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世界

管季超0712

童话世界 陶丽群（壮族）

林小北被妈妈尖叫着轰出家门时，心里有些委屈。他只不过是把椅子绊倒了，椅子又不是玻璃做的，绊倒时还好好的，扶起来不就行了。可妈妈不干，她扔下手上的窗帘奔过来。妈妈正准备往窗户上挂窗帘，那是个灰突突的窗帘，黯淡得跟抹布似的。林小北的新家实在太乱了，他和妈妈刚从一个地方搬到这里，妈妈要重新布置新家，挂窗帘安床铺，没有一个人帮妈妈，她很心烦。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眼泪汪汪地对林小北说，小北，现在，你看到了吧，在我们家就你和我了，你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人，男人不能让女人累着，你明白吗？林小北点点头。每次出去买菜，妈妈交钱，他主动把菜提过去。在家里，林小北还想拖地板，无奈拖把比他还高，于是他就把妈妈脱下的皮鞋擦干净了，当然，那是他自己认为很干净了。在凌乱的新家里，林小北很希望自己能帮妈妈点忙，于是动手把竖在屋子中央的椅子拖到墙角，不料椅子倒了，令心烦的妈妈更加生气了，妈妈把椅子扶起来，气咻咻地说，林小北，你给我出去！哪儿凉快你哪儿去，别让我看见你！ 于是林小北出来了，出来时顺手拿了一本童话画册。这个五岁小男孩，不喜欢刀枪棍棒、玩具车和电动狗，没事时就拿一本童话画册缩在阳台角或者沙发上静静翻看。他上幼儿园大班了，认识不少字。林小北有些沮丧地下了楼，他们的新家在竹园小区里一栋六层楼的四楼上，他和妈妈刚从竹排冲搬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他们搬的第二次家了，第一次是从爸爸那里搬出来的。那次搬家林小北没见到爸爸，直到林小北和妈妈坐上搬家公司的车离开，他也没见到爸爸。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啕。妈妈临出门前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说，好了，我们走了，你和那个狐狸精过去吧。林小北不明白狐狸精是什么，他的童话画册里没有狐狸精，于是问妈妈，妈妈不耐烦地瞪着他说，你给我住嘴，男人不应该这么多嘴。那次他们从爸爸那里搬进竹排冲，现在从竹排冲又搬到竹园小区。林小北觉得竹排冲蛮好的，小区后面有一个大大的湖，他趴在窗台上时，可以看见湖里游泳的鸭子，那情景极像他的童话画册里的景象。竹排冲这三个字，林小北整整写了一个下午才写顺手，如今，妈妈一定又会叫他写竹园小区了。妈妈说，连自己住的地方都不会写，就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样，很丢人。 林小北下到一楼单元门时，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虽然妈妈把他轰出门令他感到很委屈，但他并不打算走远。他知道，要是妈妈的视线和尖叫声无法触及到他，妈妈肯定会发疯的，林小北可不愿意妈妈发疯。因此，他希望单元门附近有个小亭子或者一朵像大雨伞一样的石蘑菇亭，让他可以呆着看童话画册，妈妈只要从阳台上往下看，或者朝楼下喊，轻易就可以找到林小北了。他果真看见了亭子，就在单元门的斜对面。不，那是一个童话世界，和他的童话画册里的一样。林小北笑了，带着童话画册朝亭子走过去，朝亭子里那个穿印满蝴蝶裙子的小女孩走过去。 林小北最终和陶陶坐在亭子里，他非常神气地给她讲童话画册里的故事。陶陶非常钦佩地看林小北，说他就像是童话画册里走出来的，林小北非常高兴。 小男孩林小北就这样和妈妈在竹园小区里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林小北渐渐喜欢上了竹园小区，因为有陶陶听他讲童话故事。他总会在每天下午从和竹园小区隔一条马路的幼儿园回家时，在小区门口碰见陶陶。陶陶的妈妈把陶陶送到小区门口后，叫陶陶自己回家，她就去买菜了。陶陶也上幼儿园大班，但林小北不知道陶陶在哪个幼儿园，陶陶对他说了一个地方，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搬来竹园小区后，妈妈带他去过几次新幼儿园，她就再也没接送过林小北了。他和妈妈还住在竹排冲时，林小北也是自己上幼儿园的，妈妈对他说，男人应该是勇敢的，连上幼儿园都要妈妈接送，不算是个勇敢的男人。林小北不会认为上幼儿园需要妈妈接送的陶陶不勇敢，因为陶陶是女孩子，至于他班里那些要爸爸妈妈接送的男同学，林小北可不管他们，他觉得自己能一个人上幼儿园，很神气。每天下午，林小北在小区门口等陶陶，她的妈妈一走，林小北就和陶陶快活地往小亭子跑。 林小北讲童话故事时，陶陶出神地盯住他，还会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呀？这令林小北非常兴奋，从来没有谁这么认真地听林小北说话，妈妈也没有。妈妈是图画老师，她没有周末和假期，她的周末和假期都用在开课余培训班上了。有时候林小北不想去幼儿园（他常常会觉得上幼儿园不如呆在家里看童话书有趣，所以不喜欢上幼儿园），妈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就把他带到她的课堂上去了。林小北觉得唱歌和画画是顶无聊的事情，坐在那里两眼空空神色茫茫，妈妈只好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这时候林小北会带上童话画册，坐在亭子里等陶陶，然而陶陶和妈妈一样，天天都去学校，他总是无法碰见陶陶。于是林小北就喜欢上幼儿园了。他也不喜欢妈妈久不久带回来的周林。那个男人通常是在中午来的，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来一次。他和妈妈还住在竹排冲时，这个男人就按这个时间规律出现在他和妈妈的生活里，妈妈让林小北叫他周叔叔。林小北从来不叫他周叔叔，周林和他说话他就答话，周林不和他说话，他就拿上童话画册进他的房间里。这个男人其实也没时间和他说话的，他一来就和妈妈进房间里关上门谈事情，老半天妈妈才从房间里出来。妈妈出来时看林小北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水润润的，还会伸出手摸摸林小北的脑袋说，乖儿子。之后，周林出来了，走了，走时看都不看林小北一眼，妈妈还要他对周林说再见，林小北觉得有些心烦。因此他不喜欢周林这个人，但林小北无法拒绝周林带给他的童话画册。自从认识陶陶后，他就有点盼望周林来了。他看过的童话画册很多，但记住的很少，搬家时妈妈不顾他的反对，把一大叠童话画册卖给收废纸的大爷了。林小北给陶陶讲的故事，都是凭记忆讲的，他能给陶陶讲的故事越来越少了，因此他盼望周林来，带给他新的童话画册。 好多天了，林小北都没在小区门口碰见陶陶，也盼不到周林，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起从林小北的生活里消失了。林小北有些难过，他想是不是陶陶生病了？周林是不是不再来了？他觉得这两个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甚至比妈妈更重要。他越来越怕妈妈了，妈妈的脸色每天都很难看，对他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高，明明是她叫林小北去楼下的小卖部买酱油的，买回来了她偏说是要买醋，还说林小北是在故意气她，弄得小男孩林小北很茫然，不知道妈妈怎么了。这时候他就非常想见陶陶，那个常常穿花裙子安静听他讲童话故事的小女孩。 林小北终于在小区门口等到了陶陶，尽管他还没等到周林，但他还是很高兴，他觉得陶陶比周林重要多了。陶陶比他们每次在小区门口碰见的时间迟了好久才回来。林小北从幼儿园回来后一直坐在亭子里等，才等到陶陶，他非常兴奋，在亭子里大声叫：“陶陶！” 小女孩看见林小北也很高兴，朝亭子里跑过去，大书包在她的身上哗啦哗啦响，林小北赶紧跑上前去帮她把书包拿下来了。 林小北的童话故事开始了，两个孩子在童话世界里结伴而行，那是个神奇的世界，不仅人能说话，花草虫鱼都会说话，人们的小木屋在长满鲜花的树丛里，小朋友们只要穿过树底下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小朋友的家里。 林小北从童话画册里抬起头，问陶陶：你家住哪层楼，以后我去找你讲童话故事，不用在亭子里等了。 “陶陶！整天就知道玩，垃圾倒了？菜洗了？你和谁在一起？下流老子生的小贱人，这么小就知道和男人混在一起了？还不回家！” 亭子里的两个孩子被这几声尖叫吓坏了，陶陶蹦下椅子，抓过书包慌张地跑了。林小北看见她被一个女人推进他家对面那栋楼的单元门里。他愣愣的，仿佛还没从童话世界里回过神来。狼外婆！良久，林小北对着单元门瞪着眼说。 林小北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给陶陶讲童话故事了。他拿着童话画册在小区门口等陶陶，陶陶看林小北，又看他手里的童话画册，低着头，走了。林小北分明看见陶陶看他手里的童话画册时恋恋不舍的目光。他想，陶陶肯定是怕她妈妈了，陶陶有一个像狼外婆一样的妈妈。林小北并没有死心，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就坐在亭子里等着，他想，“狼外婆”总有不在家的时候，那样陶陶就能来听他讲童话故事了。很多天过去了，陶陶和周林一样，没有再靠近过林小北。他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妈妈的皮鞋他也忘记擦了，她又开始朝他尖叫，一声比一声高，不快乐的小男孩在心里说，狼外婆，到处是狼外婆，这个世界到处是狼外婆，而童话世界只有一个狼外婆，童话世界多好哇，要是他和陶陶都在童话世界里就好了。林小北一天又一天地在亭子里等陶陶，然而陶陶总是匆匆进了单元门里。直到有一天，陶陶兴奋地朝亭子里的林小北跑过去，林小北大喜，站起来跑出亭子，拉住陶陶跑进他家楼下的单元门里。陶陶有些犹豫地说：林小北，你要去哪儿？ 林小北说，去我家，你妈妈就找不到你了。 陶陶说，我妈妈今天要晚一点才回来，我们可以在亭子里。 林小北说，那也不行，我家里还有童话书，你可以自己看，我妈妈还没回来，回来也不怕，她不骂人，走呀，小花蝴蝶。 楼梯噔噔噔地响，洒下两个孩子脆生生的笑声。嘘！林小北到了家门口，朝陶陶竖起小指头嘘了一声，陶陶兴奋得小脸通红，林小北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两个小家伙轻手轻脚地钻进门里，关上门，相视笑了。林小北刚要帮陶陶拿下书包，一种奇怪的声音使他们愣住了。声音是从妈妈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妈妈的房门没有关，妈妈在轻声地尖叫，还有一种很混沌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一脸茫然地看陶陶，陶陶也不解地看他，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林小北拉着陶陶，走向那扇敞开的房门。 陶陶缩在林小北家的墙角哭了，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周林和妈妈哄了半天，陶陶两只小手不停地拍打掉企图靠近她的两只大手，并且哭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走开，走开……”周林后来走了，满脸不耐烦，妈妈不满地瞪林小北，追周林去了。陶陶被她妈妈抱走了。妈妈抱她时，她不停地挣扎哭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林小北，林小北…… 林小北很难过，他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有缩在墙角发抖的陶陶，有不断晃动的妈妈和周林，他再也看不到那个充满飞鸟和鲜花的童话世界了。好多天后，林小北在小区门口被陶陶的妈妈叫进了亭子里，他没见陶陶，自从陶陶那天在家里被她妈妈抱走后，林小北再也没见过她。 “陶陶病了。”“狼外婆”说。林小北一下子瞪大眼睛。“你想不想给陶陶讲童话故事？陶陶说你给她讲很多童话故事，她现在病了，连幼儿园也去不了了，你知道吗？你叫林小北？你想不想让陶陶好起来？” 林小北拼命点头，说想。 “狼外婆”说：“好，只要你想，陶陶就会好起来的。告诉阿姨，那天，你和陶陶在家里干什么？” 林小北低声说：“没干什么，我们刚进家门，看见……” 林小北低下头。 “看见什么？你不说陶陶就不会好起来，你不希望她好起来吗？林小北？” 林小北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看见妈妈和周林在床上。” “周林？那是你爸爸？” “不是。” “那你爸爸呢？” “爸爸在别的地方。” “狼外婆”忽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贱人，贱人！听着林小北，你妈妈是个贱人，是她害了陶陶生病的，她害了陶陶。你妈妈和陶陶的爸爸一样，是贱人，他们害了陶陶。” 林小北很难过，他不知道“贱人”是指什么，但“狼外婆”把“贱人”说得咬牙切齿的，他觉得“贱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林小北虽然对妈妈和周林那样感到很难过，心里有些怨恨妈妈，但他不愿意别人说他的妈妈。林小北对“狼外婆”大声说：“我妈妈不是贱人！” “狼外婆”盯着小男孩林小北，冷笑着说：“不是贱人是什么？当自己儿子的面跟男人鬼混还不是贱人？你妈妈和陶陶的爸爸一样，都是贱人，陶陶的爸爸干坏事被陶陶看见了，还打她，陶陶总有一天会被这些不要脸的王八蛋给害死的，这些贱人哪……” 林小北很惊恐，他看见“狼外婆”的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不断逼近他，黑洞洞的大嘴巴仿佛要把他一口给吞掉似的，他提起书包，撞开“狼外婆”逃出了亭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时，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等他。林小北已经很多天没有主动和妈妈说话了，妈妈显得很难过，她看见林小北回来，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上拿几本崭新的童话画册，满面笑容地看林小北。林小北站在门口看她，喘着气，眼里闪着泪花。 “是你害了陶陶生病的，陶陶的妈妈说的，贱人！”林小北冲着妈妈大声喊起来，喊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咚地关上门。妈妈满脸惊愕，僵直在客厅里，手上的童话画册哗啦啦掉在地上了。 林小北不再看童话画册了，妈妈给他新买的童话画册他连翻都没翻，还把以前周林送给他的画册全都扔进废纸篓里。林小北失去了他生活里唯一的快乐后，这个小男孩孤独了，整天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不再和妈妈出去买菜，也不再帮妈妈擦皮鞋了。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后在小亭子里坐一会，直到看见陶陶的妈妈匆匆进了单元门，他才跑回家。林小北在等陶陶，每次等到的却只有“狼外婆”一个人，他不知道陶陶是否病好了，林小北不再想给她讲童话故事，他只是想见见她，然而每次都令林小北很失望。妈妈看着闷闷不乐的林小北，非常伤心，她不再放心让林小北一个人上幼儿园了，每天都接送林小北。林小北仍然拒绝主动和妈妈说话，妈妈流着眼泪对林小北说，你让妈妈很伤心。林小北说，你害了陶陶。妈妈顿时满面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林小北非常生气，叫起来，不许你说陶陶。妈妈赶紧说，不是说陶陶，是她的妈妈，陶陶是个好女孩。 终于有一天，林小北和妈妈在小区门口看见了陶陶，陶陶被她妈妈抱在怀里，戴一顶帽子的脑袋埋在她妈妈的肩膀上，她看不见林小北。林小北非常激动，甩开妈妈的手大声叫起来：“陶陶！” 陶陶在她妈妈怀里抖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见林小北后挣扎着要妈妈放下她，她妈妈看见林小北的妈妈，慢慢放下了陶陶，两个女人相互对视着，脸上充满敌意。林小北看见陶陶的妈妈一脸凶相朝他和妈妈走过来，慌了，跑过去拉住陶陶就跑。 “跑，快跑，陶陶！” 两个孩子在他们妈妈满脸的惊愕和怒火里，手拉着手，奔跑着穿过小区对面的马路，林小北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他感觉自己和陶陶腾空飞起来，仿佛长了翅膀，要飞向他们向往的童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