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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家与思想家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许锡良
尽管学术与思想不可截然分开。没有学术的思想往往是苍白的,而同样没有思想的学术也是枯燥乏味的。学术与思想的联合不仅可能,而且十分必要。那么仍然将学问家与思想家作出区分会有意义吗?是的。仍然很有意义。虽然我相信,学问家与思想家兼为一体的情况并不少见,但是即使是身兼学问家与思想家身份的人,也仍然有着明显的倾向性。
卢梭、郭尔凯廓尔、尼采、维特根斯坦、叔本华这些人是典型的思想家,而学问家的色彩很淡,从他们的著作里几乎看不到他们系统地阅读过什么著作,甚至在他们的著作里总是以嘲笑批判的姿态去看待过去的那些著作家及大量阅读这些著作的人。像叔本华所嘲笑过的那样:有些人总在读,却从来未尝有过人去读他们。维特根斯坦以其天才智慧,简直可以用横空出世来来形容他表述的思想,在他的思想里既看不出对前人的继承,也看不出后来的继承者。那是思想史上的一个孤峰。尼采也有类似的特点。他们的著作写出来似乎就是准备让别人来引用的,而他们总不肯引用别人。他们不像学问家那样,一离开别人的著作就不敢写半句话,会长期处于失语状态。他们似乎总是要依靠啃噬一个死去的巨大的僵尸,才能够得以生存下去。我在这里把维特根斯坦、尼采、爱因斯坦式的思想家叫直接与上帝对话,或者是上帝直接派来的使者。他们几乎很少读书,或者偶尔读读,也是为了进一步开启自己的思想,书只是他们自己思想的磨刀石而已。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总在用自己鲜活的生命与卓越的天才智慧去直接感受天、地、人,他们常常可以跨越平庸的前人的思想高峰,以自己独特的生命姿态去感受、去得出结论。正因为他们这样卓越超群,甚至远远超出他们所处的时代,所以,他们往往表现出疯子或者接近于疯子的形象。实际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尼采直接变疯了,而维特根斯坦一不小心也会变疯的。但是,他以依靠自己的强力意志坚持住了,可是他一直走在疯癫的边缘。爱因斯坦是这类思想家中最为完美的人,他直接与上帝对话,却又把爱心与温情倾泻于人间。这类思想家是人类的孤星,出现的几率,差不多要以千年为单位。这类思想家只要出现一个,不但其影响力在千年以上,而且将以他们开拓的思想为前提产生无数个大学问家与大思想家。
接下来的思想家就是身兼学问家的那类。像罗素、黑格尔、康德、马克思这些大思想家与大学问家常常就是承接那类的思想家的思想成长起来的,他们的思想虽然卓越,但是,还达不到与上帝直接对话的程度,他们要靠第一类的思想家,从他们的思想里得到启示,他们要把前人的思想咀嚼消化,然后变成自己的思想之血肉。他们的胃口如此之大,几乎可以做到对前人的思想与知识攘括大典、一网打尽的程度。然后开始用这些收集来的知识与思想编织自己的思想之网。这类思想家对社会的影响反而会比第一类大。因为他们的思想比第一类的要更为接近庸庸大众,因而也更容易为社会所接受。但是,论高洁与卓越却是要差一等的。这类思想家在常人的生活方面更为接近世俗化的生活。第一类思想家随时准备变疯或者干脆直接变疯。而这类思想家不会变疯,但是在生活方面,特别婚姻家庭与爱情方面总是有些出众的地方。他们或者终身不娶,如康德,或者视离婚为家常便饭,经常更换情人,情色不断,越老越花心,如罗素。或者,生活终身穷困潦倒,在经济上要靠别人接济才能够活下去,如马克思。以上这两类思想家只产生于西方。目前中国还没有产生出来。
第三类思想家就是本土型的思想家。比如鲁迅、胡适、顾准式的思想家。也主要是中国式的,他们的思想不是很具有原创性,甚至可以说大多是借鉴型的。但是,一旦与某个特定的时代与特定的社会的土壤产生联系的时候,他们就表现出非常巨大的意义。他们只是偷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所说的在西方世界常常只是一些常识,但是在一个普遍缺乏常识的社会里,这点常识就是偷来的火种,显得特别珍贵。他们的命运也常常会很悲惨,但是与西方的那两类思想家都大不相同。西方那两类思想家是为人类作出牺牲的,而第三类思想家却只是为一个特定的社会、特定的民族与特定的时代作出牺牲。跳出这些条件,他们所提出的思想在人类思想史上只会有常识的价值。因为没有普世的发现的新思想的价值。
第四类就是纯粹的学问家了,这类学问家在西方不少,比如大量存在于西方的一些名牌大学里的不知名教授,但是,因为纯粹学问家在西方学术思想界的地位比较低,所以,一般在他们离世而去的时候,他们的名字也就渐渐地陷于默默无闻了。在西方学术史上要举出这样的纯粹的学问家还真不容易,即使是卓越的纯粹学问家也不容易发现。这类人类在中国却名声大震,甚至常常如日中天,他们的特征就是懂十门以上外语、可以整天以阅读为业,终身以阅读为生,常常搜罗不同语言版本的书籍,整天阅读,然后记下密密麻麻的不同文字的笔记,再后按照字面的意思加以分类,博学多闻,却从来未尝说过一句从自己生命深处流出来的话。从来不会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的文字是人以追求客观、博学为目的的冰冷的文字。他们有卓越的智商,但是却站在人类之外,作第三者的旁观的角色,他们用独特的黑色幽默调侃着一切人类的痛苦。仿佛他自己不是人,而是石头一样。这种学问家的流派在西方还未尝发现,但是,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就有过“乾嘉学派”,在现代学术史上有“国学派”,这种学问家在中国最显著的代表人物就是钱钟书先生。出现纯粹学问家的社会,其土壤常常是专制极权性质的。因为思想是大忌讳,所以只有靠咀嚼前人的冷馒头来维持学术生活。偶有点想法,却如临大敌,总是闪烁其词于那些被人反复咀嚼过的冷馒头之中。
就以上四类人物来说,总的来看,对学术思想还是有贡献的。出不了一流的思想家,就出二流的思想家,如果连二三流的思想家也不让出现,甚至谈点个人的私人意见都不允许,那么就出大学问家也可以的。毕竟考究出了“茴”香豆的“茴”字的五种写法,也未必就没有一点意义。但是,这是可悲的。
从以上可以归结出学问家与思想家这样的区别来:纯粹的学问家是专靠吃死人的肉来维持自己的学术生命的人,是食腐类动物;而纯粹的大思想家却是不断产生新的鲜活生命的人。前者像老鼠一样可以批量产出,后者就像凤凰涅磐一样难以再生。当然中间还有一个过渡型的巨大地带。思想家即使谈学问,也是随时把自己摆放进来的,他们的文字是用自己血肉直接写出来的。学问家把那些学问收藏起来就是一个守财奴守着他从祖父辈那里继承来的那些金银财宝一样。至于一些既无学问,又无思想灵魂,虽不学,却有术而得以生存,甚至发达的人,不在这里讨论之列。
2007年10月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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