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对于一个用汉语书写的中国作家来说,是一个对母语的再亲近和再认识的过程。作家对文化的膜拜正如一个信徒对神的顶礼。
如果说生活是写作的源泉,文化就是写作的资源。那么,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该怎么去发掘自己拥有的文化资源呢?这就是我今天试图阐释的两种写作方式——文化记忆型与文化发现型的写作。文化记忆型和文化发现型这两种写作方式几乎可以涵盖当今所有的写作模式。
文化记忆型的写作,就是作家依靠自身经历和回忆的写作方式。我们可以在许多经典作品中找到它的路数。古典小说里有《红楼梦》,现代文学里有鲁迅 的《故乡》《社戏》、巴金的《家》等,当代小说里则更多。它们都是作家亲身经历过且刻骨铭心的事件,或者是作家身边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多年以后用回忆的方 式写出来。这些作品写自己的童年、故乡、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邻居和身边的朋友,写自己经历到的某一段不平凡的岁月。写作的源泉从回忆而来,靠记忆一点一 点连缀起来,重新赋予过去的时光以诗意,重新给远去的旧人以文学的生命。
但是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不是个人回忆录。小说对回忆是有取舍、有文学衡量的。那么什么是文学衡量呢?如果你要反映一段生活,要写活一个人物,你 一定得用文化的眼光去审视,用文学的笔法去描述。文化的眼光要求我们写这个人、这个故事时,它能代表什么样的时代特征、民风民情。简言之,他到底会有多大 的文化含量?就是说,要确定作品的价值取向。这个价值取向的标准就是其文化含量的多少。文化的定义是什么?最简单的定义就是它是人类一切生活的总和。各种 不同的生活方式构成了我们今天的文化与文明。因此我们可以把每一种生活方式都赋予文化的意义。而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小说,岂能没有文化?文化,是一切文学 样式的母体。我认为,作家要找的是人生回忆中的“文化含金量”。
文化回忆型写作不能代表小说的所有写作方式。有许多作家作品写的是别人的生活,是异域的风情,是往昔的历史,跟他的过去无关,跟他的故乡也没有 多少关系。文化发现就是这种写作路数的至上法宝。文化发现型的写作是作家在人类文化遗产或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到的文学富矿。人的经历总是有限的,人的回忆就 像一座矿山,也有挖干开掘尽的时候,这个时候作家就要把眼光放在远处。去发现,去重新开辟新的写作资源。当然二者间也有兼容,作家们常常在文化记忆中发现 新的文化视点、文学亮点。如果说个人的回忆需要调动自己的经验的话,历史的回忆则需要像探宝者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去发现。它也是在一个钩沉历史珍宝的 过程中发现小说的素材。
当一个作家穷尽了自己的文化记忆,他的突围之路或许唯有重新找到某种社会的、民族的、历史的,乃至哲学高度的人类文明。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成熟的、勇于接受挑战的作家,一般都有从文化记忆型写作到文化发现型写作的转变。
在我35岁以前,我属于文化回忆型的写作方式,我写过自己的童年,写过自己的青春校园生活,写过都市里的无聊和空虚。许多写作风格和写作路径我 都尝试过,但我不无悲哀地发现,随着自身写作技术的日趋成熟,写作资源却愈发枯竭;年岁在增长,作品在增多,经验的重复却像一个幽灵一样挥之不去。多年以 后我才明白,与其说这是一个创作瓶颈,不如说是发现的瓶颈。从2000年前后开始,我在藏区流连忘返十来年时间,还一度到藏区挂职体验生活。我总是在行 走,在行走中寻找灵感,在行走中获得知识,在行走中探寻与发现民族文化的原始基因。无论是走村串寨还是跟随朝圣的队伍行走在崎岖陡峭的雪山之路,无论是搜 寻民间传说故事还是与康巴兄弟在火塘边饮酒高歌,我都将之视为学习的机会。
文化发现型的写作既有对现实生活的发现,也有对历史和人类文化遗产的发现。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有历史情怀的作家。从古代史到近现代史,历史为 小说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关键是他在那些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中,如何去发现,发现可以观照当下现实的历史,即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 替”。
当一个小说家回望历史时,他会发现很多的空白有待澄清和重新书写,这种发现的意义一点也不亚于对一片新大陆的发现。尤其是我们的近现代史,由于 种种客观原因,直到今天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疑窦丛生之处。所幸的是,随着当今社会日益开明和公正,正视历史、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愈发成为某种潮流和共识。 这为作家的历史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在不断的文化发现过程中,我们将领会到生活的源泉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生活总是丰沛的,它对热爱生活的人的回馈也是丰沛的。在生活和文学艺术 之间,有许多条道路相通,有的人走捷径,有的人走上了盘山小路。无论走哪条路径,都是为了去发现、去探寻、去膜拜一种灿烂的文化与文明。发现之旅通常是一 个作家全新的起点,它既宽敞、浪漫、刺激,又新奇、陌生、艰险,对许多作家来说,它还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如果作家没有去发现那未曾被眼睛看到的大美,去 寻找那未曾让心灵抵达的大善,去诠释某种文化的厚重、历史的丰沛、文明的灿烂,以及生活的多元和火热,文学的创新与发展就会举步维艰,我们的作品就永远没 有分量,我们的写作也就只是在兜圈子或者重复前人的经验。但我们还有自我救赎之路,因为在大地上的文化发现足以培养一个作家的文化自觉,这种自觉反过来又 催生了作家的文化自信。
中国作协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工作座谈会重要讲话培训研讨班发言摘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