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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夜话/谢莲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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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3 15:41: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与母亲夜话谢莲秀
呼啸的朔风旋着身子,夹杂着冰冷的米头雪,撞得四下里噼啪作响。尽管家家户户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刺骨的风还是拧成绳索寻着缝隙扑钻进来。夜,黑得像泼了墨汁。几声高高低低的犬吠,预示着屋外尚有人走动;远近鞭炮噼噼啪啪的碎响,氤氲着新年的气息,又像村庄即兴的低吟浅唱。
米头雪,床上歇,米头胖,床上藏噢……母亲掀开被窝,脱口而出。
这熟稔的顺口溜,让我忆起儿时母亲教我们的童谣,怎么唱也唱不完似的,童年的印象中,母亲的脑海里仿佛有个神奇的宝囊,总有取之不尽的歌谣。
姆妈,慢滴,慢滴……我一骨碌爬起身,悉悉索索地找起了纸和笔,央母亲打开记忆的宝盒,哼唱她年轻时最拿手的童谣----
   月光光,秀才郎;骑木马,下书堂;书堂空,好栽葱;葱发芽,好泡茶;茶花开,李花红,杀只鸡公做两笼;滴(这)笼好,嘎(那)笼好,留到明年归(娶)大嫂……
里屋传来母亲清亮悠长的声音,隔着一扇木壁,如高山清曲,流淌在我笔尖,篾火笼烘得被窝暖酥酥的,真有点飘飘欲仙了。
记得儿时,也是如此,每到冬天,劳累了一年的父母也更有了闲情理会我们。一到晚上,我们四姐弟窝到一床,被窝里两个火笼,暖烘烘的,听母亲给我们讲古、念童谣、猜谜语,开启混沌的荒原。偶尔,在月光如练的晚上,屋顶的光瓦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母亲兴致一高,也会禁不住领着我们欢唱起来。父亲一般不言语,偶尔嘿嘿附和几声。老家的土木屋里,家家只隔一扇木壁,不但鸡犬相闻,甚至声息相通。隔壁表姑家的长金、国珠姐弟听到我们这边欢笑不断,便笃笃地敲打木壁,问我们笑什么,快说与他们听,我们便拿腔捏调地手作喇叭状向隔壁哼哈着,说一句,藏一句。国珠他们实在经不起诱惑,后来竟然悄悄地将木壁戳开了一个眼,以便更真切地与我们同乐。
我惊讶母亲的记忆力,让儿时的美好时光冲开岁月的尘埃,像晨风中的牧笛一样嘹亮响起
——
大月光,细月光,两条狗子扒砻糠,扒到一卡姜,拿得婆,婆在灶背炒田螺,拿得公,公在后背透烟囱,拿得叔,叔在后梁山上斫黄竹,黄竹尾上一条蛇,吓得叔叔眼嘎嘎……

莲哎,你冷么?
不哩。
你记这个做哪样用呢?
这东西宝贝着哩,喜欢呗,记下,就跑不掉了。
真是太细佬(小孩)样,还记这样的东西。
母亲匀了下气,清了清嗓子,又吟唱起来,行云流水一般——
正月放牛正上工噢,切碗猪肉满东东,东家喊厓(我)夹来食,瘟眼瘟睹也难当噢;
二月放牛雨涟涟,黄茎杂尾砍下田,东家话柴把细哟,抽烟杂柴正抽烟
三月放牛正犁田,牵条牛子犁面前,东家叫我打三扫(荆条),打死牛仔赚工钱
四月放牛正栽禾噢,挑担秧苗拦路坐,东家骂拦路狗,腰驼背痛不奈何噢;
五月放牛正裹粽噢,糯米裹粽喷喷香,上介叔婆表一对,下介细婆表一双噢;
六月放牛正耕田,扛张禾耙脑向前,圹头圹尾耘那起(开始耘起),耘到当中喊连天
七月放牛正做粸(米馃)哟,东家喊洗簸箕,洗完簸箕来食,勺(打)一巴掌门外企(立)哟;
八月放牛桂花香噢,拕把镰刀斫柴忙,东家喊先割草,割得草来天又光噢;
九月养牛正割禾噢,一头茶壶挺头箩,食掉几多馊茶饭,割掉几多烂泥禾噢;
十月放牛……
十一月放牛雪飞飞哟,放牛伢仔雪上立,别人喊炙炭火,放牛伢子泪滴滴哟;
十二月放牛正完工噢,抓起算盘算工钱,东家想喊减算滴哟,人人也是汗珠钱。
哎呀,十月放牛怎么想不起来了哩,我以前可是滚瓜烂熟的。长工放牛歌唱完,母亲似乎还沉浸在主人公放牛伢仔的悲惨身世中,顿了顿,待回过神来,才惊讶地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手里握着的珍珠掉了一颗。
你先空着,等后我细细冥(想)一下。里屋一下子静了,母亲似乎在牵动所有的思绪,努力地在搜寻这个句子。
那就先不想了吧,怕母亲过于费力想伤神。刚才念唱的时候,听母亲被卡住了,就提示她越过去。
我冥得起来的。要不,你先补一句过去?呵,呵,毕竟年载久了,冥不齐整了。做事一向严密的母亲似乎有点遗憾落了这一句,似乎又很自信能再想起来。
夜更冷了,窗外的米头雪稀稀沙沙地扑向窗玻璃,似乎在恣意喧泄着无边的寒冷。想起儿时读书时也最害怕这样的天气,因为次日早起上学,可就遭殃了,滑溜溜地迈不开步,摔在地上,沾糖丸似的滚着圈,滑稽而又令人发怵。儿时,我们一直不得其解,天空怎么会有两种雪呢?
姆妈,你说这米头雪像什么呢?
母亲的声音嘎然止。咋啦?
没咋。你说像什么嘛,像盐,还是沙子?
像糖,像矶沙糖(白砂糖)。母亲不假思索。
为甚呢?
矶沙糖润湿了,才能那样烫烫光哩。
我吃吃地笑了,为母亲比喻的机敏与形象。可不是,盐一湿水就没了,而沙子呢,太粗了,不足以形容米头雪的细腻与晶莹。忆起当年谢道蕴的咏雪联句:“白雪纷纷何所似?”,其兄的“撒盐空中差可拟”成为千年笑谈,而“未若柳絮因风起”成为诗坛佳话。母亲却把米头雪比作白砂糖,胜为绝妙,这是源自生活的经典。
姆妈,你真能干,比喻得真好。
哪能哩,真是太细佬样,这样的也话好。
我又埋头记着,被窝里暖融融的火笼降了些热力,温和了些。
莲哎,你想歇了么?想歇就歇吧,明天再记。听到屋外声息轻了,母亲又以为我想睡了。
没哩,明天要回哩。
长年迢迢在外,住一夜就要回?有那么紧?
嗯,初七要返广东,城里都还没去拜一家的年呢。
阿弥陀佛,你每次都走马样。
姆妈,你快说吧,我多记些。
哎,好——
砻谷,嘘嗦,碓米,下锅,煮粥,大人食一碗,细人捋锅铲,捋一箩,送外婆,捋一桶,送外公,捋一担,送外甥;
缺牙齿,扒猪屎,扒一箩,送外婆,扒一桶,送外公,扒一升,自己蒸,蒸到半夜,爬起看下,蒸到天光,拿起碗就装......
姆妈,我比食了鸡汤还甜呢。我带去广东,写出来给大家看,肯定笑得不得了。
呵,这样的也能写文章?真是太细佬样。那句十月放牛记不得了样式办(怎么办)咧?到时我再冥冥,冥到你再打电话转来记。
呵,好的,姆妈,你就不用特意再想那句了。里屋父亲的鼾声响起,夜已深,被窝里的火笼也已偃旗息鼓,我恋恋不舍地用脚翘起它,挪到床下。母亲声音也迷糊起来,带着倦意,却不愿睡去,嘱我快些记——这些“小儿科”有用的话、明天还要下城的话。
我极力支起纸风车似地耷拉下来的眼皮,捉住笔,画着自己也看不清的弧线,蚯蚓屎一样地蜿蜒着——
一罗穷,二罗富,三罗牵猎牯,四罗蒸酒卖豆腐,五罗五个骑马赴墟,六罗打死人,七罗做证明,八罗牵下院(县城之意),九罗绳锁链,十罗十足盎子焖肉;
米谷豆子,半角一升,两桶三斗,四箩五担,六条七寸,八寸九尺,乌黄花罗,赤壳绿豆,酒饭油盐,碗盘筷子,酒瓶茶壶,生意买卖,鸡蛋鸭卵……
里屋的声音已然低下去,如从后山的竹林传来。不一会,此起彼伏地响了均匀交错的鼻息与鼾声。外屋的我也跌入了童年的梦境,咯咯笑着,追逐着母亲那轻盈的身影,一把捉住那那温暖的火笼,仰起脸,聆听母亲清泉般流淌的美妙音符。
屋外,米头雪依然稀稀沙沙地下着,无边无际……
                         (注:文中的童谣均为客家童谣)
2010年正月初三于岩岭大秀与母亲叙至深夜
3月8日完稿于东莞可园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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