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三题 ■朱卫国 村小先生 我就读的村小是两排破败的灰色瓦房,没有围墙,远远地被扔在村东头,淹没于茂盛起伏的苎麻地里,一条踏出来的阡陌小道,斗折蛇行,颤颤微微地把学校的生气带进村子。 学校有两位先生——大先生,小先生。大先生年逾五十,未见后嗣,终年携一家眷住校。学校背后是村里的坟场,高高低低,春荣秋枯,木刻石雕的墓碑参差其间。老先生也是坟场的看护人,村里每年给点微弱的施予,他白天看护学生,晚上看护逝者,身前是扑腾腾的娃儿,身后是安息的亡灵,由是想来,老先生的一生最为清静澄澈。 小先生听说是个落魄的高中生,几次憾失金榜,终败下阵来,左腿跛得厉害,小儿麻痹落下的,清瘦,白皙,年轻的面容掩盖不了心里的颓郁,他教我们数学,是村里的高材生。 老先生教语文,用一口纯正的方言,小学课本上的拼音很少读准过,只要不冷,他会把课堂搬到坟场边的草坡上,带着我们读抄好的《三字经》《弟子规》,我们的课本他从没教完过。天为幕,地作席,清风为伴,豆荚生香,儿时的我们并不觉得囫囵诵读的枯燥,先生的教读完后,便任着我们挤油儿、斗腿儿、赛岗儿,自己去一旁的菜地侍弄去了。老先生和蔼近人,终年一身青衣,长髯善目,对小先生视若其子,照顾着生活饮食。我和二憨离校最远,冬天日短路滑,晚上就住在老先生隔壁的杂间里,寒夜青灯,四下沉寂,只见老少两先生尽情对奕,酣兴冲天,楚河汉界里的小先生没有了白日里的颓落,清瘦的面庞光芒一片,一边的火炉上炖着喷香的兔肉,老先生隔着墙缝喊一声,“卫子,没酒了,去小卖店打点儿”,我和憨子就咕噜起身,给先生买酒去。酒来后,放在先生边,小先生说了,兔肉熟了,我叫你们俩,睡去吧,我俩躺在床上等啊等,睁眼醒来,墙缝那边的先生还在厮杀,终于熬不过瞌睡虫,我们沉沉睡去,第二天,先生那边酒肴皆尽,杯盏狼籍,遂问小先生怎忘了叫人呢,小先生一脸茫然,摸着头说,“怎忘了——呢?”坏坏地笑着笑着。 我们的劳动课是护理坟场,老先生带着我们娃儿除蒿草,培新土,亡者的墓碑风消日蚀,有倒了的重新栽上,狐穿鼠拱,坍了的给堆实,先生穿落在坟堆间,把人间的清辉洒给这些沉默者。一年清明前后,先生带着我们在坟场边的坡岗上读《诗经》,我们童心朗朗,朝气映日,其时,祭奠的碎纸花铺满了身旁的坟冢,煞是好看,读着读着,先生就喃喃自语地诵起了这样的句子:“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我们看着先生老泪纵横,哽咽于声,断肠之伤也浸染得我们涕泗满面。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诗经·唐风·葛生》中的句子,是一首悼亡诗。后来我也才知道,老先生中年而亡的父亲、短折于十六岁的儿子均葬于此坟场。那条连结着村小的阡陌小道,早已被荒草侵占,郁郁葱葱。
平安锁 很多旅游胜地,都有平安锁缀链而列的风景。见的最多的,是顺势而上的石阶扶链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铜色锁,峰回路转,锁锁相连,缠绵不断又气势磅礴,沉甸甸的锁上镌刻着一个个陌生人的名字,有若无数的红尘生灵在默默地夹道祈安。 一次去武当山,兴登金顶,看众山小,赏天外天,极尽游目骋怀之乐。方寸之地的金顶,香客云集,摩肩接踵,但真正赏景之人并不多。有一处刻制平安锁的小店甚为火爆,店主动情吆喝着,“未婚的朋友们,来一把同心锁,保爱情甜甜蜜蜜;成家了的朋友们,来一把平安锁,保家人平平安安”,没有犹豫,同行的朋友纷纷排队刻制,兴致甚高。自认为心度物外的我,不以为然。 金顶的四围是粗大的铁链,一把把黄亮的同心锁、平安锁挤在上面,像是给矗立半空的山柱围了一条金色的峨冠,人们虔诚地把刻有名字的心愿锁上去,祈求亲人朋友随朝阳暮云永恒平安。面对友人的勃勃兴致,我很快发现了这样的锁是挂不了多久的,管理方或许每月会解掉一部分,腾出地方供新的游客再挂上,这应该是一定的,不然,小小的金顶四围早就锁满为患了,也难怪这些铁链多已锈迹斑斑,而链上的锁却鲜见蚀痕暗迹。想到这,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今日的虔诚明日即被扔下山脚或熔成铁水,本想见证永恒却被更快的消解,尘世的愿望在物质的世界里成了利益的置换品。 听完我有些沾沾自喜的感叹,一同行的五旬老人,慈眉善目,清辉满容,淡淡地说,“锁在链上,愿在心里,心里的愿是消解不掉的,哪怕风消雨蚀,天崩地裂”。 我心一惊,为自己的愚妄汗颜。曾以为,把尘世的祈愿寄托给虚妄的佛神是浅薄俗气的,曾以为,焚香跪拜的凡夫俗子是心为物役,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心愿里,风月无边,心亦无边,无关物质,无关雅俗。心愿的表达可以是一张佛纸,一炷檀香,可以是一个默念,一丝红带,也可以是万丈红尘中的一挥手,一凝眸,可以是物质世界里的一滴水,一片云,心之所及,愿之所求,时空的每一粒尘埃都在变化,但尘世里的每一个心愿都是高贵永恒的。 此后,每次遇到这样的平安锁,我都会投注真诚的目光,并虔诚地锁上一枚自己的心愿,哪怕下一刻它就会暗淡,风化甚至被毁灭,但心田里撒下的愿的种子,是可以永远美丽的。 悲喜人生 年少时,哭着哭着就会笑;长大了,笑着笑着就会哭。 我和妹妹相差两岁半,我们家境虽清贫,但年少的记忆里充满了欢笑。嫁人了的妹妹,端庄,内敛,相夫教子,做女红,宛若古代戏曲中的青衣。妹妹没有换来想要的幸福与平静,决绝地离开了那个狠心郎,重新回到了属于她的家,她没有哭,笑着说以后就自由了。我把最温暖的怀抱给了她,父母掩住内心的怜爱强装笑脸,我们又如小时候一样,笑声荡漾。母亲说,回来了就好,父亲展开脸上的皱纹,说去鱼塘捞几尾新鲜鱼,一家人说着说着,妹妹哇地哭出声来,母亲笑着说,傻孩子,都大人了,还哭什么呀,转过身去,母亲已泪眼婆娑,从鱼塘回来的父亲,笑脸上清晰地留着难拭的泪痕,我看着父亲,一瞬间,心头滑过闪闪的泪光。 一次在医院,遇到一对贫寒的夫妻带着五岁的孩子看病,孩子被检查出患有先心病,孩子似懂非懂地问爸爸,我生了什么病啊,爸爸抱起孩子笑眯眯地说,没什么病啊,医生要你不要再吃零食了,妈妈也笑着哄孩子,孩子一脸高兴,笑着笑着年轻的夫妻突然间泪如雨下,像两个在荒山迷路的孩子抱头痛哭,面对的只有无尽的苍茫。 人生的此刻在欢笑,下一刻却是哭泣。 前天深夜下班回家,所在的小镇沉睡在寂静中,有多少人在酣然入梦,有谁在深夜里醒着,往事前尘,伊人有泪,生活的面孔于每一个瞬间都在变化。行走在冷夜街头的,还有我前面的一个年轻男子,他边走边听电话,和对方的交谈非常开心,笑声把每个沉睡的角落都灌满了。随后他开心地挂上了电话。短暂的沉默后,他竟哭了起来,起初是小声啜泣,继而是放声大哭,哭得泪雨滂沱,后来他索性坐在路边,任泪水溢满寒夜的街头。那一夜,我良久无眠。 回家后的妹妹依然做着她的女红,笑语盈盈。我想起小时候她哭着时,我总会挠她痒痒儿,或变出好吃的糖果,她会破涕为笑;此刻,我拿什么让她不在深夜里一个人哭泣?那种心泊寒江的凉意,人何以堪。 早晨起来,我们依然会笑意融融,就像我天真的小女儿一样,把花儿开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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