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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骨》(双峰山之传奇篇)
文/mubai
Posted: 2008-05-11 23:18 | [楼 主]
1、每一只蝴蝶羽化时,都要经过漫长黑暗的历练。这种历练的痛,彻骨,铭心,无法言喻,没有任何力量,粗暴的,温柔的,可以安慰,帮她解脱。加速破茧,或将进入更深的,永远的,黑暗的渊薮。
在我故乡双峰山,有个峡谷,蝴蝶谷。谷中有块神秘的石头,据说,每一个潮湿的清晨,都会有一只蝴蝶,从石头的缝隙羽化而出,黑色的翅膀像闪电,剪开乱风,云雾,雨丝,消失在流泉深处。只要到过蝴蝶谷,在那块神秘石头前诚心许愿,且饮过甘泉之水的女人,永不长蝴蝶斑。
至今我还记得,夏夜,躺在青石板上乘凉,望着深邃的天空,繁星闪烁,祖母慢慢摇把破蒲扇,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这个故事。
她说,故事的主人公其实不是蝴蝶,是个女子,梳她的长发,一千多年前她就住在这个石棺里,现在,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当人看见她的瞬间,她就变成蝴蝶飞去,从此,这个地方就叫做蝴蝶谷。说来也怪,你出世的时候,是个秋天的早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她住的石棺被劈开,蝴蝶谷里的树木都变白了,所以你的名字叫木白。
那个年轻的女子呢?
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了。祖母轻轻叹息。
那时,我从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梦寐以求想见故事的主人公。每个雨天的清晨,跑进蝴蝶谷,抚摩那块破碎的巨石,那个年轻的长发女子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蝴蝶从石头的缝隙羽化而出。树木郁郁葱葱,无一株白。我终于确认,这只是一个传奇,双峰山的一个传奇而已。
我,木白,跟蝴蝶谷,跟那块神秘的石头,跟那个故事,毫不相干。
2、遇见她,是第二次。
每年梅子黄时,独自一人回到故乡,双峰山。从山脚到峰顶,有几条羊肠子路,我总会选择,清晨,从蝴蝶谷穿过,傍晚,从蝴蝶谷返回。也许,那只黑色蝴蝶的翅影在脑海挥之不去,也许,仅仅希望再见那个年轻的长发女子。
第一次见她,在蝴蝶谷。
坐在峰顶,五代姚洪墓前,一整天的时间,从山坡滚落下去。头上呼啸的风和弥漫的云,将夜的巨大黑幕一层层合拢,身边一丛丛映山红跳动的火苗,也渐渐熄灭。
那时,我开始思考将来的一些问题,无名的惆怅,风一样在身体内翻腾,使我很难集中精力,去爱那些枯燥的毕业论文。女生向我示好,也到朋友止,我根本不懂恋爱。于是,她们噘嘴瞪眼,改称我木头。双峰山,对我背上的蝴蝶骨有种无形的牵引,飞得再高,再远,也无法摆脱她的掌控。她掌控我的蝴蝶骨,也就掌控了我的情感。
下山,至蝴蝶谷,树影黑黢黢的,鹧鸪的叫声渺茫,孤绝。清风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那块神秘的石头上,正梳她的长发。
我身体颤抖,每条毛细血管都在急剧膨胀,紧盯着她,期待着一个传奇上演:年轻的长发女子,从我指尖,化蝶而去……
3、我叫小蝶,迷路了。
她脸色安详,对我微笑。
山路很崎岖,她很瘦,瘦到背上呈现出美丽的蝴蝶骨。一趔趄,我的手就触抚到它,玲珑,温润,坚硬。
这是我还没长好的翅膀。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碰到它的人!
我们还会相见的。告别的时候,我在想。
她点头,转身,蝴蝶一样飞进夜的远方。
那夜,我高烧不止,祖母说我尽讲些胡话。阿凤也来了,当年她父亲季洪胪还是镇长的时候,就把她许配给我,村里的人都说我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她家是我的恩人,我住的土砖屋,是她父亲帮忙建的,上学的费用,也是她母亲资助的。后来,季洪胪升迁副市长,举家搬到城区,阿风在医院工作,她哥哥季小节当上大西洋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阿凤仍然象姐姐呵护弟弟一样呵护我,农忙时还帮我母亲干些活。隔壁二婶会巫术,向我祖母要了一刀座蹄肉,说,木家祖坟发热了。
阿凤打点滴,敷毛巾,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还是没有退去我的烧。祖母请来二婶,她念念有词,突然口吐白沫,歪在地上,浑身抽缩。半晌,徐徐醒来,满脸惊恐,尖声说,不好,那个蝴蝶小妖精又来了,阿白,中了她的妖气,必有一劫!
阿凤捏着我的手,悄声问,你,真的遇到小妖精了?
没有。只是有只黑色蝴蝶,从我指尖,飞走了。
4、第二次见她,也在蝴蝶谷。
清晨,她在鱼嘴里。
蝴蝶谷的入口,叫鲤鱼荡。传说有个鲤鱼精带着一群子孙潜伏于此,等待蝴蝶从谷中飞来,掉进嘴里。鲤鱼精跃出水面,一直张开巨大的嘴,守在谷口。
小蝶向我招手,风吹衣袂,飘然欲飞。
今天天气真好。你听,林籁结响,泉石激韵。
是啊。你看,“飞飞双蛱蝶,低低两差池。”
古城庵前,一道飞瀑挂在脚下,雪亮,纯粹,灵动,具备一种迅猛扩张的力量。我们沿着小树、杂草、岩石,小心翼翼向下探身,想到达瀑底。后来,当我们从悬崖上摔下去,我的左腿划开十几公分的口子(现在还有一道清晰的疤痕),小蝶的蝴蝶骨轻微骨折,没有人理解,包括我自己,为什么要在如此高的悬崖上冒险。 也许,是瀑布那迅猛扩张的力量的征服吧。
我们的受伤,引起乡亲们各种猜测。二叔在瀑底的潭水发现并捞起我们时,我们的心脏还有跳动。他们费了九头黄牛的劲,也没有把我们拥抱的手分开,直到苏醒。医生说,幸好这样子,护住了要害,不然,九条命的猫,难说还有没有半条命。
阿凤赶过来,乡亲们已经把我的破土砖屋挤得更漏月光了。她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因为我眼睛肿胀,几乎睁不开。
5、然而,有件事情,阿凤也看不过去了——二婶,那个巫婆,竟然将鸡血泼到小蝶的身上!
小蝶和我转到阿凤的医院,同一个病室。
她不说话,也不看我。从阿凤的神情和举止,大概,她猜出了我们的关系。不过,阿凤对她的耐心和周到,甚至超过对我的照顾。
我受的皮肉之伤很快就可以痊愈,小蝶蝴蝶骨的骨折则有些麻烦。她不能挪动身子,不能自己进食,不能上洗手间。她那么弱小,无助,孤单,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所以,她一点点的痛楚,会迅速传染给我,并且发生连锁反应。好在,我出去也没要紧的事,十几门考试和毕业论文都顺利过关,就等领个本本去上班。
分别的时候,总有千言万语堵塞心口,你很清楚,自己最想表达什么,但最不清楚,该先说什么。甚至,我不知道小蝶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要去往何方。
走尽那条梧桐树荫覆盖的小路,我没有问,小蝶也没回答。
不知今生,能否再见?
我嗓子干涩,沙哑。
也许,永不再见。
从我指尖,黑色蝴蝶的翅膀和恋曲的尾声,飞走了。
6、白。阿凤喊我。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橱窗外,一只孤单飞舞的黑色蝴蝶身上。她飞过街道口,转弯不见,我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没有收回。
阿凤在试一件婚纱。店里有各式各样的婚纱,墙上,所有的新人都望着我们,满足,幸福,微笑。
毕业后,季小节要我到他公司帮忙,被阿凤拒绝了,季洪胪就把我安排在机关大院工作。两年来,我的工作虽无大的起色,但还过得去,季洪胪夫妇想在退居二线之前,办了我和阿凤的婚事。在农村,这是忌讳的,因为一个星期,季小节也要当新郎。阿凤说,季小节是大款,又是帅哥,不知有多少美女,蝴蝶一样环绕在他身边,但他苦苦追了两年,他的对象才答应嫁给他。不过,这个未来的嫂子脾气很古怪,从来没有登过她家门槛。
阿凤选中一款婚纱,又帮我挑了一套黑色西服。摄影师让我们摆好姿势,卡嚓,卡嚓,镁光灯闪起来。半个月后,我们的笑容,就会挂在人类诞生的某个房间的墙上。
阿凤替我脱下西服,她的手碰到我的后背,我突然感到蝴蝶骨有如针刺,疼痛欲裂。
两年了,那只黑色蝴蝶,不知飞翔在哪一片天空?
7、季小节的婚事,没有如期举行。
因为他的未婚妻,突然病了,很怪的病,日渐消瘦,且不久于人世。省城和市区所有的专家,都查不出她的病因,已经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挽救她的生命。
这,就是命!
季小节的命,则大不相同。喜帖既然发出,婚礼,当然得如期举行。何况,他的未婚妻只是为了不让父亲破产,才同意嫁给他的。季小节说,强扭的瓜不甜,就在众多相好中挑了一个,做他的新婚妻子。
婚礼在喜洋洋的气氛中进行。宾馆车水马龙,客人们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觥槲交错,几杯下肚,我头昏脑胀,躲在僻静处不停呕吐。
我第一次感到,蝴蝶骨如此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8、婚礼前,携阿凤回到故乡,双峰山。
母亲带着阿凤,挨家挨户发喜糖,喜烟。祖母已经去世,二婶还健在,讪讪的跟阿凤拉家常。
闹毕,阿凤要上山去玩,我没答应。我已暗自发誓,如果那只黑色蝴蝶永不相见,决不踏进蝴蝶谷半步!
阿凤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认为我累了,或者身体不适。
返回城区,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要我去医院太平间,认领一具尸体。
掀起白色的裹尸单,我一眼就认出她,小蝶!此刻,她就像一只刚刚羽化的黑色蝴蝶,瘦弱,疲惫,静静栖落在我眼前。
再次踏进蝴蝶谷,我陪着小蝶。
她在我臂膀间沉睡,安详,恬静,仿佛进入很深的梦乡。
季小节为了追到小蝶,在生意场上设下陷阱,套住她父亲,并放出风声,只要小蝶肯嫁给他,一切,只不过是个误会。小蝶答应嫁给季小节后,就开始病,直到停止呼吸,也没有查出病因。
这些,我都是后来弄清楚的。小蝶的遗言,只有一句:我的一切,只属于木白。处理遗体时,她痛不欲生的父亲满足她的遗愿,找到我。
在蝴蝶谷,在那块神秘的石头旁,我为小蝶整修了她的家。
小蝶,我们又回来了,回到我们羽化的地方。你看,云朵还是那么轻盈,花儿还是那么艳丽,树木还是那么葱郁。你听,鸟儿在呼喊你的名字,风儿在呼喊你的名字,泉水在呼喊你的名字。小蝶,你醒醒吧……
这时,成千上万只蝴蝶,从那块神秘石头的缝隙羽化而出,环绕在我们身边,翩翩飞舞。小蝶的蝴蝶骨,在我手掌上扑棱,变得温润,生动。
当我擦去泪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9、许多年后,我们满头白发。
在蝴蝶谷,那块神秘的石头上,小蝶仔细辨认着,当年我们刻下的诗句——
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
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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