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星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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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星的玉米
田星

    我又一次站在玉米面前。
    依然是五月的风，象剥玉米一样剥去我的春衣，让你如刀的叶片再一次划开我。在你带血的记忆里回忆我的童年。
    让我跪在你面前，亲亲地喊你一声：玉米——妈妈！我想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这么喊。
    我出生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母亲都没有奶的日子里，父亲在人迹罕至的后山坳里偷偷种了三分地的玉米。还来不及成熟，母亲连玉米带棒用蚊帐布包着，用木棰捣出汁水来——那是我来到这世界时间喝到的第一口“奶水”。
    玉米粥、玉米面、玉米馍……蘸着勤劳质朴与善良，蘸着父母眼睛里热辣辣的希望养大了我。那是无法背叛的沉重和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骄傲——我是玉米的作品！
    三岁我就懂得怎样把玉米种撒在父亲身后的犁沟里。每一星芽的冒出，每一片叶的展开，那都是欣喜啊！是玉米告诉了我土地的神奇，是玉米告诉了我春天的魅力，是玉米告诉了我什么叫拔节成长，是玉米告诉了我天天向上。我生命的自信来自玉米的蓬勃，我不敢不健壮，我不能不健壮。是玉米的儿子就只能选择挺拔、挺立，因为玉米秆一旦弯腰它肯定不再是玉米。
    所以长大后，不管是求学求职，不管是失业失恋……不管是什么样的利益之剑高悬在我的头顶，我从未向人低下过头，尽管我这颗草民的头并不尊贵！
    因为我是玉米的儿子。
    大自然造物的时候，满山顶都是浮华的云，满山腰都是浪漫的花，只有你——山脚下玉米选择了这憨憨的诚实。一粒粒彼此紧紧地挨着，挤掉所有虚伪的空间。每一粒都不会追求出人头地，更不会奇峰突起，那样会伤害保护自己的苞叶。但是整个棒子则要追求尽可能地粗大壮硕，浓缩太阳光中最本质的金黄，以示对辛勤者的最完美的回报。
    每一粒玉米都是生命最本质的结晶。
    一株玉米，左一棒，右一棒。这绝不是为了追求对称、追求美观，而是你相对瘦弱的茎秆需要保持挺立的平衡。我小时候常常站在玉米面前发呆：你只有比拇指略粗一点的茎秆怎么能结出比我手臂还粗的两个大棒子来？直到哥哥和我长得比父母高大多了的时候我才懂得这一道理：爱是可以创造出奇迹来的。
    今天我又站在这一望无垠的玉米面前。
    这就是我曾经的生命之海。我的幼年和童年就一直和父母扑腾在这绿色的大海里面。薅草、捉虫、培土、授粉……只有玉米能读懂我们的汗水中人体的香味。是玉米地教给了我，
    痛苦而辛勤的劳作是上天赋予我们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的腿、手、脸不止一次被玉米割破过。每年除夕，父亲总会举着酒杯重复我小时候的那句最经典的傻话：“爸爸，不要怪玉米，玉米不是故意的”。直到今天当了若干年老师的我，不小心受到了学生的伤害时，我总会对自己说：不要怪孩子，孩子不是故意的。
    世界上只有这种伤害是最甜蜜的伤害。
    不管住在多么现代化的城市里，不管住在多么豪华的住宅里，只要双脚往玉米地里一站，我便进入了绿色通道接通了历史。我饥饿的祖先从石洞里伸出头来，突然，一根野玉米棒砸在他（她）的头上，这一砸，比苹果落在牛顿的头上意义大多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人知不知道万有引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祖先发现了玉米的味道真的不错。更重要的是我的祖先懂得克制，他忍着饥饿，将玉米粒扒下，悄悄埋入了地下……
    生命的历程充满了偶然，更充满了悟性——我常常听到玉米这样说。
    所以，玉米地的本质，不是给偷情者野合用的，不是绿色长城，不是用来抵御战争的青纱帐，也不是现代人在城市周边，将玉米故意种成诸葛亮的八卦阵式的迷宫，以此赚钱乃至暴富用的。玉米的本质只有两个字；活人！即使你是住茅屋盖麻袋，只要你的地里还有玉米就能活下来。“民以食为天”上、这一口号应该是玉米喊出来的。
    如果玉米在你的生命中占的比重过重，你就别指望登上大雅之堂。玉米是“俗”字的守护神，如果你天天和玉米打交道，你就别指望血管里流淌高贵之血。玉米曾经是穷困的代名词将来也永远不会成为富贵的象征。玉米的精神一旦进入骨髓，你就是永远的草本！即使你是最现代化的、杂交的、转基因的玉米。
    而玉米又永远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学者可以把李白恶搞成古惑仔，把梁山伯祝英台恶搞成武林高手，但谁都不敢恶搞玉米。玉米是上天赐予人类最忠实的丈夫或妻子，永远不是妖冶的情人。吃多了玉米的人，你就是想把他教坏，他也坏不到哪里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玉米的品质决定了人的品质。
    不管老师怎么教育我：人应该象莲，上面是亭亭净植的叶漂漂亮亮的花，下面是深藏不露的甜甜美美的藕。但我还是没有学会。我觉得我永远是玉米的学生。我无法象荷花象高粱象稻麦一样把生命中的最辉煌最灿烂的花果高高举过头顶，也无法象甜藕象花生象红苕马铃薯一样将生命中的精彩的部分深藏不露，我是玉米的儿子，是玉米教会了我做人要双手叉腰，是玉米教会了我腹中要有真才实学。我天性不张扬，因为我是草根的命，我不是熊掌鱼翅的对手；但我也不愿意像甜美的藕一样将自己深藏在淤泥里等人发掘，因为好多的甜藕都老死在淤泥里了。我和生前并不高贵的孔夫子一样选择了中庸是因为我和孔夫子一样吃多了玉米，这种雷同纯属巧合。
    我爱玉米！这整齐列队，等待劳动者象元帅一样来阅兵的玉米，以蓬勃为朝气，以粗壮为健美。大叶洋洋洒洒，在阳光下亮着和平之剑。在五谷之中，只有你敢为阳刚之首。古往今来那揭竿而起的、那为民族大义而战死沙场的没有一个不是玉米喂养大的！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玉米，你就是和平的守护神。有了这样的玉米，我的心宁静而和谐。
    我爱玉米！这袅袅亭亭的玉米，秀发飘逸着五月的心香，让古老的温馨在这块大地上激荡成潮，只有你懂得母性的包容，只有你每天都在孕育希望。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不管是贫瘠还是丰腴，你把生存守则用根写进大地里，然后造出生命最健康的血液在大地上流淌。
    有了玉米这渠沟里的水才有了追求的意义，有了玉米太阳的光辉才能化作那农家屋檐下一嘟囔一嘟囔的收藏。有了玉米，这古老的牛车才有了今天的生动，有了玉米，浪迹天涯的游子才有一双永远盼归的眼睛……
    没有玉米，春风将不会唱出动听的民歌，没有玉米，春雨将成为苍凉的泪滴。没有玉米，将有多少灵魂找不到家园，没有玉米，这块土地上的灵气将无处可依……
    当我再一次站在玉米面前，我不羡慕千年古木，更不嫉妒牡丹芍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中各有各的本色：精英有精英的美丽，玉米有玉米的风节。用玉米养育出来的汉子，一定是黑土地上最硬的汉子！所以这块土地上的男人从不缺钙。
    种玉米的，很少人知道珍珠的价值；种玉米的，很少人抚摩过黄金。玉米就是这块土地上最晶莹最晶莹的珍珠，玉米就是这块土地上最纯最纯的黄金。生命无价！玉米是打造世界上最坚强生命的神物啊！穿金戴银、金枝玉叶，如果你脆弱得连吃了玉米都不能消化，那你精致的生命又有多大意义呢？
    你看那舞得山摇地动的龙灯，你听那震翻天地的威风锣鼓，那响遏行云的信天游，那撼动龙廷的劳动号子……没有玉米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
    不需用眼睛将你收藏好，不需要加锁将你放在记忆里锁牢。因为我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玉米的血性，我感情之窖里封存的永远是玉米的温馨。
    背过身去，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的行囊里还有最后一根玉米，我的灵魂就永远不会饥饿！不管我身在何处，我的身后总一排排玉米在注视着我。
    因为我是玉米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