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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殇:中国新诗为何缺乏成熟力作 傅浩
最近为研究生备课,重读托·斯·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1919)一文,有感于其中所强调的诗人的“完全成熟期”。艾氏说:“历史意识,我们可以说,对于任何想在25岁以上继续做诗人者,几乎是不可或缺的。”据此,我们可以断定,25岁只是诗人成熟期的下限,此前应属于青春期。至于完全成熟,窃以为,至少也得30岁以上。因为人的思想和心理的成熟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速成,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必需达到一定的量才行。果然,读到菲利浦·拉金的访谈录时,发现拉氏与其所见略同。他说:“我认为,到30左右,你才真正看得清事物。‘青年诗人’这个名词对我来说似乎是个矛盾。”他的意思是说,真正的诗人不可能年轻,青年人算不上是真正的诗人。大脑真正成熟了,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青春期写作往往只是重复人类在那个时期特有的冲动而已,尽管较易引起一般大众的共鸣。
试看英语现代诗歌的历史。自从1912年,埃兹拉·庞德发起英诗里的“新诗”运动即意象主义运动以来,英语“新诗”或曰“现代诗”不断发展,产生了许多杰作,因而得以汇入并重新排定传统的秩序。许多重要诗人都是毕生写作,不断探索,才终成大器;而其重要作品大都是在成熟期所作。艾略特(1888-1965)作《荒原》(1921)时年33岁;《四首四重奏》(1936-1942)作于50岁左右。庞德(1885-1972)开始写《诗章》(1915)时年30岁,从此一直写到生命结束。威·巴·叶芝(1865-1939)开始变法时年已近40,其结果是诗集《在那七片树林中》(1904);以后则越写越好。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写《帕特森》(1946-1958)时年已60以上。菲利浦·拉金(1922-1985)出版第一部成熟诗集《上当较小的》(1955)时年33岁;精益求精的《降灵节婚礼》(1965)和《高窗》(1974)则问世更晚。德瑞克·沃尔科特(1930-)自认为成熟的诗作始于32岁,出版诗集《在一个绿色的夜里》(1962)。
再看20世纪以前的英国诗歌。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发表第一版《草叶集》(1855)时年36岁。丁尼生(1809-1892)发表《怀念》(1850)时年41岁。拜伦(1788-1824)虽早夭,但作《唐璜》(1819-1824)时年已31岁了。威廉·渥兹渥斯(1770-1850)发表《序曲》(1805)时年35岁。弥尔顿(1608-1674)完成《失乐园》(1667)时年59岁。莎士比亚(1564-1616)出版《十四行诗集》(1609)时年45岁。斯宾塞(1552-1599)出版《仙后》(1596)时年44岁。以上所举都是大师们的杰作。
从以上的例子看来,成熟的作品往往完成于诗人30岁以后。此后,他只有继续不断写作,才可能产生杰作。再拿我国新诗的发展史来对照着看。汉语新诗可以说与英语新诗(即现代诗,有的评论家也称之为“新诗”)的发展历史极为相似。首先,二者几乎同时起步,甚至直到20世纪40年代都一直平行共进: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的英国诗人威廉·燕卜荪曾讲解介绍叶芝、艾略特、奥登等现当代的英语诗人的作品,对同时代的卞之琳、查良铮、杜运燮等中国诗人产生了直接影响。其次,汉语新诗在语言和形式上与传统格律诗有很大的断裂,英语新诗同样发生了类似的断裂:庞德、威廉斯、卡明斯等新诗开拓者一开始就试图背离英国格律诗传统,创造适合美国习语的新形式;叶芝则从题材和语言入手,创造爱尔兰现代诗。所以有人说,英语新诗是一个爱尔兰人和两个美国人造就的。它在语言和形式上都与传统英诗大不相同。再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几位极有才华的青年诗人阵亡,如威尔弗雷德·欧文(1893-1918)、鲁珀特·布鲁克(1887-1915)等,因而有人说,这导致美国人和爱尔兰人占了上风,从而改变了英语现代诗的历史。而我国也有一些重要诗人夭亡,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汉语新诗的历史。
仔细考察之下,我们发现,许多成名的诗人在完全成熟期到来前后,中断或改变了创作道路。这至少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生理死亡导致创作终止,而更多的是另一种,即社会政治气候和环境的变化导致艺术生命的变质。我们不妨都称之为“殇”。殇者,夭亡也。生物生命的夭亡属于天灾,这与其他国家的情况并无本质的不同,因为不论什么原因导致死亡,创作都不再继续。徐志摩(1896-1931)去世时年35岁;闻一多(1899-1946)去世时年47岁;戴望舒(1905-1950)去世时年45岁;朱湘(1904-1933)去世时年29岁;海子(1964-1989)去世时年25岁;骆一禾(1961-1989)去世时年28岁;戈麦(1967-1991)去世时年24岁。前3位在中国新诗史上属于佼佼者,因为他们都已进入完全成熟期,如果天假以寿,成就自当要大得多。艺术生命的夭亡则似乎是中国特有的情况,因而也对中国新诗的发展造成了更大的影响。众所周知,1949年以后由于各种政治运动,许多诗人的创作发生巨大变化。1949年,第一代诗人郭沫若(1892-1978)57岁,冯至(1905-1993)44岁,臧克家(1905-2004)44岁,艾青(1910-1996)39岁,卞之琳(1910-2000)39岁,再下一代,穆旦(即查良铮,1918-1977)31岁。比他们年轻的诗人就不足论了。这些诗人的重要作品都完成于1949年前,此后则无以为继了。1966年至1976年则又是严霜肃杀,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不可能有艺术生命复苏的迹象。幸存的屠岸(1923-)在1995年撰文检讨说:“20岁后,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改造社会的思想。我信奉诗歌服务于革命的原则。这当然是对的。但由于自己的幼稚和教条的侵蚀,我一度陷入公式化的泥淖,接着来的是迷惘。我终于拒绝仿制伪诗,因而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的诗创作记录簿上几乎是一片空白。……新时期的曙光重新照亮了我的诗笔,使我重新尝味创作的痛苦和欢乐。诗给了我的生命以再生。”(《深秋有如初春·诗爱者的自白》)屠岸的经历有一定代表性。能自我反省,觉今是而昨非,堪称难能而有勇。
改革开放之后,也就是说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新一代诗人大多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正值完全成熟期。他们遭遇到的危险主要是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面对充满诱惑的漩涡陷阱,此时坚持不住者,必将被淘汰,同样也是一种夭亡。只有幸存者才有可能创造出杰作。其后继起的70年代出生的诗人也逐渐走向成熟。所以说,迄今为止,中国在新诗领域都还几乎没有机会产生完全成熟的大诗人,这正是中国新诗缺乏成熟力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直到今天,命途多舛的中国新诗才刚刚有了走向成熟的希望。不管怎么说,现今的环境和气候比以往都好。不出意外的话,新世代的诗人应该有成熟的机会和时间。新诗百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中国诗人们,努力吧,“把艺业学好,歌唱一切优美的创造。”(叶芝诗句)我们且拭目以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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