更鲜明,更一致了。
南都周刊:您认为,在当代美术界,有没有可能再来一次相当规模的运动?
高:现在很难了。你要知道,当时的运动是全国性的,现在的美术活动集中在几个大城市,失去了之前的那种土壤。美术现在处于边缘化状态,股市可能容易躁动起来,美术就难了。从“运动”的基本条件看,首先它要有不成文的纲领,比如它追求什么东西,反对什么?其次要有一定规模,主体一定是非主流的,主流的就不会称之为运动。再有一个就是激情。这些东西现在哪儿?都看不见。
南都周刊:几个人组织的艺术小团体还有可能吧?
高名潞:现在连这个都很难,很多人在一起都跟谈生意一样来谈艺术。
南都周刊:你怎么评价这次美术运动在社会层面的影响?
高名潞:我称这次运动是“人文前卫”,为什么?因为80年代的美术是走在其他艺术门类前面的,当时的艺术家跟搞历史的,搞哲学的经常在一起。《’85美术运动》第一编的初版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当时是《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的一本,其他还有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周国平的《在世界的转折点上》等。这个运动反应了整个80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思想和生态,它不是孤立的。
南都周刊:比较功利地说,这次运动培养了一批知名的艺术家和一批知名的作品。在你看来,哪些作品能成为经典?
高名潞:经典作品很多啊!在过去30年中,80年代作品占据了非常大的比例,从绘画的角度说,王广义以《马拉之死》为蓝本创作的《马拉·终极2号》,耿建翌的《第二状态》等。从观念艺术上看,有徐冰的《天书》等。另外,80年代的水墨画是最具冲击力的,现在都找不到那么好的作品。这批作家是运动的一个成果,现在还都是美术界最重要的艺术家。
艺术评论的背后都是利益
在高名潞的眼中,今天很多人怀念80年代,不只是因为这个运动创造了几个“大师”,而是因为众多艺术家的理想主义精神。他在修订版序中说:“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又面临着新问题,我们不但需要复兴那种理想主义,更重要的是需要建树一个具有自己的方法论特点的21世纪的当代艺术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讲,’85美术运动是值得怀念的,但是 ’85美术运动又必定要被超越,在一个新的理想主义层次上的超越。”
南都周刊:这本书初版的时候曾号称,要做的是艺术的百姓史,不是做那种大师的艺术史。有意思的是,当时说的那些“百姓”,现在都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了。
高名潞:’85美术运动的出现,是反对权威的。当时是轰轰烈烈的艺术群体,每个人都是群体的一分子,大家是平民,都愿为这个群体献身。他们当然也想当艺术家,但是那个时候的艺术家,第一,没有市场,第二,他主要是冲击,把旧的东西打破,把头脑里的东西说出来。那时候媒体也很少,还没有想到怎样出名,不像现在出名很容易。
南都周刊:前段时间对该书的一个研讨会,当年的运动参与者回忆的最多的是“理想与激情”。这是否也是留给你最深的印象?
高名潞:对,理想与激情。回想起来,是一种非常投入的激情状态,每天都是争辩,讨论。“理想”是一种总结性的概念,更重要的是在行动着,是集体性的行动。那时候人们认为艺术是一件很崇高的事,艺术不是形式化的东西,不是雕虫小技,不是装饰性的东西,艺术是表达哲学、思想、人生观、激情与野性的一种话语形式。
此外,我认为此次运动还有一种反学院的倾向,因为学院培养的是一种精英大师,当时’85运动不是学院派的,而是反学院的,它坚持了反学院的精神。
南都周刊:那您在书中提到的反传统、反权威等运动的性质任务,在运动结束以后,有没有完成呢?
高名潞:还是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吧!实际上,在’85美术运动兴起之后,中国美术才形成了崭新的三足鼎立景观:一个就是传统,一个是学院,还有一个就是’85新潮。这个局面到现在不一样了。90年代以来变化比较大,就是变成了职业艺术家群,就不再存在所谓的前卫,或者新潮什么的,职业艺术家聚集在画家村,艺术区等区域,他们的作品很难用当时前卫或什么去界定,他跟市场绑在一起。职业艺术家,加上学院派,我觉得目前的美术界基本就这两方面了。传统不像那么强势了,它和学院这派绑在一起了。
南都周刊:对比下’80年代的境况,你怎么看待当前国内的美术批评?
高名潞:状态不太好,因为批评现在与市场搅得太近。这固然与艺术家有关系,但也与缺少机制平台有关系,艺术家在官方、学院都找不到自由写作平台。这种情况当然不好,我觉得不能完全指责批评家。
在’80年代,你发表一篇文章,因为当时的杂志没有广告,也就没有商业与非商业的区分,只有保守与激进的分别,多数评论都是发自内心的。但现在的批评缺乏真正学术性的批评,在杂志上发一个评论,声音很多是不纯粹的,背后涉及各种利益关系。
南都周刊:现在一般的市民关注美术,主要会看哪个画卖得很贵,或者哪个作品形式很怪,比如行为艺术。你怎么看国内目前行为艺术的发展?
高名潞:行为艺术是观念艺术的一部分,它本身的形式是极端的,这在西方合中国都是一样的。行为艺术在中国被排斥是很自然的,行为艺术的挑衅意味,既不被官方接受,又不被大众接受,于是艺术家就以更激进的态度来创作,结果就被官方与大众的进一步排斥,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中国尤其不能容忍行为艺术,1989年北京著名的现代艺术展就禁止展出行为艺术。国内缺乏观念艺术的土壤,与绘画比较,观念艺术现在还是非常薄弱。
另一个问题,艺术家选择极端作为标准的时候,就缺乏把握的尺度,否则行为艺术本身就容易流于肤浅。国内好的行为艺术比较少,肖鲁的《打枪》是比较好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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