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心态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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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纪末心态素描

刘再复

    明天太阳就要消失，今宵怎能不及行乐，且玩个天翻地复，吃个天昏地黑，喝个天崩地裂，睹个天寒地冻、不玩白不玩，问甚么生命凫意义，玩的就是心跳!

    抓紧时机，享受最後—个黑夜，伴夜娘谁都行，不分阶级，不辩种族，不论美丑，不讲资历，在黑夜面前人人平等。

    一切都可以拍卖，有天卖天，有地卖地，有肉卖肉，有灵卖灵，有爹卖爹，有娘卖娘，有朋友卖朋友，甚么都没有的，卖嘴巴，喊口号：反自由化!反资本化!反妖魔化!反和平演变!

    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中要抓住“发财”这一上要矛盾，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有了钱就可以买一等仓、二奶奶、三级片，就可以买“博士”、“硕士”、“大学士”还可买到政协委员，至少买它个县级委员当当。

    等会儿就要同归於尽，还分甚么爸爸和儿子，别来这一套。儿子对爸爸说：我是你爸爸；爸爸对儿子说：我是你孙子。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不管孔子孟子，痞子骗子，能挣到钱就是好孙子!

    破落户说：此时此刻的景象气煞人，红色上天，红旗落地，人人打着红包反红旗。暴发户说：此时此刻的景象真迷人，天不怕，地不怕，背着红包走天下，—个红包顶一打红旗，一个红包可以买一打马路天使。有了天使还管甚么红旗落地还是洪水朝天？！国事管他娘!

    当年干文化大革命，拉起的是“兵团”今天干经济大革命，拉起的是“财团”，不管是兵团还是财团，都要敢字当头，敢想、敢做、敢瞒、敢骗、敢吹。只要有权可夺，有钱可捞，有利可图，有机可投，甚么都干，不论是神道鬼道，还是白道黑道。

    火山可能会爆发，岩浆可能会射向咱哥儿们。趁地火尚未冲到地面，赶紧捞一把，捞一把就走，要多，要快。好和省以後再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解放思想，大干快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发财的胜利。

    世界已如将死的大象，赶快去抢一块肉，分一杯羹，最好是抢到象牙。如果大象已经腐烂，肉不好吃，就抢一层皮：同志们，哥儿们，总裁们，经理们，快投入剥皮的战斗!

    浑身懒洋洋，浑身不舒服，浑身没劲，连眼皮都懒着动，嘴皮都懒着磨，香蕉皮都懒着剥：突然锣鼓一声响，天降大任，股票上市，立即浑身是劲，眼皮随即改革开放，刹那间鼓起光闪闪、亮晶晶、甜蜜蜜的大眼睛。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西方的大资本家开始几乎都是流氓、地痞和强盗：为了先富起来，我们不妨也先抢一抢，痞一痞，耍它十年流氓，放它二十年臭气，发了财之後再当菩萨和慈善家。办学校，救非洲，关心卢旺达和爱滋病。

    篮球教练对球员们说：球场就要陷落，还讲甚么规则，只要能让球钻进篮里，拳打也行，脚踢也行，口咬也行，用肚子或屁股顶进去世行。

老太爷们就要断气。死後家产如何处理是个大问题：乘他们昏迷不醒，赶紧瓜分财产，抓紧私有化，抓紧私房化，抓紧腰包化。

   大船即将沉沦，唯一要紧的是抢到救生圈，笨蛋才去操心别人是死是活，傻瓜才去操心天安门流血。当年大海航行靠舵手，今日舵手死了，全靠自己的手，双手抓住港币、台币、人民币这些救生圈，就不怕甚么洪湖水浪打浪还是浑海水浪打浪。   

    炒了冷饭炒熟饭，炒了邮票炒股票，炒了房子炒车子，炒了车子炒妻子。邮票愈老愈好，妻子愈新愈好。   ；

    当了硕士想博士，当了博士想博导，当了博导想院士。上书给中央，社会科学也要设院士。有“士”就有势。势中自有黄金屋，势中自有颜如玉。有山不登白不登，有墙不爬白不爬。最高指示说得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别人发财我发不了财，别人升官我升不了官，别人坐汽车我踩脚踏车……一切一切，全怪美帝国主义，战友们，奴隶们，起来，对美帝国主义说一声“不”!

    丈夫对着正在打扮的妻子说：都快没命了，还要那张脸皮干甚么?千条万条，造反有理；千理万理，钱是真理。有了钱脸皮就能生辉，有了钱生命就有光彩。行动起来，厚着脸皮去翻身，去革命，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   

  

     原载《明报》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九日、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