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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之友网]创站者管季超陪您读南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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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 18:20:43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下]

死亡事件的来临没有任何预兆。那个从十七楼跳下来的女人事先并没有什么异常。这幢楼里的一个住户言之凿凿地说,这个女人上楼之前曾经和她打过一个招呼,笑容开朗明亮。当然,日后也有人回忆说,这个女人已经神情恍惚了一段时间,有时会呆头呆及地坐在小河边晒太阳,一言不发。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跳楼的充分理由。女人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家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纠纷,她丈夫出门打工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她从十七楼跳下来的准确时间。大约是午后那一段昏昏沉沉的午睡时间,没有太多的人追究那一声砰地巨响。根据事后的猜测,女人从容地由电梯抵达十七楼,攀上门厅里的一扇小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这扇小窗户下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风井,女人先是砸到十二楼的空调机,改变了下坠的线路之后竟然落在一楼阳台的边缘。我下楼来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运走一会儿,警察刚刚撤了隔离的黄带子。一个穿制服的社区保安脸色煞白,一大堆打听消息的人群七嘴舌地将他围在核心。
我始终没有听到这个事件的正式解释。十二楼那一台空调机歪斜了很长的时间,一楼的阳台上挂上了红布条驱除晦气。如果一个人面带笑容地从十七楼跳下去,她一定听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众多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之间,一个秘密的结论风一样地拂过:这个女人鬼魂附体了。她婆婆前来收尸时不断地干嚎:“作孽呀,怎么盖这么高的楼,作孽呀……”估计她的意思是,因为有了这么高的楼,她的媳妇才从上面跳下来。


听说,声音发出之后并不是坠落在地面,被松软的泥土所吸收;相反,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向上飏起,渐渐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各种形状不一的声音常常掠过十楼的窗口,疾速飞翔而去。譬如,马路上遥遥传来的出租车喇叭声边缘清晰,如同鹅卵石一样坚硬;而救火车的警笛弧线优美,波涛汹涌。
这个城市里有一些骑自行车招揽生意的人。他们在自行车龙头上安装了一个半导体小喇叭,喇叭里不间断地播放拉长声的录音:“修理高压锅,煤气灶,热水器,清洗抽油烟机――”;或者“蟑螂药、老鼠药、蚂蚁药――”这些声音扁平干燥,如同一根鞭子不屈不挠地抽打在十楼窗户的玻璃上。有时,这些喇叭里播放的录音是“馒头,馒头,山东馒头”,声音胆怯短促,如同惊慌的逃犯。附近一户人家死了老人。出殡之前,这一户人家请了一个民间乐队整整演奏了一个上午,乐曲丰富生动。哀乐仅仅是一个插曲,《春天的故事》、《世上只有妈妈好》、“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些歌曲才是主调。一串串高亢的旋律争先恐后地从瓦缝里钻出来,闪闪发光地盘旋在如洗的蓝天。
相反,这幢楼里的声音往往模糊,暧昧,粘粘糊糊,若有若无,让人摸不清声源。一阵风呼地刮过,什么地方有几声钝重的关门声。我总是弄不明白这些声音来自楼上还是楼下,东面还是西面。一段时间,竟日都可以听到一个老头的呻吟,忽高忽低,时而振振有词,时而唉声叹气。我断定这个老头就在阳台下的某个地方。可是,一层一层地找下来,声音竟然渐渐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深人静。但是,另一些声音开始放肆地从地底下爬出来,如同月光下横行在沙滩上的螃蟹。虫鸣蚊吟,鼾声梦呓,挂在墙壁上的几百台空调机一起发出雄壮的低吼,哪一个地方一部轿车发动之后轻盈地滑走,一只狗呜咽似地吠了几声,一个老头几声饱经沧桑的咳嗽,如此等等。午夜时分,我多次被一些喧闹吵醒。仿佛有一些人刚刚从娱乐场所散出来,意犹未尽地坐在小河边说笑,声音清亮生脆。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这种场所。有一个半夜我忍不住扒开卧室的窗帘向外张望,河边空无一人。
另一个下半夜,我突然听到厕所的墙壁后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相信那墙壁后面可能埋藏了一条下水管道,但水声之大如同流过一条河。我惊慌地盯住那一面墙,一会儿担心澎湃的洪流破壁而出,一会儿又在想,是不是某些幽灵被砌在墙壁里――现在正是它们集体沐浴的时刻?
  
入住没有多久,我就注意到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染成暗红色,走起路来肥胖的屁股一扭一扭;因为腋下的肉太多,短短的胳膊如同两截硬梆梆的木棒晃动在身躯的两旁。她几乎任何时候都活动在社区的庭院,什么热闹都要凑上去插一嘴,像是跟谁都认识。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她就会提一个篮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择菜。我在心里暗暗地将她称为“社区西施。”“社区西施”的家景不错。丈夫是跑长途汽车的司机,同时还有几套房子出租,她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赋闲在家。“社区西施”常常扯着自己的衣襟和别人探讨衣服的价格。因为不出门,社区的庭院成了她显摆新装的主要场所。她的声音出奇地大,炫耀之中仿佛要把谁比下去似的。
打情骂俏是“社区西施”的日常功课。一个秃顶的男人跟在“社区西施”背后,故作惊诧地喊起来:哇,身材真好!“社区西施”笑骂:滚远些,秃头了还这么风流!秃顶男人涎着脸说:秃头才危险,秃头有魅力呵,想不想试一试?你的那位不在家吧?“社区西施”转身举手作势要打,秃顶男人连忙躲开了。
我漫步穿过庭院,丝毫没有和“社区西施”搭腔的欲望。
为什么?我突然想问自己。


另一些女人在这个社区进进出出,许多男人装聋作哑,仿佛从来没有留意过她们,特别是在他们的太太鄙夷地撇了撇嘴的时候。怎么可能呢?
不知“流莺”这个称号源于何处,总之,这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指代。许多从事皮肉生涯的妙龄女郎在这个社区租了一套小公寓,也许是因为附近有许多家星级宾馆。社区里的“流莺”往往一口外地口音,相貌俊俏。夏天的穿着十分暴露,但服装的品味并不低。她们的年龄似乎都很小,二十上下,皮肤光洁,气质清纯,偶尔还有些“酷”――例如戴一副款式奇特的墨镜,或者蹬一双柔软的皮靴。“流莺”握着一部手机袅袅婷婷地从庭院穿过,不和任何人招呼,一副目不邪视的架势。她们肯定知道背后的指指点点,矜持是保卫尊严的一副脆弱的甲胄。
当然,这种矜持可以瞬间疾速地卸下。那天上午,一个女郎穿一套白绸睡衣倚在门边的玻璃窗上等人。我请她让一让路。女郎转身顾盼,秋水流波,柳眉粉面之间流露出训练有素的职业妩媚。的确,她们的矜持和风情是张牙舞爪的“社区西施”所无法模仿的。
“流莺”白天不出门,活动高峰是晚上的八点至十点。这一段时间,社区门口的水泥桥上常常泊了一些出租车等生意。一个出租车司机曾经说过一个情节:某天晚上,他从宾馆载了一个“流莺”回家。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竟然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英语课本。她毫不忌讳地告诉司机,自己是外文系的大学生。明天要考试了,得抓紧复习功课。她们往往孤身一人,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已被谎言剪断。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利用姿色、身体和性器官供养自己,她们似乎活得理直气壮。我打趣地问司机,有没有动了邪念?司机摇了摇头:问过价格,这种“流莺”不是他所能享受的。停了停,司机又百感交集地说:真是乱了。
社区里穿制服的保安知晓“流莺”的一切秘密。他们清楚每一个“流莺”半夜几时返回,有没有带人回来过夜。这些面孔黧黑、身躯茁壮的小伙子每个月收入不足一千,晚上几个人挤在单身宿舍里,性是一个迫切又遥不可及的主题。“流莺”们在眼前晃来晃去,撩得心痒难熬。姣好的面容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崇敬或者仰慕,如同电视屏幕上那些花枝招展的歌星;眼前是一些唾手可得的身体,只要口袋里有钱。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没有钱。


这幢楼房设有两部电梯。独自站地幽暗的门厅等待电梯,监测两个跳动变幻的红色数字如同监测高楼的心率。电梯的抵达就是拉开一个小型舞台的大幕。可以看到什么故事呢?几张木然的脸,还是一个美貌的邻居?一对亲密的夫妇,还是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有时,电梯呆在下面的某一个楼层久久不动,犹如一团噎住的食物。满腔怒火地从楼梯冲下去的时候发誓要痛骂一顿,看到两个情侣还在依依不舍地吻别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开。
电梯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公共空间,这个狭小的方寸之地常常弥漫了一种无言的紧张。我有时很想写一本电梯社会学的小册子。一个打着鲜艳领带的绅士昂然而入,几个浑身汗酸味的装修民工就该往角落里退一步。如果有一身横肉、架一副墨镜的壮汉往电梯里一礅,其他人将迅速地构思出某些危险的情节。一个英俊的男子与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人单独相对的时候,某种微妙的较量开始了:是男人的贪婪目光灼痛了女人的肌肤,还是女人的浓烈香水呛得男人喘不过气来?许多时候,相遇在电梯里的人们完全将提防和戒意摆在脸上。我多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个和我同时踏入电梯的人不愿意暴露他住在哪一层。他宁愿等我离开电梯之后再按某个楼层的按钮。多数人不习惯在电梯里从事闪电外交,短短的数十秒无法完成必要的交流程序。因此,默然相对是电梯内部的主要情节。这幢楼房的装修工程还没有完全结束,一部电梯内部的木板包装还未拆除。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我常常转脸阅读写在木板上的种种小广告:送牛奶的,干洗西装的,磨地板的,卖家具的,每一则广告下方都附有电话号码。
一些感觉良好的人目空一切。他们在手机里兴高采烈地谈论一个私人的话题,进入电梯时嗓门丝毫不减。他们的不屑神情总是让周围的人感到自卑。电梯又不是上司的办公室,有什么必要无声无息地缩成一团?
对于另一些人说来,电梯似乎是一个活动的迷宫。我最为经常遇到的是一个老婆婆。电梯的门一开,她不是从某一个楼道冲进电梯,就是从电梯里冲到某一个楼道上,然后满脸疑惑地问第一个遇到的人:现在电梯是往上还是往下?


垃圾是巨大城市的排泄物。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清理抛在城市角落里的垃圾桶,一辆辆大卡车将垃圾运到郊外填埋或者焚烧。拾垃圾的人已经成为一个固定的文学意象,他们悄无声息地走动在城市暗角的阴影里。可以断定,我的如下想象肯定来自某些文学作品:大卡车轰隆隆地支起了车斗,塑料袋、饮料罐子、废旧的报刊杂志、破电视机、烂衣服、打碎的盘子和缺角的瓷砖滚滚泻下。一大批等待已久的拾垃圾大军蜂拥而上,他们手里的铁钯子开始了急促的搜索。
另一些拾垃圾的人是散兵游勇。他们单枪匹马地游荡在街道、社区,详细地侦察围墙的夹角、楼梯底下和公共楼道的边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电梯里经常遇到的那个老婆婆即是一个社区内部的拾垃圾者。
我不清楚老婆婆住在哪一层。她佝偻着身子,花白头发,暗灰色的绸布衫里面似乎只有一副支棱的骨架。多数时间老婆婆都在各个楼道闲逛,仔细翻检拐角处的蓝色塑料垃圾桶。大楼里的人们匆匆地出入,眼角的余光里不断有个灰色的影子晃来晃去。那一天我清理出一大捆硬纸皮堆在房门口打算卖给废品收购站,转眼之间全都不见了。半小时后又在楼道上遇到老婆婆,她见了我远远转身就走。显而易见,硬纸皮是她卷走了。
老婆婆的房子里一定堆满了垃圾。饭厅,厨房,桌子底下,床前,一摞一摞的废纸和饮料罐子塞满了所有的空间,酸腐的味道四下弥漫。她生活在垃圾之间就像一只蚕生活在层层叠叠的桑叶之间。每一天老婆婆都必须磕磕绊绊好一阵子才能从床前摸到门口。我曾经意外地发现,老婆婆有一个读中学的孙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步履轻盈地跨出电梯叫她奶奶。一时之间我有些不适应:小伙子身上的红色T恤、带有耳机的小录音机和名牌球鞋怎么能接受老婆婆的那一双裂得像树皮的巴掌?
不久前又一次见到老婆婆从庭院里经过,突然觉得她的腰似乎又弯了许多。背部隆起来,脑袋向前俯冲,走一步拖一步,干枯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啪地折断。
  
    社区的庭院里来了一队迎新的人群,门口的保安甚至破例地允许两辆锃亮的小轿车尾随而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胸口别一枝花的年轻人显然是新郎,几个跟在后面的人手里捧着手饰盒之类的嫁妆。人群之中一个女人高声喊:新娘漂亮呀!众人齐声应和:好呀!女人又高声喊:姑爷英俊呀!众人又齐声应和:好呀!楼道里响起一阵鞭炮,人群在蓝色的硝烟之中鱼贯而入。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的仪式。成功的爱情事件意味了百年好合,人丁兴旺,值得人们直起嗓门大声叫好。这时肯定没有人想到,失败的爱情又有什么后果?
  
那一天午睡的梦境是被持续不断的警笛强行搅散的。我在床上睡眼惺松地叹了口气:警车又来啦?当时我丝毫没有想到,另一桩死亡事件又一次突如其来地袭击了这个社区。
我是在下午出门的时候才知道出事了。又有一个人从临近大门的那一幢楼上跳下来。大楼周围再度用黄带子圈出隔离带,几个黑制服的警察还在那里忙碌。一堵人墙静默地立在黄带子外面,只有一个人悄声地指着二楼过道的一扇窗口说,那里还挂着死者的一只凉鞋。
据说这是一个殉情者。一个小伙子苦苦追求这幢楼里的一个姑娘,不知是第几次到这一幢楼里敲门?这个表情忧郁的小伙子肯定向姑娘表述过这种观点:如果无法和她的笑靥朝夕相伴,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已经无从猜测,这个观点来自即兴的冲动,还是斩钉截铁的誓言?另一个无从猜测的事实是,小伙子得到的是婉言谢绝、恶语讥刺还是一扇坚固而冰冷的门板?总之,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像一只绝望的大鸟从楼上一头栽下来,磕坏了矗立的广告牌之后摔入了路边的草坪。
奇怪的是,现场根本没有发现小伙子所追求的姑娘。抬头望去,楼上的每一扇窗口都一模一样,人们甚至不清楚小伙子是从哪一层楼跳下来的。每一个楼层都住了许多花容月貌的单身姑娘,谁又有权力逼迫她们出面认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赶来收尸的是小伙子的父母。据说他们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带哭腔的女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儿子跳楼了。电话很快掐断,小伙子父母家的电话没有显示号码的功能。估计这是一部手机,查到了号码也没有意义。只要换一张卡,一切恩怨情仇都将彻底地删除。
最终警察有没有找到答案?不得而知。
  
人心浮动。
两个蹊跷的死亡事件令人不安。空气之中不时飘过诡异的气息。一些住户挑头组织一场祈禳。祈禳是启动一个神秘的语言系统。这种语言可以上天入地,和鬼神对话。只有寺庙里的僧人通晓这种语言。他们将祈祷鬼魂安息,不要再惊扰防盗门背后一张张无辜的脸。募捐的广告公然贴在广告栏上,社区物业管理装作没有看见。灵魂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权限。
星期日上午的祈禳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僧人们头顶金冠,身披红色袈裟,在木鱼声里集体诵经。多数人丝毫听不懂僧人吟诵什么,但是,舒缓的长调隐藏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社区里居住了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可能是某个大学的外籍教师。这些高鼻子们常常撩开长腿走得大步流星,或者摇摇晃晃地骑一辆自行车,另一只手提了一兜的青菜。他们也在僧人周围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耸耸肩走开。高鼻子拥有自己的上帝,教堂里的神父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祈禳活动的结束是在晚上。我在阳台上看到,一个巨大的纸糊灯笼置于社区门口的水泥桥上,一阵焰火突如其来地升起,刺眼的亮光短暂地投射在幽暗的河水上。盛妆的仪式完成之后,人们就匆匆散去。没有人知道孤苦的游魂是不是在寂静的半夜光临过现场,享用祭品。
日出日落,水流花谢,日子一天又一天。
  
附记:近日,社区附近再度拆迁。工程队在一片民房内部发现了一堵古墙。考古专家迅速做出鉴定,这一段古墙修建于唐末,估计是闽王王审知筑的城墙。如此看来,社区前面的小河的确是当年的护城河了。于是,我站到阳台上的时候多出了一些想象――想象当年的古人怎样在城墙上听鼓角连营,看夕阳西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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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 18:21:5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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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荣幸今晚有机会在这里和各位分享一个有趣的题目:学术让我喜欢什么。
对于那些有志于进取的学者说来,创新、思想、学理皆是关键词。这三个词涉及我们对于学术的理解:何谓学术?何谓好的学术?某些时候,还有一个较为私人化的问题:何谓我喜欢的学术?通常的意义上,我们会强调三者的平衡,缺一不可。但是,在我们的工作实践中,这是一个不易处理的问题。由于个人的不同学术风格,厚此薄彼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同的时代也可能有不同的学术风格。例如,不少人认为,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是思想唱主角,九十年代已经变成了学术唱主角。
有必要说明的是,并非所有的知识都可以称之为学术。如何驱赶蚊子或者与上司和谐相处,这可能是生活之中的重要知识,但通常不属于学术范畴。大众传媒上某一个口号可能产生巨大的作用,这也不一定是学术。学术具有自己的层面、范围、逻辑和语言。尽管许多学术一时看起来不那么有用,但是,谈论学术是学者的天职。因此,许多学者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创新、思想和学理这三个词。
回到具体的学术工作中,我们的工作流程时常经历两个阶段。一,遭遇问题;二,解决问题。换一句说,我们如何在这两个阶段中处理创新、思想和学理的关系?
首先可以提到问题的来源。许多时候,学术问题的出现源于学科内部逻辑的延伸。我们的工作中常常遇到这种情况:一个问题带出另一个问题,一批问题带出另一批问题。杜甫的研究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李白,《红楼梦》的研究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清史,如此等等。更大的意义上,一大批问题集合在某个范式内部。按照托马斯库恩在《科学的革命》之中的著名解释,范式(paradigm)由某些基本的定律、理论以及观察手段形成,暗暗地规定了一个研究领域的合理问题和方法。这是常规科学赖以发展的模型。每个学者都在一定的范式内部工作。但是,眼光开阔的学者往往更容易意识到此问题和彼问题的联带关系,意识到范式的存在以及自己在众多问题之中所处的位置。这个阶段,学理常常体现为问题的承接。学者所提出的问题具有学科逻辑的依据,不是游谈无根。另一方面,学者的创新则体现为更善于提出新的问题。这些问题拥有充分的学理依据,但是它们更为隐蔽,潜伏在一大堆常规问题背后,需要犀利的目光才能察觉。提出这种问题,往往意味着将学科内部逻辑进一步转化为现实。
进入解决问题的阶段,论据的征用、论证方法和理论模式的选择无不遵循相应的学科规范。通常,我们不会依据一条不可靠的史料甚至无可稽考的传说证明一个举足轻重的论点,也不会启用物理学理论解释林黛玉或者贾宝玉的性格。范式仍然显示了强大的引导和约束功能。如果说,自然科学的创新时常包含了观察仪器的改造,那么,对于人文学科说来,创新的空间常常存在于理论模式的选择。不同的理论视野常常会刷新我们的眼光,从而让某些视而不见的因素显现。对于这些因素的概括、分析常常催生出新的思想。当今的人文学科正在体现出两个相互联系的特点。第一是材料的发掘和保存相对容易;第二是各种理论模式空前繁多。这种情况下,选择理论模式的意义进一步加大了。
根据以上这种描述可以发现,学术研究之中始终存在两种倾向。第一,不断地拓展学术谱系,延续学科的脉络,甚至开辟新的分枝;第二,仅仅是原封不动地复制和传授已有的知识,甚至叠床架屋,愈行愈窄,创新含量和思想含量日益稀薄。
这里,我还想指出的是:某些时候,学科与范式之外还有一些力量可能强有力地影响学术――影响学者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这种力量来自社会和历史。这种力量有时足够强大,以至于完全冲垮了传统的学科边界和范式结构,强制性地提出一套全新的问题,设置一套迥然相异于传统的解决问题方式。一个最近的例子就是,SARS的流行将医学界紧急动员起来,一批迫在眉睫的课题迅速发放到研究人员手中。另一个较远的例子在上个世纪。根据一些物理学家的看法,上个世纪物理学的突飞猛进与两次世界大战具有密切的关系。军事的需要不仅提出了一系列相关的课题,同时还以国家的名义最大限度地调集资金和科学家,这无疑有力地改变了整个学科的前沿所在。人文学科之中,还可以举出文学理论的转折加以说明。中国的古代文学理论拥有一套完整的概念系统,例如赋、比、兴、道、器、形、神、风骨、韵味、意境、格调、性灵,等等;然而,二十世纪初的二三十年,这一套概念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时代、国民性、意识形态、内容和形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人民性、党性,等等。显然,现代性的浪潮一下子冲决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背后的范式结构,包括中国古代延续了上千年的哲学思想和传统意识形态。这种时候往往出现一些非常规的局面。礼崩乐坏可能导致许多人茫然失措,也可能充满了创新的机遇――一些新思想挣破了传统的牢笼脱颖而出。当然,学科、范式的内在逻辑一般不会完全中断;许多时候,它们将与社会和历史的力量产生复杂的互动――或者相互抗衡,或者融会贯通,或者某种程度地互相改造。有时人们会还会看到,社会和历史并非中止学科逻辑,而是给学科逻辑提供一个与时代正面相遇的契机。众所周知,马克思曾经深入考察德国古典哲学内部的一系列概念和命题。但是,十八世纪西方的社会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将哲学的思想能量解放了出来,以至于马克思有条件充分地实践哲学如何改造世界的使命――“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一般说来,非常规的局面不可能常常出现。如果没有出现巨大的转折,社会和历史的力量不可能任意地干预学科的正常运行。这时的学术将保持自律状态。尽管如此,一个富有创新意识的学者仍然会时刻对社会和历史的力量保持相当的敏感。如果再度借用库恩的表述,那么可以说,他们会在学科、范式和社会历史之间保持着“必要的张力”。
对于创新、思想和学理之间的关系,每一个学者都将根据自己的个性、风格有所侧重。从皓首穷经到奇思妙想,学术共同体的内部分工将互相补充,合作共事。当然,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我所钦佩的思想家,有我所乐意的工作方式。因此,以下这几点感想仅仅表明我的兴趣,而不是非议不同的观念:
一、我对于为学术而学术的理念表示充分的尊重,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种理念在抵抗外部干预方面所产生的重要作用。但是,我仍然愿意想象学术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联系。福柯提出了知识就是权力这个命题,我至少必须对学术在什么位置上嵌入这个世界有所思考。另一方面,当我个人从事学术工作的时候,我也愿意在一个宽泛的意义上将这种工作想象成与世界对话――更大的范围内,这种对话同时还包括了我的文学写作。
二、如何判断学科与范式是否遇到深刻的挑战?一系列已知的前提是否到了废弃的时刻――一个新的时期开始了吗?如前所述,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人文学科至关重要。然而,已有的知识往往提供不了多少帮助。尼采曾经做出了震撼人心的断言:上帝已死。现今看来,许多比尼采渊博的人并不具备这种高瞻远瞩的能力。这种洞察力不是多读几本书就能拥有的。这种洞察力不仅来自书本,而且来自对于社会和历史深刻而独到的体验。
三、我赞同这种观点:我们正面前巨大的历史转折。因此,我们可能遇到一大批前所未有的问题。这个时候,引经据典地背诵先哲语录的能力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涉猎先哲著作时训练出来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某些时候,这可能体现为强大的思想爆发力。与其没有节制地博览群书,不如重视这种能力。
四、我曾经在一本书的序言中谈到了学术研究的境界和“精神量级”。中规中矩但不痛不痒的研究缺乏激动人心的魅力。我们都要努力及格,但不是及格万岁。我希望在学术研究中看到智慧,思想深度,组合和穿透能力,视野,气魄,原创性,等等――即使有些缺陷也可以宽容。如果真的有天才性的想法,完全可以抛开已有的规矩,无所顾忌地自我作古。
五、有境界的学术研究可能摆脱职业性的疲惫而产生发自内心的快乐。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小的但并非不重要的理由。
我想,以上这几点感想之中同样包含了我对于创新、思想和学理的理解。
我的发言到此为止。占用各位许多时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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