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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 |
文/闻章
缘起
初见韩羽,是在一个夏天。为了进一步了解,把动画片《三个和尚》和他的部分绘画、书法作品重新看过。更加感觉到他活路精到,思路别致,作品别有生趣。美学家王朝闻曾说:“韩羽作品之趣,往往出人意外,故其趣也浓。” 也许正因为这“其趣也浓”,《中国现代美术全集》国画卷、漫画卷、书法卷、插图卷同时收录他的作品。该书是一套荟萃上一世纪美术界顶尖人物作品的大著,能被选入其中一卷就不简单。韩羽却连中四元,顿觉此人高峻峭拔。而且他刚刚得了鲁迅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作家人人仰目,但苦于夺冠不易。书画家韩羽,不争不竞,首届鲁迅文学奖不招自来。一法通时法法通,看来韩羽果然有些真本事。
进得居室,恍惚间便见一尊“佛”高踞木椅,裸胸袒腹,洒洒然恰如弥勒。这便是韩羽。见有生客,韩羽忙把身边的圆领老头衫拎来,胡乱穿上,站在一旁,让我们先坐。我连看他有好几眼,总感觉有哪儿不对劲。虽说有几分弥勒趣味,但到底不像高人雅士。下身一件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上身一件圆领老头衫,随便极了。穿戴随便倒也罢了,不想长相也随便:身材不高,土头土脑,后脑平平扁扁,前脑锛头锃亮。说起话来更随便,再加上浓重的山东腔,怎么看怎么像村夫野老,并且还有几分孩子气。难怪他夫人说他是“老土”。
读韩羽的《当个大人物活得真累》:
浏览《中国剧目辞典》,《肥水之战》赫然入目。睹影而知竿,可想见风樯阵马之概:苻坚大军,丢盔弃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东晋劲旅,天堑飞渡,崩浪奔雷,追亡逐北。戏台上的谢安、谢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千钧一发,力挽狂澜,真真一代风流人物也。
忽地想起两本书,一是《世说新语》,一是《晋书》。
《世说新语》:“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谢安怎地了?本应“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竟“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再看《晋书》:“既罢(棋),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原来谢太傅是弄玄虚,在做戏,这一回是做给围棋的客看的。《世说新语》的作者被他瞒过了。
戏方唱罢又登场,当个大人物,活得真累。
我恍然而悟。韩羽之“不像”我想象中的韩羽,实在是他不想活得太累。他不是活给谁看的,他是率性而活,因此他才天真得像孩子,固执得像孩子,有趣得也像孩子。其作品也是率性而为,因此才富有真趣真意。真性情得大自在,大自在才更有真性情。正如黄苗子先生说韩羽:“似村而雅,土极而洋到了家”。
韩羽的作品和韩羽本人一样,也常常被误读。有人说好,迷到痴狂;有人斥拒,大摇其头。也许只有懂了韩羽本人,才能真正读懂他的作品。这便是我走近韩羽的初衷。
鸭子上架
不是共产党员的韩羽,能当上正职,能不说是时代的进步,能不说是改革开放的结果?
1983年,韩羽仍住在保定。有一天,忽然接到石家庄的朋友的信,信中告诉他,据可靠的小道消息,说要任命他为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总编辑。他笑了笑:吃饱了没事,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继而又一想:开这玩笑对他又有何意义?而且还要白白地搭上八分邮票。就是这八分邮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了。
一忽儿欣欣然:信上所说的如果真有点影儿,我韩羽50多岁了,没想到又走鸿运了。被人领导了半辈子,也翻了个儿领导别人了,不说别的,起码也能让人知道韩羽也是个当官的材料了。对!不再跑龙套了,唱一回主角儿。
一忽儿又嘀嘀咕咕:真地当上官儿了,那画画儿怎么办?画画儿,把全副精力都投入进去还嫌不够哩,既当官就有当官的事儿,怎容你再一心一意去画画?
是当官?是画画?不知哪边的炕头热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水落石出,那朋友的来信中所说果然是真,韩羽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忙忙赶赴石家庄,找到那朋友说:“你和上边熟,替我说说,领导工作我可干不了。”看来还是画画儿这边炕头热。
他也真画画儿画糊涂了,画成画呆子了。试想,像这样的事人家会能替你说?官,别人都争着抢着去当哩,可你不当,谁知你说的这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傻子才相信你说的哩。
朋友说:“这话我不能替你去说,还得你自己去。”
韩羽说:“厅里还没有通知我哩。我自己去说。万一厅长说:谁告诉你说你要当总编了?我们没说要你去呀。这不是自找没趣?”
朋友说:“可也是。这么办吧,我给你联系,你见了领导见机而行吧。”
厅长接见了,他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说:“老韩,调你去美术出版社当总编。”
韩羽说:“我就是专为这事找你来的,我画了一辈子画儿,从来没当过领导,我干不了。”
厅长说:“研究的时候,有人同意,有人反对,但最后统一了意见,已经形成决议了,干吧。”
韩羽说:“我的确干不了。”
厅长沉下脸说:“不要再说了,已经定了,上报了组织部了。”
话没法再继续下去了,韩羽苦着脸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正在此时,书记进来了,笑嘻嘻地打招呼:“哈,老韩来啦!”
韩羽想,书记好说话,和他再说说:“书记,我正和厅长谈哩,那个总编工作我可干不了,我担心把工作搞砸了,我可没那个能力。”
书记哈哈大笑:“你没能力?一个大画家说这话,谁信?”
空气一下子和缓了。
韩羽说:“唉哟,我的书记,画画儿和当总编可是两码子事啊!”
书记说:“这么着吧,不干具体事,只挂个名,当名誉总编。”
韩羽一听,就明白,这是挽了个套,让我钻哩。说:“什么都有‘名誉’的,就是总编没法名誉,你想,最后定稿,看不看?看了签字不签字?不签字怎能送工厂付印?名誉总编负不负这个责任?”
书记笑得更和蔼可亲了,说:“咱们商量商量,这么着吧,你先去试试如何?”好家伙!这一招出人逆料,一下子将了韩羽的军,你想,说去“试试”。谁能说“我不去试试”?一个干部,能说这样的话?
韩羽嗒然若丧,嘟囔了一句:“那就试试吧。”
走马上任后的第三天,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开了个欢迎会,黑鸦鸦地坐了一屋子人。韩羽一瞅,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都仰着颏瞅向自己。这阵势,竟将三天前的嗒然若丧的心情一扫而空。社长讲话,作了介绍,该新领导讲话了,这对韩羽说来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在台下听别的领导讲话听了几十年了,怎么撇腔怎么拿调,难道还没一点谱儿?他说了:“同志们,我能调到出版社来和大家一起工作非常高兴。美术事业,不单单是画出画儿,还要把画儿印出来发行出去。创作、出版就像人的两条腿,并驾齐驱,谁也离不开谁。要繁荣美术创作,出版工作一定要跟上去。我向同志们表个态,我有信心,也有决心和大家一起搞好我省的美术出版事业。”看他这兴头劲,三天前的那番话,简直不像他说的。
总编室,下设画册组、连环画组、单幅画组、挂历图片组、摄影、画报。各组人员出出进进,忙忙活活,独统领各组的总编无事可干。韩羽只好泡杯茶,抽支烟,抄着手儿坐在办公室里。头几天还行,后来就受不了了。心想,日子可长着哩,怎么办哪?保定的家里,还有《聊斋》、《红楼》的插图等着我哩。要不拿来在这儿画?不行!你想画画儿,全社十之八九都是画画儿的,大家该说了,总编画画儿,我们也画画儿。来了没干别的,光带了个坏头儿,不是自找挨批?
有一件小事给韩羽感触颇深。是下班之后了,韩羽正从二楼走到一楼的楼梯口,迎面瞧见传达室的老史,将一条板凳横在楼梯口正怒气冲冲骂街哩,一见韩羽立即挪开了凳子笑脸相迎:“您还没走哩?嘻嘻嘻嘻。”韩羽忽地想起十三年前在“一打三反”中,也是这个老史,贴出大字报,要“砸烂韩羽的狗头”哩。
有一天下午,办公室人员挨门通知:“晚上去第一工人文化宫看东方歌舞团的演出,汽车停在院子里,七点钟准时出发。韩羽吃罢饭,奔向了大客车,车上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坐坐这个座位,又忽地起来坐坐那个座位,东瞅西瞧,终于选定了前后轮之间靠窗的座位。这有说头,靠窗可以看街景,两个轮子之间,颠簸小,舒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抽起烟来。人们陆续上车了,似乎坐满了,天也黑了下来,还没有开车的响动。有的嚷了:都七点钟了,还不开车?车外有回应:等等领导,领导还没有来哩。终于汽车开始发动了,车里的灯忽地亮了起来,有人喊:领导在这儿哩!韩羽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等候的领导正是他自己。说到这儿,还需要补充一句,是怎么发现领导还没来呢?因为准备了两辆汽车,一辆大轿车,是社里一般人员乘坐的。还有一辆小汽车,是专供领导乘坐的。
传来传去,传走了板,有的说成是“韩羽虽是当领导了,却没有架子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坐大客车。”我想明其究竟,和韩老先生提到这码事,韩老先生哈哈大笑,说:“丢人!简直丢人!说我上大客车是和群众打成一片?我和谁打成一片去?我是去争抢好座位去哩。千不怨万不怨,就怨我积习难返,就在这紧要关头,怎么也没想起我是‘领导’,现了‘群众’的原形。角色转换太快,跟不上趟儿,给人留下了笑柄。当时大家说,后边有小轿车,去坐小轿车吧。我怎地不想,可在大客车里坐了半天了,怎地好意思再去坐?这不是‘占小便宜吃大亏’了么?哈哈。”
试想,就他这状态,能把官儿当好?坐了一阵子办公室,写了辞呈,不找厅长,去找那位让他“试试”的书记。这一回毫无阻拦,顺利通过,他于是欣欣然“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了。
他走后,出版社里的人们议论开了:还说有信心、有决心,和大家一起繁荣美术出版事业哩,刚说完,一拍屁股跑了。
“趣”和“土”
1990年,韩羽在石家庄终于分到了一套住房,这套住房在市区的最外沿,南墙外甚至大门口外,是庄稼、菜地、垃圾、坟头。他的判语是:
室内书为伴
墙外鬼作邻。
且摘引一段他的文章:
宿舍墙外一路之隔是一片千余亩的菜地。每天早晨和傍晚,我总要来这菜地里闲遛。距小路不远处,有两间小屋,住着一户菜农,炊烟柴篱,鸡鸣犬吠……
就从鸡鸣犬吠的这只“犬”说起,且从这“犬”的“吠”说起。干脆些不说“犬”说“狗”,不说“吠”说“汪汪”吧。这狗就拴在小屋门口,凡是有人从小路上过往,它总要“汪汪”几声。后来我觉察出独我走过时不“汪汪”,就这个不“汪汪”竟使我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看来人的自我良好感觉是多么容易被触发。
一个骑自行车、上身穿西装的小伙子(别看他穿西装,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打这儿过。狗照例“汪汪”起来,这小伙子骂着脏话过去了。不一会,又怒气冲冲地返回来。狗又“汪汪”。他下了车冲着在屋旁正忙活着的老汉嚷起来:“我告诉你,下回我再路过它再‘汪汪’,我立即打死它!”老汉说:“这狗拴着哩,离这么远,只是‘汪汪’,又没咬你。” 小伙子说:“汪汪也不行,下回他再汪汪,我打死它。”一跷腿上了车子,余怒未息,又找补了一句:“打死它,吃肉。”我一听乐了,人为什么一到恨极了时就想到吃?古人不就有“食肉寝皮”一说么,莫非“恨”字能刺激食欲?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狗身上来。狗不冲着我“汪汪”,我觉着是给了面子,狗冲着那小伙子“汪汪”,他觉着是受了欺侮,岂不是在心态上有些共通?岂不都是在抬高这畜牲?或则是自我掉价?人这万物之灵,为了豆粒大的一点自尊感,竟弄得人和畜牲不分了(《逗狗、画狗》)
你看只是一只狗的“汪汪”竟把人“汪汪”得“自我掉价”了。你能不觉得有趣?能不感到好笑。能不感到这“好笑”之后的悲哀。
与这菜地有关的,有作家铁凝的一段话:
韩羽和我是邻居,我管韩羽叫伯伯。我们住在城市的边缘,墙外有农民的菜园,有河坡闲地。晚秋的黄昏,常见韩羽在旷野散步。蹲在闲地上点火玩儿,他眼前的火苗欢乐地舔尽漫坡的荒草。我在房子里,遥望窗外,看见哪儿有火堆,便知哪就有韩羽。日子久了,便也相信,一个六十开外还喜欢蹲在野地里玩火儿的人,肯定还会让年青人妒嫉。(《我画你写——文化人肖像集》)
就是这么一片荒地,他却这么兴趣盎然。
再看另一只狗,这只狗说是那只“汪汪”的狗的爷爷了:
几年前,我住在保定,也是每天早、晚去野地散步。中途经过几户农家。有一家门口正好对着大路。这家也养着一只狗。这狗长相特别,远远看去像是四只眼。大概它仗恃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尊容,脾气也极乖戾,似乎门前那段大路成了它的领地,对过往行人不仅“汪汪”,还要蹿到大路中间撒野。看它那张牙舞爪的凶相,出于憎恶,也出于自卫,我顺便捡起砖头砸了过去。本想把它砸跑也就算了,岂料更激怒了它,从此认准了我,定要与我不共戴天了。这畜牲像是能掐会算,每当我走到那儿,它就在恭候了。于是一阵“汪汪”,一阵砖头,天天照例,却也胜负难分。
有一次,我再也忘不了这一次,歪打正着,一砖头击中了它的嘴。看它那摇头晃脑,惨嚎而又暴怒的样子,我开心极了。没想到这一歪打正着,竟改变了我的心态,对这狗原本是厌恶极了的,却忽焉生出了个“趣”字。将小比大,看来人对事物的或好或恶,往往取决于是否占了便宜。我想再占它的便宜,热切地盼着再次击中它的嘴,一日不见,反而有些怅然若失了。
心态还有一个变化,原先出之于厌恶,就手捡起砖头砸了出去,是那么坦坦荡荡顺理成章。可自从有了这“趣” 字,有了寻开心的念头,却添出了个“怕”字。不是怕那狗,是怕狗的那家主人了。更确切地说,是怕被那狗的主人给瞧见。怕归怕,狗嘴还是要砸的。当然,在投出砖头的同时,总不免环顾左右,偷偷摸摸,有做贼心虚之感。(《逗狗、画狗》)
你看,这哪像个已是50多岁的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他这时正在河北工艺美校教书)?你看那只狗的嘴对他的吸引力多大?
再看颓败的临清城墙(他十八、九岁时):
算是雅兴,我来这城墙上闲遛。听着风声草动虫鸣,仰望云舒云卷云飞。心里一惬意,嘴里就想哼唧几声,感于中形之于外也。那时还不时兴“啊!大自然我拥抱你”,可又没有出口成章的本领,只好学马二先生游西湖那样掉书袋。翻了个底朝天,抖搂出了当过我县县尹的张养浩的《山坡羊》,聊胜于无,抑扬之,顿挫之:“峰峦如聚”(歪斜参差的雉堞,眯着眼远远望去,真有点近似“峰峦”哩),“波涛如怒”(且将这句跳过去),“山河表里潼关路”(蜿蜒于乱砖杂草中的城墙上的小路,说它就是“潼关路”,它敢犟嘴么?),“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脚下的城墙,明摆着的,已快‘做了土’了)。”境由心造,恍惚间,不知自己为古人今人了。
尤为快意的是,在这儿,苍茫大地,我主沉浮。比如,想在哪儿撒尿,就在哪儿撒尿。比如,看哪块砖头不顺眼,就猛地一脚,踢它个屁滚尿流。比如,想怎么嚎叫就怎么嚎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前我后不见一人,我就是陈子昂!(《城头怀古》)
你瞧,只是一段破城墙他竟如此忘乎所以,兴致勃勃。
再看他家乡的那片小树林(其时当是六七岁时):
回想当年和二狗和李五和……不是整天价泡在这里么,割草拾柴,扒瓜摸枣、掏鸟赶兔,吵嘴打架,拉屎撒尿……提起拉屎撒尿,使我想起来了,面对四野风光,小孩子的本事是“撤欢”。“瞧那杨树叶子滴溜乱跑得贼快,追啊!”“看谁先跑到树行子那头去,”“看谁嗓门大!”嗷嗷嗷嗷。长啸仍不足以尽兴,于是大喊:“拉屎了。”争相褪下裤子“一 二 三,拉。”
感乎中,发乎外。小时候的招数是拉屎,识了字,却费劲了,咬文嚼字作诗。”(《感乎中,发乎外》)
以上摘录的5段文字,是5个年龄段。从小孩儿到老头儿,这是个漫长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任谁也避免不了的,必然地在生理上、心理上刻上了层层的顺逆、离散、坎坷、悲欢……带来的生活烙印。韩羽当然也避免不了。可是有一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小到老,一以贯之,像个顽童。似乎在他眼里,什么都有趣,纵使无趣的,也有了趣。当然随着年岁的增长,“趣”里多了阅历和沧桑。试想,这样的人,能不有趣?这样的人,或画出的画或写出的文能不有趣?
美术评论家黄苗子说:“谁读了韩羽的画和文,都感到兴趣盎然。古人云:‘读《李陵答苏武书》而不痛哭者非忠臣,读李密《陈情表》而不堕泪者非孝子。’我说:读韩羽画、文而不由衷发笑者,没有文艺细胞。”你看一个“趣”字。
美学家王朝闻说:“韩羽作品之趣,往往出人意外,故其趣也浓。”你看,又一个“趣”字。
漫画大师华君武说:“韩羽漫画的民族民间风格,妙趣天成,好似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你看,还是一个“趣”字。
文坛耆宿对这位后学的评语,一语中的,不约而同。
韩羽说:他是戴着一头高粱花子,从沙土窝里爬出来的。而后又挤进文艺队伍中来的。
先看版本学家姜德明眼中的他:“脸扁平,脑门突出,一副老农本色”,“他常由河北来京城出差,宿舍管委会的大嫂们,以为他是闯进院里来收废品的。”(《土得掉面儿》)
翻译家高莽眼中的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干部服,一双黑皮鞋。我不知道皮鞋是否合他的脚,但似乎有一点点儿别扭。他的胳膊往往弯曲着,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我还见他手提一个小布包,上面绣着几个英文字,错了两个字母。”(《韩羽的戏曲人物画》)
他的要好的良师益友漫画大家方成眼中的他:“二十年前,我和他一道参加一个漫画家访问团,回访日本漫画家,浏览了几个地方,住在各地的宾馆。有几家宾馆脸盆上的水管开关样式不同,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用时须摸索一下怎样开才出水。可他全不会,洗脸时就要我帮他把水放出来。从一个宾馆换到另一个宾馆,洗脸时,他一句话把我逗乐了:“刚学会,又变了!”
一位日本漫画家为庆自己多年来的创作成绩,在一家豪华饭店举行盛大酒会,也邀我们参加。酒会很考究,来宾看来不止一百人。服务小姐是特请来的,二十岁上下,都穿着透明纱,看着和“一点式”全裸一样,我们没见过。他附耳悄声向我说了一句话,也把我逗乐了:“俺想看,又不敢看。”(《韩羽和阿达》)
大诗人艾青逗起这“土老冒”来了。这是他自己述说的:“我将一纸筒裱糊加固,涂上油漆,缝上背带,用来装画。不怕雨淋,不怕日晒,不怕挤压,不怕磕碰,尤其便于挤公共汽车。艾公瞅着画筒说:‘你再往上面画些图案。’我觉着这意见倒也可以考虑。艾公接着说:‘画上图案,背上它,就更像唱道情的了!’”(《一看到这张照片》)。笔者按:“唱道情的”,多为旧社会里讨饭者流)
你看韩老先生其人土不土?常言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土老冒”画出的画或写出的文能不“土”?对此黄苗子先生说了句风趣而中肯的话:“韩羽艺术的特点,用方成的一句话,叫‘土法上马’。”
何谓“土”?乱头粗服,吐属浅陋固然谓之“土”,韩羽在和《中国画》编者谈话中道出了“土”的另一面。当编者问:“黄苗子曾用‘土极而洋’四个字来评述您的画,您看这个说法准确吗”时,他答道:“这是老前辈对我的褒奖,‘土极而洋’,我实不敢当。一提到‘土’,人们立即会想到‘土头土脑’,这仅是‘土’的表象。它的根本是‘质’,质以传真,土中见真。《论语》有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您看,没有点土气,还成不了君子哩。”
韩羽在《方成戏笔》中对“趣”又作如是说:“看来世上或物或事本无所谓‘趣’。如佛家谓即心是佛,则无往而不佛;即心是趣,则无往而不趣。“趣”实出之画家心中、眼中。”
这使我想起他读丰子恺儿童漫画后的一段文字。
丰子恺先生以童心之笔,画了一幅《瞻瞻的梦》。梦里是“妈妈床里的被褥没有了,种满着花、草,有蝴蝶飞着,青蛙儿跳着……”韩老头儿似乎也变成了孩子和瞻瞻一起到了他梦里:“瞻瞻真聪明,把蝴蝶、青蛙、花呀、草呀都搬弄到妈妈的床上,白天黑夜都能和它们在一起了。我们玩得可高兴哩!忽然瞻瞻要撒尿了,醒了,我只好回来了。”
好一个“瞻瞻要撒尿了,醒了,我只好回来了。”童心童态跃然纸上。试问,韩老头儿如无童心,文思如不机敏,焉能偶得这神来之笔?
再看第二个《瞻瞻的梦》,梦里是“房子的屋顶没有了,在屋里可以看见天上的鸟、飞艇、月亮和鹞子。”韩老头儿又去瞻瞻的梦里了,“真开心,外面的东西什么都能瞧得见。要屋顶干什么,遮得严严的,多闷得慌!奶奶听了说:‘真傻,不盖上屋顶,下雨怎么办?’我说:‘你才傻哩,下了雨,我们不会赶快醒来吗!’”
又是好一个“下了雨,我们不会赶快醒来吗”,韩老头儿真可谓糊涂透顶,而又聪明绝顶得有趣。他和“奶奶”到底谁傻?
这两段“瞻瞻的梦”,岂不是“即心是趣,则无往而不趣”的最好注脚?
韩羽的画好玩,韩羽写的有关绘画构思的文章或言论也好玩,在这类文章或言论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对人生世事的理解,而这“理解”本是主观的抽象认识,他又是怎样将这“抽象”转化为图画中的“具象”的?也正是在这儿,更感触到他的思路的跳跃,直像猴儿翻跟斗,一忽儿蹦到这儿,一忽儿跳到那儿,一忽儿没了影儿,突然挠了一下你的后背,吓你一跳。先看看他对一幅小画的说道。这幅画小得很不起眼,是他为自己的散文《夜路》作的插图。
他说:
“的确如您所说,我画的画儿有些像‘现代派’,又和‘现代派’不是一回事,同在哪儿?不同在哪儿?
‘现代派’的一个主要标志就是反传统。传统绘画是‘往东’它偏要‘往西’,对着干。极力要打破传统绘画的固定思维模式,这是‘现代派’的积极的一面。惟有如此,才有可能不因袭、不盲从、不僵化,使自己有所发现。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和‘现代派’说到一起了,这是我和‘现代派’的同处。
我和现代派的不同处是,‘现代派’以反传统绘画始,以导致不是绘画取消绘画终。也就是说为了和传统绘画往相反的方向拉开距离,像风筝断了线,四处乱飘,终于没了影儿。我对传统绘画也有‘反骨’,也敢‘尥蹶子’,折腾一阵子之后,终于不忘回到绘画中来,试举一例:
比如‘雾’。用油画、水彩画雾,可谓得心应手,靠了虚实冷暖的交错扑朔迷离的色彩,并不太难就可将‘雾’捕捉到画面中来。如果不用油画、水彩颜料,也不用中国水墨(由于印刷条件限制)只用毛笔、线条把‘雾’画来试试看。我就遇到了。是我为我的散文《夜路》画插图,当时夜间的情景是大雾迷漫,对面不见人。这怎么画?想来想去,既然是雾中什么都看不见,瞧不见还画什么,干脆不画。按画画儿的常理讲,画画儿就是用笔在纸上描画出物象来。不画,这是哪门子的画?岂不是有违绘画之道?我在纸上画了个方形边框,边框内表示是画面,画面中是空白,实际上就是一张白纸。如果也说是一幅画的话,这就是‘现代派’?可是我在边框外写了一句话:‘漫天大雾什么都瞧不见。’就是这句话立即使那白纸有了内容。不画之画,不是正好画出了令人什么都瞧不见的‘雾’?‘现代派’是新玩艺儿,我这是旧玩艺儿。无为之为,无中生有,这不是和老、庄沾上边儿了?”(《中国画·韩羽访谈》)
像这类画法的画,一位老中专校长的评语是:“老韩,依我看,你画的画,不会画画的人画不了;会画画的人也画不了。”
再看另一幅漫画《无题》:
眼花了,配了眼镜。读书看报,必须戴眼镜。摘下眼镜,面前的书本报纸立即成了一片黑芝麻。慨然自叹,眼镜成了眼睛。
将这句话的意思画成了一幅画,一瞅,我被我逗乐了。
这一乐,使我悟到语言与绘画竟有如此差异。
“眼镜成了眼睛”。在语言中,字与义合,明白无误。可是画成形象,却出现了两种相反的意思:一是对语言字义的肯定,一是对语言字义的否定:谁见过眼睛能够脱离面部与眼镜粘合一起?
毫无疑义,有悖于常理,可是不这么画,又怎能表达出“眼镜成了眼睛”?
其实“眼镜成了眼睛”本身就是生活中的“荒诞”。“眼镜”本是一玻璃片怎能成了“眼睛”?而事实上恰恰成了眼睛。人丧失了视感官功能按说是半拉残废,是可悲的事,可一旦和眼镜搭上边,又生发出笑料来(像这幅夫子自道的画,不就是我被我逗乐了?)似这类荒谬而又合理,相反而又相成的生活中事,又岂止“眼镜成了眼睛”?
方成先生就这幅漫画说:“奇在老人无目,却也使人理解。”“这幅画的艺术构思就是把人的视力和眼镜的功能巧合,造出一种出奇的景象。”“以滑稽表现一种看法,一种常情,这属于幽默,不是只逗人一笑、毫无内容的滑稽了。”(《漫画的幽默》)
王朝闻先生说:“没有长眼睛,眼睛只刻画在眼镜上的造像,造形虽然荒诞,它所隐喻的角色,颇有点相对意义(不是绝对意义)的无限性。它的造形不是给特定观念作注评式的翻译,它那丰富的内涵有待于漫画读者的意象思维,即对作品的现实依据的再创造与再评价,所谓思而得之。”“它只能也应当具备一种诱导作用,一种点醒观众对识认的作用。就是说,它对漫画观众的认识活动,只能提供以至暗示一种认识的突破口,正所谓师父引进门,得道在个人。漫画《无题》也有这样的作用。”(《王朝闻集》第20卷299页)
两位先生的嘉许,给我的启发是:创作的关键在于是否能从生活里捕捉到有意味的生活细节。作品的内涵,取决于生活本身所蕴含的内在矛盾,而《无题》一画,实是阴错阳差,于无意中得之。(《韩羽创作篇》)
再举出一戏画:《韩信月下追萧何》:
唐代的韩愈曾著文,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感叹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致使千里马“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到了20世纪80年代,从不止一篇的报刊文章的字里行间,又看到了“伯乐”、“千里马”字样,像韩愈一样,又呼唤“伯乐”了。封建时代,呼唤伯乐;社会主义时代,也呼唤伯乐。
伯乐相马,固然走不了眼。如若让伯乐相人又如何?戴名世《答某书》:“昔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马,教其所爱者相驽马。夫千里马不常有,其利缓。而驽马日日售之,其利急。”你瞧,伯乐教徒弟都有偏心。这一层韩愈没有看出来。斗胆冒犯韩文公,我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信然。然千里马为伯乐察之荐之复为伯乐杀之者则为韩愈所未论及。
伯乐常有,千里马也常有。可是无论古时或今世,只要两者一照面,人际关系、利害关系立即掺和进来了。伯乐不复伯乐,千里马也不复千里马了。
将这层意思画出来不好么。可是“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刘勰语)用什么样的“言”,才能表达出这“意”?
我想到了戏曲。
戏曲《萧何月下追韩信》中的萧何、韩信,不就是伯乐与千里马?如若韩信这“千里马”不遇上萧何这“伯乐”,不也“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萧何在戏台上这么一追韩信,谦恭下士,虚怀礼贤。谁能不为之拍手叫好崇仰有加?
看戏的人们只看了这戏,却未必都读过《史记》。戏台上的萧何只是他的另一半。那另一半是“吕后欲召(韩信),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形格势禁,其有所不得不然。成也伯乐,败也伯乐。这就是韩信这匹千里马的命运。
将画笔笔尖描向何处?如拘于事实,只能就《史记》中寻行数墨,难免死于句下。黄苗子先生说:“他能把一肚子的学问横串竖串,打个比方:关羽跟苏东坡下棋,杨贵妃跟西门庆鬼混。”“一肚子学问”,是前辈谬奖;“横串竖串”,的确窥我肺腑。这一回又是“横串竖串”,从《史记》又“串”回到戏台上。
不是“萧何月下追韩信”么,来它一个“韩信月下追萧何”!人,同是那两个人;追,同是追。但此追已不同于彼追。彼追是举荐,此追是索命。此追系由彼追所引起。此追之果已隐隐然含有了彼追之因。
借用戏名,又别于戏名,看似字句的摹仿;实是内容的翻案。不亦“推陈出新”欤?
此时韩信已死,又怎能去追?反正戏台上鬼戏甚多,姑效颦,那就画一个提着自己脑袋的韩信。鬼魂出场,的确使人有些悚然。这悚然也许会引人“心声锋起”,会问:这鬼魂为何死不瞑目?
这可算哪门子画?国画?漫画?戏画?(《我画〈韩信月下追萧何〉》
用韩羽的话说:“欣幸之至,这幅小画引起了前辈王朝闻先生的关注。”王朝闻先生说:“(此画)越出戏曲《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题目和情节,越看越觉得有新颖的画外之意的含蓄美。”“这样根据史实来作画,和戏曲只对萧何爱才一面所作的赞扬的效果不同,是从另一生活侧面着眼而加以概括和变形的。如果可以说这样的绘画和那样的戏曲都有抽象性特征,那么,各自的着重点显得多么特殊。当作创作对于素材的一种抽象过程来理解,后者那虚构性的动机与新颖的意象都富于独创性。这样的意境的荒诞性与‘抽象’性显示了画家对素材内容的理解更有广度与深度,较之在绘画造型方面的虚幻性抽象形式也更有意味。”“观众视野的扩充化,在思维方面是否也有抽象性,看来也是有的。画家韩羽这种寓真于诞、寓实于玄的艺术形式,和刘熙载在《艺概·文概》里那个论点一致:‘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艺术思维的所谓以轻运重,和从局部见整体的意义与效果近似。不论是诗的还是雕塑的艺术形象,它不只可能反映个别现象而且可能在个别中显示一般。当作艺术假定作用的反映方式来理解,他的长处在于创造一个虚幻的然而又有完整性和独立性的世界。死了的韩信追赶还活着的萧何索命,这种虚幻不实的人际关系反映了有必然性的人际关系。当实际里的人际关系在艺术里以虚幻的形态出现时,也许对客体的本质正是一种创造性的反映。这种能动的反映体现了艺术虚实相生、轻重相成的辩证方法,诱发观众掌握以轻运重、由小见大的感受和判断的认识功能。这也是说,任何艺术形式都是不完整的,但观众可以在不完整中见完整。”(《王朝闻集》第15卷253-255页)
与《韩信月下追萧何》一画,似无关而又似有关的是他与《经典》编者说的一段话。
陈:提起戏画,大家都知道有关良、马得和您。您的戏画和他们两位相比,不同的追求与特点是什么?
韩:关良先生的写意戏曲人物画开一代之风,其影响所及不仅限于戏曲人物。称之大师,当之无愧。我与关良先生不甚熟,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全国文代会上,一次是在他家中。马得先生是我长兄辈,我们很熟。他画戏画也比我早,20世纪60年代的《新观察》上就发表过一整版他画的戏画。除了戏画,他的漫画也极具特色。马得很风趣,如果“笑一笑、少一少”这话是真的,我可以说这么一句:谁若和马得常在一起,肯定能活大岁数。记得是在香港报纸上看到的,有人居然费心思,把我们三个人的岁数摸得一清二楚,说关良大马得12岁,马得大我12岁,真巧!你问我们三个人的戏画有何不同?先说同处:同是用宣纸作画,同是由繁化简的写意,更主要的同是以戏曲为题材。
可是从画中透出的信息,我从关良先生的画里看到了“重”与“拙”。关良先生本是个小老头儿,可是从他的画里感觉到的是不修边幅的大气的关良。这一点,我是学不来的。从马得先生的画里我看到了潇洒飘逸,原来诙谐风趣的马得还有他的另一面。这一点,我也学不来。因为这个不全是绘画本身的问题,它取决于人的气质。
这么说似乎有点隔靴搔痒。我再往具体里说说,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
关良先生画戏画,着重于纯视觉的绘画性。
马得先生画戏画,着重于戏曲中的精彩情节与神态。
以书法为喻,关良的画近似“碑”,马得的画近似“贴”。以音乐为喻,关良的画富节奏感,马得的画多旋律感。
我画戏画,兴趣所在是借戏曲表达思想认识。
由于画笔的着重点不同,关良、马得先生是就戏画戏,我是“逢场作戏”(意即借台上的戏场做我自己的文章)。试举一例:
有出戏叫《快活林》,也叫《醉打蒋门神》。戏曲作者(包括《水浒传》的作者)意在通过这一情节赞扬武松的英武神威,纵使喝得烂醉如泥,仍能将蒋门神打得鼻青脸肿丢盔卸甲。依我看,戏里的武松固然英雄,但更像是“打手”。你想,他和蒋门神拼命不就是因为饱吃了施恩的酒肉?如此的“英雄”,不就跌落价码了吗?我画《快活林》题了这么几句:“武松大闹快活林,只因饱吃了人家的酒肉,终难免脱‘打手’之嫌,‘无三不过望’欲以酒盖脸遮羞乎?”戏曲本是唱的正调,我的画把它唱成了反调。
陈:你过去发表的大部分戏画都是这类的?
韩:不尽然,为了玩玩笔墨,搞点儿趣味,就乱画一气。画的哪出戏, 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我最感觉趣的是“逢场作戏” ,这样我能有更多些的发言权。
张瑜在《雪尘语画》中说:“韩羽的戏曲人物画便在关良的巨大的身影中顽皮起来。”“顽皮”二字说得好。
韩羽在《韩羽创作篇》一书的跋语中写道:“我现在画国画,以前画漫画。在漫画创作中由个人性情、文化水平等因素所决定而形成的思考问题的方式、观察生活的角度以及习惯了的夸张的绘画语言,不能不带入到国画的创作中来。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儿,即使变成了山神庙,仍然露出那条猴尾巴。”
何谓“那条猴尾巴”?我思摸,即“土”和“趣”也。我翻看他的《信马由疆》一书,无意中找到了这源头:“平心而论,提到画画,半分利(一个农民)还应算我的启蒙老师之一。有一天,他说:‘你会画关爷、财神,会画玩牌(赌博)的不?’我说:‘画你们玩牌的有啥难的?’我画了四个人围着桌子坐着,手里各自拿着纸牌。他看了看说:‘看我的。’拿起笔,一会儿画完了,是连续的三幅。头一幅,是几个人一齐在撒尿。第二幅,是一座房子,窗户里有几个挤聚着的人影。第三幅,仍是几个人一齐在撒尿。我看不懂,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没玩过牌,你不知道。玩牌之前一定得先撒尿,一玩起来谁还有那工夫?散了局,又得撒尿,你想想,憋了一整夜能不尿?’经他一说,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画的竟是最要劲的一点玩牌人的那个瘾字。是他启发了我,一个绘画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如何传神。”
再看《醉鬼》(木偶戏):“一个卖豆腐的木偶,挑着担子一躜一躜地出来了。
旁白:‘豆腐多少钱一斤?’
木偶:‘叽啾叽啾。’
旁白:‘哦,两角五。这么贵啊。’
木偶:‘叽啾叽啾。’
旁白:‘哦,是因豆子贵了。’
木偶:‘叽啾叽啾,叽啾叽啾。’
旁白:‘哦,你不卖豆腐了,要喝酒去。’
木偶在戏台上转了一圈,大概是到了酒铺门口,抱起扁担冲着酒铺的门板敲起来:当当当当。
从后台又出来一个木偶,一躜一躜地抱着酒坛子,往台口一蹲,又缩回了后台。
卖豆腐的木偶捧起酒坛子,‘咕嘟嘟,咕嘟嘟’,又一仰脖子,‘咕嘟’,喝光了。
‘叽啾叽啾’,意思是还要喝。
这一回不再用扁担,干脆用脑袋敲起酒铺门板:当当当当。
每逢看到这儿,我们无不捧腹,看一次,笑一次,流着眼泪笑。
戏台上的醉汉本是不少,《醉打山门》的鲁智深,《快活林》的武松,《下书》的刘唐,《安天会》的孙大圣,《醉皂》的衙役,还有醉娘娘杨玉环……可谓是千姿百态。台下芸芸众生的醉汉更是争奇斗胜,痛哭的、傻笑的、手舞足蹈的、使酒骂座的……可是能够将人逗得笑破肚皮的莫过于这木偶了。却又简洁干脆,只是两次敲门(前一次用扁担,后一次用脑袋)就把从不醉到醉给活现出来,而且醉得竟连扁担和脑袋都分不清了。”
数十年后,对这类土玩艺儿之土之趣,仍能娓娓而谈,历历如昨,足证他的情有独钟,心摹手追了。似此,根植于童年的心中的养料,能不渗入到他的漫画、国画、戏画中来?
前面说了一大堆韩羽的“土”气,其人“土”,其趣“土”。然而不免要问:如果仅仅是“土”,其趣能盎然乎?艺坛前辈华君武说过一句话,谓韩羽的作品是“一种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化合”。的确,他的一些作品之趣,恰恰是于最土处,显出最雅来。
韩羽有一幅画,标题是“画林太太”,是哪家的林太太?这太太是高是矬?是胖是瘦?是风流婀娜,还是贞淑端庄?可一看画,竟是一枝梅花。再看还有一副题:“林和靖自谓梅妻鹤子”。画梅者可谓多矣,你见谁这么题过?“画林太太”四字不能不谓之市井气。可这市井气的背后有雅人高士林和靖给撑着腰,你说是土?是雅?
再抄一段其文:
“南齐胡谐之贵宠,上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惟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傒语。’可见语言环境潜移默化的力量之大,说句粗话。是‘河心撒尿,顺了大溜了’。”
前半段的《南史》能说没有书香之气?可最后一句能不说土得掉渣儿?一文言一土语,糅在一块儿,却又水到渠成天衣无缝,这就像《关连长》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穿着土八路军装的土头土脑的关连长,坐在钢琴前弹奏贝多芬乐章。又像戏台上的张飞,粗鲁中见妩媚。
我在前面曾戏谑地说:画漫画的韩羽打了画国画的韩羽一记耳光,是我言之不确。他不但没有背叛漫画,正相反,将其发扬光大之。改头换面,又将“漫画”挤进到“国画”中来了。难怪漫画界说他的画是国画;国画界说他的画是漫画。
1995年《江苏画刊》上有一篇《韩羽画跋边抄边议录》:
人们说韩羽的画有趣,其实他的画跋尤有趣,今不说他的画,只说跋。漫画界前辈丁聪,为韩羽画了一漫画像,韩羽附写了数字自述:
“小时画画,觉着人不如我;而今画画,觉着我不如人。画了大半辈子,只是将俩字颠了个过儿。”
读了不免莞尔,粗粗一看,正如俗话说的“别人笨得不够吃,他却笨得吃不了”。花了大半辈子力气,只是将两个字颠了个过。再细细一想,这“人”一前一后的颠倒,固是否定之词,可又是谁否定的呢?是这个“我”否定了那个“我”。换句话说,是后来的我超越了先前的我。真“贼”得很。原来似贬实褒,越画越自谦了。这绕弯弯岂不是捉弄人?人却又愿意受这捉弄,因为从被捉弄中获得的是幽默的审美快感。
有一画家画了一画要他题跋。画中是三个着古衣装的老者,还有一琴一鹤。本是雅味十足,且再看他的题跋:
“酉辰画三老,大星把画裱,要我来题字,不知题啥好?真欲焚琴煮鹤图一饱。下边落款是:酉辰作画,韩羽解馋。”又题:“人笑我俗,我请坡公相助,其言曰:卫懿公好鹤,以亡其国;房次律好琴,得罪至死。乃知烧煮之士,亦自有理。”
画家着墨于雅,题者却盯着吃,可谓大煞风景。“馋”字俗得使人忍俊不禁,“焚琴煮鹤”却又文得极有书卷气,是雅得甚俗?还是俗得甚雅?是和画家寻开心?还是自嘲?模棱两可飘忽不定。令人颇费猜疑。因而愈引逗人去猜疑。
对《贵妃醉酒》一画是这样题的:
“唐明皇驾幸西宫,找梅妃卿卿我我去了,杨玉环醋意大发,于是‘看大杯伺候’。看来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
好个“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这话真说得糊涂,却又真切地搔到了痒处。贵妃听了当也破颜为笑的。
再看题关云长:
“关云长的‘义’很有点近似贾宝玉的‘情’。贾宝玉固然钟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宝姐姐,故曰‘情种’。关云长义扶汉室,却又义释曹操,当也应名之曰‘义种’。”
真是恶作剧,将关圣帝君和奶油小生拉在了一起,可谓毁圣谤圣了。可是题画者将小辫子抓得牢牢,于匪夷所思处乘隙一击,老吏断狱证据确凿,奈何!‘义种’,这杜撰的词让人忍俊不禁,恰恰是这不伦不类的‘杜撰’,才给关老爷脸上罩上了一层诙谐。
《如是我说》(武松)一图的跋语:
“清人张潮说:阅《水浒传》至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我说:且再看武松在孔太公庄外为黄狗所欺,人生有快意事,也当必有败意事。
这段小文颇妙,为什么?这要从另外处说起:
张潮是清初的文学家,他的笔记随感小品《幽梦影》,“所发者皆未发之论,所言者皆难言之情”,因而在当时评价甚高。而此书还有一特别处,是黄周星、张竹坡等文人为此书写了数百则评语,隽语交织。《如是我说》画跋所引张潮的话,就是出之于《幽梦影》。现移抄如下:
“阅《水浒传》于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
张竹坡曰:此等事必须无意中方做得来。
陆云士曰:心斋所著得意之书颇多,不止一打快活林,一打景阳岗称快意矣。
弟木山曰:兄若打山中狼,更极快意。
不厌其详地抄录下来,是为的比较一下评语。张竹坡固是点评圣手,对《金瓶梅》一书发了不少精辟之论。可这一评语,不能不说是平平。其余二位,均是顺着竿爬,没有突破张潮的原意。而《如是我说》的跋语较之棋高一筹。一是从反面立论,二是紧紧扣住题目,起自武松,落至武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说服力强。这样比评,不算是强词夺理,欺负死人古人吧。”
以上摘抄的仅是《韩羽画跋边抄边议录》中的数例。像这类的文画结合形式的作品,成了他近年来创作的主流。其原因,一是他的兴之所至,二是各报刊“点名要菜”。两股劲拧成了一股劲,“小车不倒,照直推了”。对这文、画相合(其实也就是画与跋)韩羽名之曰“两凑合”,意即画不够,文来凑;文不够,画来凑。而何满子先生说得尤风趣:“今人盛行漫画配短文。有自配者,如黄永玉、韩羽诸家。这种画配文出于一手,可以拟之曰‘自恋’。亦有请人配画者如陈四益请丁聪,鄙人亦请方成配画,可拟之为‘婚恋’。”(《无花的蔷薇》)
韩羽有一小文,似颇可做他的“自恋”的注释:
我喜欢因画而作文,或由文而作画。画之所短,恰是文之所长,画之所长,又是文之所短。取长补短,手脚并用,连踢带打也。所以如此,又关乎我对绘画的看法。看法,言人人殊,各有所着重,自不必相强一致,我则着重八个字:又熟又生,有理有趣。
所谓“又熟又生”,是指画中物象应该令人既感到熟悉而又感到陌生。熟悉使之亲切,陌生使之新奇。惟其又熟又生,才最易刺激人的感官,最易叩人心扉。反之,只熟不生,则索然无味;只生不熟,则茫然不可解。
所谓“有理有趣”,其理,不是说教,不是来自书本上,非由述作。它就在日常生活之中,与琐屑事物相表里,它无往而不在,却又为人所熟视无睹。一旦显其端倪,人们才跃然以醒幡然而悟:怎么以前就没看到想到?借老生常谈语,画中之“理”就是想人之所欲想而未及想,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这“理”,不仅能像教科书一样益人以智,它还有为教科书所无的给人以恍然而悟的快感,又因这“理”来自生活之中,往往杂有生活之趣,它又给人以审美愉悦。
至于“趣”,人们一提到它,常常想起“好玩”、“逗”这一类字眼。清人张潮则更看出了“趣”与才、学、识的关系,及对才、学、识的重要作用。他说:“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就是说,比如酿酒,才、学、识是酿酒的高粱稻米等原料,而“趣”是使原料发酵的酵母。
画中的“理”,亦即学问与识见,亦必兼乎趣而始化。理因趣,其理益彰。趣因理,而趣益浓。
绘画是直观艺术,只能描摹具体事物。而理与趣,实出之人的心中,是主观之意念。似此,只能描摹具体事物的画笔则力有未逮。为补画笔之不足,须要借力。“砥砺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说苑》)金属的刀,惟有借助于非金属的石,才能磨得快。中国古代画家早就悟得此理,因而借语言艺术的文学以助视觉艺术的绘画。画中的或文或诗(包括标题),俗谓之“跋”。这跋,不亦即“非金”,而可以“利金”的磨刀石?跋与画相结合,是语言艺术与视觉艺术的杂交,如庄稼为改良品种而杂交一样,是互补不足,相得益彰,离之两伤,合则双美。
白石老人有一画,画了两只鸡雏互争一条虫子。因利而争,固然是丑态,然而单只相争,不足以尽其丑,且看跋语:“他日相呼。”只此四字,立使画面延伸开来,突破了时间、空间的局限,由目前的“相争”延伸到以往的“相亲”,也是这跋语,藏而不露,话里有话,“他日相呼”,岂不是见利忘义?岂止是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理?是趣?谁能分得清?
他的另一幅画《不倒翁》,本是泥玩具,却忽焉幻化出贪官的嘴脸,这画中物象的又熟又生似与不似,不亦得之于跋语的点铁成金?
半橱书屋
有一次聊天,韩老先生说:“有友人要我题写斋名,我写了‘半俗斋’。自认此一生,雅不了了,但又不甘为俗。高不成,低不就,就半俗吧。实是夫子自道,写来挂在他家,我岂不是又多了个书斋?”
当然这是说笑,他也的确有一书斋,叫“半橱书屋”:
“两管毛笔一方砚,
八千里路半橱书。”
这是我为自己的书屋写的两句话。说是“话”,不说是对联,不合对仗也,可取处是颇副实际情状。
“两管毛笔”,一管笔作画,一管笔作文,正合两数。
“一方砚”,是废话,有谁见过有人同时使用两方砚来着?
“八千里路”,有点“行万里路”的意思,似是壮语,这是吓唬人,其实谁也吓唬不了。试想而今,万儿八千里路算得了什么。甭说大人,就说小孩子,比如我的两岁的小外孙,从深圳到石家庄,一个来回,就“八千里路云和月”了。而且“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半橱书”,自1948年参加工作到文化大革命,也就是几十本书,占一小书架的两个格子,恰好半橱。不言“斋”而言“屋”,是出于字斟句酌。因为全家挤在一起,除了“雅”的书,还有“俗”的柴米油盐、锅碗盆勺。近些年鸟枪换炮,书多了些,也有了单间了,仍以“半橱”名屋,一是忆苦思甜的意思,二是“半橱书”,半瓶醋读书人也。
这篇文中有一句“近些年鸟枪换炮,书多了些”,且莫把这句话轻轻放过。书是怎地“多了些”的?若问究竟,不妨读读他的《闲话家珍》:
我终于凑成了两橱书。看来,我这个初中一年级生似乎也有点“知识分子派”了。闲暇时总要凑到书橱跟前,动动这本,摸摸那本,如数家珍。
说是家珍,有点往脸上贴金。“家”字倒不含糊,“珍”字则须作别样解释:珍者,非谓贵重之珍本书,乃珍存珍藏意也。说句寒酸话,我这橱中非但没有珍本,且卷数不全少头无尾者比比皆是,因为其中很有一些像电影《望乡》中阿崎婆家里的猫,是捡来的。然而,珍爱与贵重之间并非都是划等号的,“敝帚”不是也可以“自珍”么。
说是捡来的,未免说得好听了,世上哪有白捡之物?其中还有一个“赚”字。我书橱里有一本《元白诗选》,就充满了连“捡”带“赚”的戏剧性,可是说来话长了。
“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些买破烂的将“封、资、修”的书按“废纸”价钱一捆捆地收来,一转身,又将一捆捆的“废纸”堆到街头巷口,任人挑拣。打着幌子名曰卖废纸,实则是卖书。而买家打着幌子名曰买废纸,实则是买书。正应了俗话说的,“挂羊头”买卖“狗肉”也。
我经常在这“羊头、狗肉”摊旁转来转去。
这号书贾(姑且算作书贾吧)有两类。一类是仍不脱买破烂的本色,以轻重厚薄论价。这好办,专挑书薄而又对口味的,只花几分钱就到手了。另一类可就难缠了,他们虽是文盲,可眼盲心不盲,不懂书的好坏,可会相面,会察言观色。比如你往那儿一站,他先端详你了。有一次我从书堆里翻出一本洪升的《稗畦集》,问这本“废纸”要多少钱?他说五角,我丢下书走了。可又舍不得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这一下可被他看出了心思,再一问,六角。我说刚才不是五角么,他说没有说五角。讨价还价,只好赌气花了五角五分钱将它买了回来。
我挨了赚,也学聪明了:蹲在书堆前,扒来扒去,表现着最大程度的冷然漠然。其实早瞄准了《元白诗选》,却将无关的书拿起放下,问价还价。这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到了火候,单刀直入,不屑一顾似地捡起目的物,并自言自语:“这本纸薄,好卷烟,多少钱?”“一角。”“五分。”“拿走吧。”就这样差不多是白捡来了元微之、白居易。
这招数也不全灵。有一次我正在声东击西进行迂回,猎取目标是《樊川诗集注》,不想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位老者抄了我的后路,伸手捡起这本诗集。“多少钱?”“八角。”“买了。”我白费了心计,眼看着目的物被人抢走,有苦难言。
我的家珍中除了连捡带赚来的,还有被我救了出来的。说是“救”,也未免好听了,其实还杂有个“窃”字。这是效仿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的说法的。
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与“文化大革命”算是纠缠不清了)。我偶然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造纸厂的原料堆里有的是书,我托了个后门,打通关节,提上菜篮子,混了进去,再混了出来,这样像唱《盘关》一样混了几次,我书橱里的“队伍”又壮大了好多。
“窃”字虽不光彩,却也颇堪自豪。比如那位发出“彼(拿破仑)以剑锋创其始,我以笔锋竞其业”的壮语的巴尔扎克,就是被我从这种绝境中如此这般地救出来的。它虽遍体鳞伤,至今仍“得其所哉”于我的书橱之中。
为我书橱增添光彩的,是诸作家、诗人好友赠赐给我的大作,它凝聚着的不仅是智慧,还有友情。这倒与“珍”字沾边,的是珍贵。
还有一类家珍,我谓之“闻风而至”的。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但非惟独于我,凡国家干部职工都有份的。这就是因学习需要由单位发给的书。比如,批评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方法了,发给了《红楼梦》。批孔了,发给了四书。批宋江了,发给了《水浒传》,不只七十一回本,还有百二十回本。有文有图,煞是好看,且像陪送嫁妆,评论资料也纷至沓来,我且乐得笑纳。
提到书店里买书,似乎没有什么可说嘴的了。然而,人一有了癖,没事也会有事。比如养花癖、爱鸟癖、洁癖、书癖,一得了这个癖,就爱之失当,神神经经,颠颠倒倒起来。就因了这个“癖”,使我几乎惹出了麻烦。
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版了《契诃夫小说集》,分上下两卷,精装且有插图。我买回来,朝夕观赏,爱不释手。孰料爱之深则责之严,忽然发现书脊上有一斑痕,这一下可腻烦了。愈腻烦愈想瞅它,愈瞅它愈觉得扎眼。不行,得想法去掉这块心病。我试着用棉花蘸上水轻轻去擦,斑痕倒是没有了,可又成了更扎眼的白色,而且凸凹不平了。这更腻烦了,只好再另去买一本下卷。还好,书店里还剩有一本。书脊上也无斑痕,心满意得地买了回来。又岂料没了书脊上的毛病却又发现了别的毛病,皱褶甚多,更更腻烦了。这个契诃夫将我折腾得神魂颠倒。不行,还得再买。我又乘车远征到市郊书店。幸好还有三数本。我站在柜台前一面说着好话,一面遭受着售书员的白眼,恨不得将眼珠子变成X光机,洞察一切。出了一身汗,终于选出了差强人意的一本。老天不负苦心人!
像一夫多妻,一本上卷,三本下卷,那怎么行?总得把多余的打发了。可是两本下卷谁去买它?只能到收购旧书的书店去贱价处理。当我将书放到柜台上之后,书店人员看了看那两本崭新的下卷,又看了看我。问我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是两本相同的下卷?我如此如彼地说了,他虽如此如彼地听了,却皮笑肉不笑得令人发毛。说:“书先留下,回去拿工作证去。”我这才恍然明白了他的皮笑肉不笑的背后是什么。老天爷!这一回我可真的跟“偷”字沾了边了。当然,事情的结局没有弄出麻烦,按百分之六十的价款卖掉了那两本下卷。不过,恐怕至今那位书店人员仍不会相信我的如此这般的解释的,我敢打赌。
或问,在所谓的“家珍”中有抢来的么?我说强取豪夺乃犯法事,君子不为。然少年之时,不谙事理,确也胡乱抢过。但此时想来,事虽可鄙可惭,亦复可感可哀。
1945年,解放聊城战争中,我们初中生被围在城里,从枪一打响,可就没完没了了。连打带围将近一年。居民陆续逃离出去,十室几乎九空。混水摸鱼的和大兵们四处乱窜,大肆搜敛财物。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学生,耳濡目染,渐渐地也眼红起来,也跃跃欲试铤而走险了。于是不约而同直奔“友益堂”。这是一家大书局。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无主之物”,像饿汉见了满桌酒肉,我们心跳,我们浑身发烧得像发疟子,发一声喊,拥了上去。又于是在我们的桌上桌下、床头床脚堆满了崭新的《古文观止》、四书以及升学指南……吃着红薯干喝着白开水志满意得地守护着这些精神食粮。
我随着又一批难民要出城了,瞅着一捆捆的新书,割肚牵肠,好不难受。更有一位同学,死说活劝也不出城,很有点与书共存亡的劲头。直到聊城解放了,家里人用小车把他拉了回来。我跑去看他,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我悄悄问:“书呢?”他唰地流出了眼泪。大人们说:“为了那行子书,几乎给饿死,这不傻了?”
在《光明日报》上曾读到陈迩冬先生的文章。在谈到曹操破邺、曹丕纳甄氏,曹植时不过十二三岁,纵使早熟,也不会从此就一直私恋着嫂嫂时,写道:“偶忆四十余年前与亡友孟超兄闲谈,孟超编造说‘曹植当时不曾注意女人,他一头扎进袁氏藏书里去了。’此语极妙,可补《演义》之阙。”
这“一头扎进袁氏藏书里去了”,不只极妙,即以我在聊城的亲身体会,亦足证以这“编造”可信之极。
我的“家珍”,惹出了这么多闲话。
姜德明编《书香集》,序中有几句话:“我在征稿信中说,诸如谈藏书、买书、卖书、借书、送书、失书、毁书、写书、译书、编书、印书等等,都可以引出一些有趣的文章。我甚至想,最好有一篇是写偷书的。果然,韩羽同志的一篇有所涉及。”
看来‘偷’也有一点点好处,能补《书香集》之阙。
本文节选作者新书《韩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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