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寿哥]小说·牙疼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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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哥小说·牙疼一族    昨天组织部长找我谈话，今天，任命我当科长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我心情很好。可奇怪的是，我们县委办公室好几个同事虫牙、龋齿、牙龈炎发作，有的请假去找县医院牙科专家林冠雄大夫看牙，有的捂着半块脸“咝咝嗦嗦”喊着牙疼。连一向自诩身体强壮的小白也说牙有点疼，埋怨自己小时候吃糖太多。他们简直就像接到了统一牙疼的通知，——难道牙疼也传染？

    祝贺电话接连不断，同事们纷纷吵吵着要我发喜糖。我说你们不怕吃了糖牙齿更疼啊？他们都说不怕。我连说发发发。我吩咐小白，这二百元你拿去买烟买糖吧。小白屁颠屁颠去了。

    副科长小杨迟到了。没想到他的牙疼也发作了。进门时，他低着头咧着嘴，一手提包一手捂脸，看到我，很疼地朝我笑着点点头，说祝贺你，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忙起来。看他牙疼的表情仿佛面临世界末日。

    小杨比我早两年进县委办公室，自从科长位置空缺后，他一直在科里牵头，按说他当科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可现在组织上破格提拔我当了科长，这对他当然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再大的打击也不至于引起牙疼吧。看他牙疼得厉害，我问他，杨科长！牙疼啊？他点头，说，啊！疼！疼得厉害。我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你要及时去看林医生啊。他抬头，说，谢谢。言毕，又低头忙起来。我的心情阳光灿烂，对他倍增同情。我关切地问，写什么呢？他唏嗦着，说，还不是那个关于乡镇企业发展情况的调查报告？我写完给你汇报。这个任务是他前几天交给我的。作为这次调查的主持人，他要求我先拿出报告的初稿，然后给他审查、把关。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居然能转变得这么快，马上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我说写吧写吧，你是老笔杆了，没有你亲自捉刀不行啊！他笑道，笔杆子还是科长您更老辣啊。看他牙疼得连脸都歪了，还坚持工作，我有点感动。

    在接祝贺电话的过程中，我不断接受科员们的请示、汇报，感到自己一下子重要了许多。我对自己接电话的声调很满意，轻松、缓慢、沉稳，毫不喜形于色。

    中午，一个似曾相识、老成持重的声音令我紧张了一下。小李子！祝贺你呀！啊！走马上任啦？……我是老黄啊。老黄？哦！是前人大常委会黄主任，前任市委书记，已经退休在家抱孙子了。哎呀！老领导，您好您好您好！谢谢谢谢！您有什么吩咐？他慢吞吞说，没有，祝贺一下。你年轻有为，好好干，啊！我连连附和。在挂断电话前，他说：晚上到我家来一下。他用一个“啊”结束了电话。我莫名其妙。到他家去干什么？想当初，他当县委书记时，每天从我们办公室门前走来走去，从没正眼看过我。据说，因为我年轻，他要把我和几个年轻人下放到偏远的乡镇去锻炼。幸亏他后来改任了人大常委会主任，这事才不了了之。在他当书记的五年，我一直没有提升的机会，连个副科长也当不上，我内心早将“老混蛋”三个字钉在他身上了。他居然还叫我到他家里去，去拜访他？呸！我朝窗外射出一坨口水，牙龈随即隐隐痛了一下。

2

    晚上，老婆隆重招待。她也科长长科长短地叫，好像她过去嫁给一个干事蒙冤太久，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她在城关中学教书。城关中学女老师们的丈夫大多是局长、主任，大多是从一些乡镇中小学调上来的。她们在一起常暗暗比赛丈夫的官职和权利，老婆心虚，总对她们敬而远之。乘着升级成科长太太的喜悦，她给我制定了下一个“五年计划”：混进常委或者当副县长。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她说只要你勤于钻营，说不定还不止当副县长呢。这女人真不可思议。她用教导的口吻说，以前不容易跟书记套近乎，现在方便多了，要好好抓住机遇。要摸透书记的好恶，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就像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的和申伺候皇帝一样，成为书记不可缺少的人。

    想起黄主任约我去他家的事，我告诉她，我不想去。老婆说，多个朋友多条路。现任书记、县长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本县从他手下出来的局长主任不计其数。他现在要帮你也许不那么方便，可他要是想找你的麻烦还是很容易的。再说，他手眼通天，省里市里都有他的老关系，能结好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打算去。老婆接着教导说，这是个机会。你多买点东西送去。他一退下来，敬重他的人就少了，你去重重送他一礼，他肯定非常感动，印象深刻，再加上他现在无事可干，时间充裕，他要是肯帮你忙，你就有可能提前实现下一个“五年计划”。她给我信用卡，说，包五百元红包，买五百元东西。送就送得震撼一点。

3

    黄主任住机关大院常委楼。黄夫人开一点门缝，矜持地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拜访黄主任。屋里黄主任招呼道，是小李子吗？进来吧。他从里屋走出来。

    身材高大的黄主任穿着睡衣，那健壮威武的体魄、庄重稳沉的气度令我自惭形秽。见他捂着脸，龇着牙叫我坐。我问，您牙疼？他说，都是这一生的工作闹的，老毛病了。我顿生敬意。他的嘴歪向左边，脸因为一生的牙疼已经完全扭曲变形。我说，唉！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他问，你父亲叫李仲阳，五十年代在合作社干过？我说是啊是啊，后来一个月工资买不到一担萝卜，他就回去了，可是……。黄主任打断我的话，说，我不久前才知道。你父亲跟我是老同事老朋友啊。我的文化最先还是从他那儿舀的沟水呢？他待人太好了。我记得你母亲很会煎葱油饼，他经常带到单位分给我们吃。我顿觉无比亲切，父亲过世近十年，居然还有人记得他，作为小人物，真不容易。黄主任沉浸在回忆中。你父亲的小名叫抱朴。他待人非常厚道。唉！没想到，他儿子在我身边工作了五六年，我竟全然不知……。我感动不已。我说都怪我过去对您太少敬重了……。他抬手示意我不要客气。你父亲真是个怪人，这么些年，他明知我在县里工作，可从没找我，他过世几年了？我说快十年了。唉！黄主任嗟叹许久，说，其实，我早应该认出你是他的儿子。我对你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知道许多人的记忆像过滤器，会将无关紧要的东西过滤掉，尤其是领导。他怎么能想得起过去的老友呢？

    在他的卧室，他神态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示意我关上房门，指我坐他身旁的沙发。并慢慢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已退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作为长辈，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他目光坦然地望着我，说，我送你一样也许用得着的东西！我连忙推辞，不要不要。他抬手制止我，慎重地问：你知道牙疼的奥秘吗？

    我傻子一样摇头。牙疼还有奥秘？

    他说，奥秘大了。首先，牙疼既不影响工作，又不影响升迁。不像肝癌肺癌等脏器问题那么可怕。

    我吃饱撑的？好好的干嘛要生病？这老头莫不是思维有毛病？我牙不疼。这简直不可思议。但他仍然庄重地向我陈述着。

    牙疼很直观，容易形之于色，用途广泛。比如：领导批评你，因为你牙疼，就可能减轻对你的批评甚至免于批评，同情心会促使他不知不觉原谅你的过失；如果你工作好，因为牙疼，领导会更加器重你。带病工作总是感人的；酒是时下干部们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负担，躲都躲不过，但如果你牙疼，你可以很方便地把酒推掉；因为牙疼，你还可以轻松躲过一些你不乐意干的事和不愿意看到的人，推掉你不想参加的活动；因为牙疼，你可以闭嘴省掉你不想说或不好说的话；当你面对尴尬局面时，牙疼是天衣无缝的掩饰；如果你当了大领导，你一面牙疼一面讲话的形象会给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你想啊！你牙疼那么厉害还坚持工作坚持给大家讲话，苦口婆心呐！是事业心忠心的生动体现。而且，这样带病坚持工作，上可以赢得赏识，下可以获得敬重。有时，你不小心耽误了重要会议或者工作，牙疼也是一个最好的理由，你可以说，你到医院看牙医了……。

    牙疼果然了得。难怪时下牙疼成灾。我不禁肃然起敬。想到牙疼的杨副科长，我断言他早已熟谙牙疼秘籍并且已经运用自如了。

    黄主任接着说，牙疼还有利于搞好同事关系。你牙疼，无形中扩大了选择语言的空间，既不会因无话可说而尴尬，也不会因为贸然开口而失言；你牙疼的笑容会给你带来更多的朋友……。所以，在所有病痛中，牙疼是普及率最高的常见病。一个人一生也许什么病都不曾生过，但绝对不可能没有牙疼过。这也是大多数人很容易理解牙疼痛苦的原因。“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的共识就是这样产生的。即使是你的对手，他知道你牙疼，在幸灾乐祸的时候，也会产生本能的同情心，从而减轻对你的敌意。如果对手也正好牙疼，那么，同病相怜的情感将化敌为友。这样牙疼将自然而然地给你拓展生存空间。

    另外，牙疼很容易表演，也最能赋予其深刻的内涵。没有人能看透真假。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牙疼的神情最能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而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是堪当重任的必要条件。

    总而言之，牙疼，是出神入化奥妙无穷的病痛。

    黄主任的话丝丝入扣头头是道不容辩驳。我说，可我现在牙不疼啊？他显得有点失望，说，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懂。最后，我告诉你吧，这奥妙就来自你父亲，是他教给我的。我受益一生，现在完璧归赵。

    我真是醍醐贯顶如雷贯耳。他居然终生实践了如此奇妙的牙疼哲学。走出黄主任家门，我忽然感到，我的牙真的有点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