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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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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0 20:57: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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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小说



作者简介:舒飞廉,男,原名郑保纯,一九七四年生,湖北孝感人。一九九五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武汉《今古传奇》报刊集团。出版有《飞廉的村庄》等作品。



白天的星星

舒飞廉



    宇宙浩瀚,夜空中繁星历历。袁安站在星光下面,只觉得眼睛发胀,手脚冰凉。这是十二月份的一个冬夜,这个小城里,大伙都已进入梦乡,很少有人像袁安这样,深更半夜,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楼顶上,看星星。有几次,他试图将眼镜取下来,但是离开了这两个像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玻璃片,天上就会变得如同一锅乱粥,模糊一片。“我之所以能看到这天空的一角,是因为我是在它的永恒的变化中形成的一个人。宇宙是多么的广阔,那些光线将带着它们放射出的星球的信息,在天上航行。有的光线,在地球诞生之前就穿过了这里,有的光线,等有一天地球消逝,也许都还没有来得及旅行到这里。”袁安一边想,一边活动着手脚,在楼顶上小跑起来,做着他给自己每晚规定好的锻炼,压腿一百下,二十个俯卧撑,再向上,向着星星尽力跳,二百下。

    等到他觉得背上微微出汗,他就停下来,准备着下楼去。他掀开西北角落上的一块木头盖子。两手抓在楼板上,将身子慢慢垂下去,等身体垂成九十度,松开手,他就落到了地面,他的房间里。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像一把光线的伞,占满了他六七平方米的小小蜗居,他的床,床下的一排脏鞋子,他的靠背木椅,椅子上搭满的一堆来不及清洗的衣服,他的电话机,书桌,桌子上的两排书和学生们的一堆作业本,都扣在伞下,被它的光线描述出来。一只老鼠正在门后找着食物,听见木盖被揭开的声响,就开始警觉起来,两只晶亮的小眼向上仰望,欣赏着袁安老师挂在灯光里的瘦长的身体,就像一位准备亮分的高低杠裁判,等到袁安跳下来,完成了落地的动作,它才沉思着,顺着它修的一条公路,由门边的小洞里走掉了。在袁安搬过来时,这里是上到教学楼楼顶的楼梯尽头的一间储藏室,老鼠们的家。

    离他规定的睡觉的时间,十二点半,还有一两个小时,袁安摊开学生们的作业,坐在台灯下批阅起来。他教着学校高二年级二个班的历史,现在学生们都在作业本上讲述辛亥革命有什么意义,一本正经,又大同小异。他先将李沅芷的作业本找出来看了半天,他喜爱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写的字,好像一列一列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乍睁开眼睛挥拳踢腿,又像一群小鸡崽在阳光里啄东西吃。李沅芷长得也挺好看的,坐在教室里的第一排,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常停在她身上。原来他不大喜欢让学生们起来回答问题,现在却乐于用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们轮流复述上一节课的内容,他努力克制自己,以免让别的学生觉察到他对一个小女生的偏爱,但李沅芷还是有不少发言的机会。她有时候因为没有充分的准备,慌乱地站着,脸蛋变得通红,惊慌得就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小鹿。

    这个姑娘会唱歌,嗓子挺好的,有一次自习课,袁安从教室外的走廊上经过,就听见她站在讲台上,领着班上的同学唱《在水一方》来着,“绿草萋萋,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唱得蛮不错的。

    李沅芷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来上课了,他没有由作业本里读到她对辛亥革命的意见。

    辛亥革命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革命就是杀人,人迟早会一茬一茬地被时间收割掉,革命是理由充分的反抗,是让我们扯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庸常生活的最好的途径,这是袁安老师的答案,但是没有学生这样回答,他们都还是学舌的鹦鹉。对着书桌的墙边,靠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一个同事搬进新房的时候送给他的,他说一面镜子可以使一个房间的面积扩大一倍。工作了半天,袁安想让眼睛休息一会,便将椅子倒转过来,对着闪着亮光的镜子坐着,在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个和他对视的瘦削的袁安,他有点零乱的长头发,头发下一张忧郁的洒满了暗疮的脸,脸上一副镜框有点大的眼镜,唉,说不上英俊,说不上丑陋,多么平常的一个小伙子,博尔赫斯说镜子是邪恶的,它说出了真相,这个瞎子是对的,他在镜子里抓着头发,取下眼镜揉了一会眼睛,叹了一口气,又将椅子转过去了。镜子里又只剩下他微屈向书桌的背影。

    他的工作还被电话打断过,教务处的刘冬梅打过来的,她兴奋地嚷道:“张菁对你的印象不错,看样子你们今天的约会你表现得很好啊。”刘冬梅是校长的太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大伙私下里都叫她刘冬瓜,她就像刘邦的太太吕后,是这个学校真正的校长来着。难得她这么好的心肠,深更半夜,还来关心他袁安的恋爱,张菁是书院中学的女老师,书院中学是一所初中,他们认识,当然是刘冬梅介绍的。

“我请她吃了晚饭。”袁安支吾了半天,“本来还想请她看一场电影的,她不同意。后来我们去看了一场录像。”

    “你们不会是去看那种录像吧。”

    “没有,我们看周星驰的片子。”

    “人家是个好姑娘,还没有谈过朋友呢,你要好好珍惜啊。”刘冬梅格格地笑着,放下了电话。

    作业改完后,袁安烧了一点开水,洗脸,洗脚,跳上床去,在灯下看了一会书,好几回,书都由手里滑到了地上,看样子,他真的要睡了。他爬起来,披上棉袄,出门去上厕所。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必须下到楼底下,穿过操场,平日也无所谓,但在这严寒的冬夜里,对他来说,却是一场小小的道德的考验,因为楼下有一个洗手的水池子,他电视台里的哥儿们袁德生跑过来过夜,就建议他不妨在这个水池里解决掉,深更半夜,这楼里鬼都没有一个,放一点水冲一下,人不知鬼不觉。袁安不同意,他是老师嘛,根本就不会在那水池边生出尿意来,时间一长,前列腺说不准就会出问题。

    学校的公厕的小便池上没有屋顶,袁安一边热气腾腾地小便,一边就望着天上的寒星,刚才在楼顶上他检阅过它们。他一路哆嗦着上楼,忽然想到了张菁,想着她吃饭时慢条斯理的神态,盘子里那一条被她仔细地剔过的鲫鱼的完美的骨架,想起她一边看录像时,一边发出的青蛙般格格的笑声,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东门中学的教学楼上传来一声轻细的关门的声响,不久,六楼顶上储藏间里灯光就熄灭掉了,东门中学陷入了黑暗之中。在这个小小城市的平常的一天,这也许是坚持到最后的一盏灯。小城的上空,只剩下一天的繁星,各自在它们的永恒的闪烁中不眠。



    上午十点钟,袁安上完课,走出了校门。东门中学的门外就是东门市场。时令的碧绿的瓜果,蔬菜,悬挂着的红红白白的猪牛羊肉占满了半条街,再往前走,便是一家接着一家的服装店,大家一天的生意刚刚开市,每一张嘴都不闲着,走在人堆里,就像走在一个巨大的蜂巢中。鱼肉的腥臭与果蔬的香气和新衣的织染的味道混杂在一块,直令人心头发闷。按道理,菜场是不应该摆在学校旁边的,好多回,他一边上课,一边就听到底下传来菜贩子与人粗俗得不堪入耳的对骂,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都像向日葵一样朝着窗户竖起来,他恨不得冲下楼,一把将那些人的领口拎起来,掼到他们制造出来的散发出恶臭的垃圾堆上去。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市长,如果做了市长,也不会想到这个令一位青年教师逐日烦恼的菜市场上头。

    就是这样的。从前你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觉得世界应该改变,也能够改变,所有这些难以忍受的情形,一夜之间,都应连根拔去,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名门正派,对黑道和邪教一定要除恶务尽。但现在,嘿嘿,教历史课的袁安老师,早已明白了由这世界上拔走一根毛,都得勇气十足,大冒风险。一个人明白这个道理,他就老了,他的血就凉了,如果他还没有结婚,他肯定是一个急着满世界找女人的大龄青年。

    新的世纪开始了,结婚?还是做光棍?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当这个冬天的上午,历史教师袁安先生头顶着温和的阳光,在这座小城里绕街穿巷时,它像一根巨大的铁棒,插在他的脑袋里。袁安是到邮局去,看一看新一期的《读书》杂志来了没有。他还没来得及由思考的迷宫中闯出来,邮局就已到了眼前。那个卖报刊的老头在玻璃柜台后面已站了好几十年了,袁安从镇上到城里来读高中,接着读师范专科学校,再后来毕业工作,这么多年都是在他这儿买杂志。先是《故事会》,接着是《收获》,后来变成了《读书》,这小伙子每个月只买一本杂志,多少年都是这样。

    “没有,《读书》还得几天才到。”老头儿抬头对袁安讲,那神气有一些开心,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可不是轻易会将时间弄错的。

    的确是有一些着急来着。袁安摇摇头,这个月做事情都是颠三倒四的,上课也是,都好几次走错教室了,本来是到一班上课的,却拿着教案一头闯进了二班,那班长也莫名其妙,领着学生起立,一起向老师问好,袁安才发现不对劲儿,他只好慌慌张张地走出去,身后传来学生们窃窃的笑声。是不是脑袋里发生了变化,三十岁了,一个男人,总会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吧。从前他每个月上三十节课,改一千二百本作业,看一本《读书》,去剪一次头发,洗四次澡。每天早上在校门口那对河南夫妻的早点摊上吃早点,一边看当天的晨报,晚上要爬到楼顶上,向上跳二百下,压腿一百下,做俯卧撑二十下,他的生活一向是有规律的,像钟表一样在咔嚓咔嚓着向前。这个月,到现在他的头发都没有剪,早上起来,都没有办法将它们理顺,晨报也只看过了十来份,因为他好多回都是起床太晚,那河南夫妻已收起了他们的摊子。

    前面一群人在围着买水果的摊子吵架,帮忙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就将街道占满了,后面的自行车和三轮又拥上去,一条街一下子变得水泄不通。人的嗓音和车的铃声响成了一片。

    要袁安来看这样的热闹可不大现实,他叹息一声,便轻灵地一转,绕开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市民,拐入了旁边一条细长的鸡肠一般的小巷。小巷的出口,就是他学校旁边的东门市场。



    只有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才知道这些小巷,它们是城里最细小的神经,三五分钟,它就将你由大街上二十一世纪煞有介事的新楼引向它们背后一片陈旧而低矮的房屋。有些房子做起来的时候,北京城里说不定还有皇帝呢。很多房子上还铺着黑瓦,瓦面上放着花盆,里面是耐旱的仙人掌,几只鸽子懒懒地散步,一只猫冲过来,它们才会稍稍飞起来练一练翅膀。

    淡淡的阳光正好照进了这条墙砌的峡谷,阳光里细尘飞舞。

    袁安拐入小巷后不久,他忽然听见有一个女孩的声音:“袁老师!”由小巷上空传下来,喊了好几声了,袁安才仰起脸,只见巷子上空伸出的一角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淡黄色羽绒服的姑娘,脖子上系着深蓝色小碎花围巾,正扶着栏杆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李沅芷。原来她家就在这条小巷里。

    “你好几天都没去上课了。”袁安呆了一下,说道。

    “刚在医院做了阑尾手术,医生说要休息一周。”

    “你跟班主任说过了吗?”

    “说过啦。”

    袁安想起来,二班的班主任其实跟他说过这回事,可是他忘记了。

    “上来到我家坐一会。”

    “不了,我回学校去。”

    “才十点来钟,你上午又没有课。我知道你的课程表。”

    阳光正好照在李沅芷探出上半身,让袁安想起仲夏时学校的花坛里开放的黄色的美人蕉。“我爸爸和妈妈上班去了,中午也不回来,你不用怕麻烦,我也正好有好多问题向你请教呢。”

    一会儿,李沅芷由楼上跑下来,“吱呀”一声开了朝向小巷的漆黑的院门,一把将袁安扯了进去。

    窄窄的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梨树,已是落得一片叶子都没有了,树下面,竟有一口圆圆的井,上面盖着乌黑的木盖。李沅芷上前去把井盖子掀开来,让袁安探着身子往里头看,井水离地面也就二三尺的距离,明亮而幽暗,正好映照出两个人的面孔来。

    “我们家里都是吃这井里的水,只是上厕所,洗衣服,才用铁水管里的自来水,你看我的牙齿,比一般人都白一些,我妈说就是没喝自来水的原因,那里面氟多着呢。”

    “那你们怎么打水呢。”

    “用绳子系上水桶往上提,把水装在水缸里。不过水桶归我爸爸管着,他一上班就锁起来了。前几天天特别冷的时候,井盖都冻住了,没有办法揭开,我妈只好烧了开水来浇上去,才能将盖子揭开,想起来怪有趣的。”

    “你们邻居都有水井吗?”

    “没有,他们都喝自来水来着,这水井是上辈人传下来的,听说是挖了好几个月才涌出水来。从前邻居们夏天吃西瓜,晚上都要拿到我家来拴好放到井里去,现在都用冰箱,也用不上了。”

    两人爬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李沅芷住在阁楼上面,到了三楼,还要爬一架木梯子,人走进去的时候,腰只好弯着。地上铺着木板,上面是黑瓦盖就的屋顶,一桌,一椅,一床,一只台灯,一只木头的小书架,上面除了摆上一些书之外,自然还有女孩子们的一些小玩意。如果想直起腰来,除了坐在凳子上,躺在床上,恐怕就只好推开通向阳台的门。



    袁安坐着椅子,李沅芷坐在床上。对面的木壁上贴着一个做歌星的小伙子的照片,他正在用他的手撩着他的染成了金黄的头发。房间里是一股淡淡的女孩的味道。

    “我削只梨给你吃,这是从我们家那棵梨树上摘下来的,都放一个秋天了。我妈藏梨子可真是有一套。”李沅芷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梨,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得心应手地削皮,果皮一圈一圈长长地垂下来。她将拿小刀的手的小手指头灵巧地翘起来,那双手和露在羽绒服外面的脖子一样,白皙,纤细,看得见皮肤上淡淡的青色的血脉。她的头发黑亮黑亮的,都束向了后面,扎成一条马尾,额头显得很宽,没有流海儿。

    “你晚上就在这儿做作业。”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李沅芷的一排排像鸡雏一样的字来。它们是由虚无中,在这里,在无数和他一样经历过的夜晚诞生出来,由这个小姑娘的脑袋瓜里头跳入世界。

    “嗯,要做完你们布置的作业不容易呢。我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疼的。幸亏还有一个阳台,可以上去活动一下手脚,不然,真是要疯啦。”

    “小时候你住在这里,肯定还能直得起腰来。”

    “是啊,刚搬上来时,高兴极了,一个人一个房间,什么时候睡,我妈也管不上,十一二岁以前,还不用弯腰来着,有一天,忽然发现再不弯腰,脑袋就要撞在门框上,当时心情还又迷惑又兴奋的,觉得自己长高了。”

    “站在露台上干什么呢?”

    “看星星啊,我已认得大熊座和仙后座了,可惜现在不是晚上,不然我就可以指给你看。当然有时也一个人发呆,想问题,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世界,人活着干什么啦,明天要不要去上课啦,只要你站在那儿,总会有问题由你的脑袋里冒出来。”



    梨削好了,李沅芷将它剖成两半,递给袁安:“我们到阳台上去吃。”

    就是刚才李沅芷站着向小巷里张望的阳台,一把小椅子上,还反扣着一本杂志,这个月的《希望》,封面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大眼睛女孩儿交叉着双腿坐着。两个人站在阳台边上,阳光像是被建筑工人用小刷子一下一下地涂满了一身。往下看,正是那个小小的院子,那棵落掉叶子的老梨树(两个人正吃着它结的梨),那一口被盖起来的水井。

    “梨比苹果好吃,还能治咳嗽。”

    “嗯。”

    “水井里还淹死过人。”

    “谁?”

    “我哥哥。他刚上小学,那年夏天,爸爸把他一个人关在家里写作业,他一个人扯着绳子下到井里去了,大概是从前爷爷总是讲这井和城外的河连着,会游泳的人一个猛子就扎过去了。所以后来我爸爸才每天都将水桶和绳子锁起来。”

    “你难道不害怕吗?”

    “以前还没什么。这几天,我动了手术,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想起我哥哥当时的模样——家里人将他捞起来的时候,他头发剪得浅浅的,手里拿着红双喜牌的乒乓球拍子,他准备去约他的朋友打乒乓球的,我心里就发慌,一个人也不敢在房间里呆,只好坐在阳台上,看书,看下面的人从小巷里绕过去。”

    “你还记得你哥哥的样子吗?”

    “他比我大六七岁,出事的那年,也就应该是十一二岁。长得很漂亮——可惜我们将他的照片都烧掉了,如果现在还在,肯定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那时候爱体育,是学校乒乓球队的,游泳也不错。说起来,都忙忘了,毕竟那时我也只有五六岁。那时候他常领着一个小女孩,名叫薇薇,大概是他的同桌吧,来院子里玩,他爬到梨树上,将树上的梨子摘下来,一个一个地扔到地上,由薇薇跟我捡起来吃,有时候梨子碰到我们的头,他就趴在树干上哈哈大笑着。往往是那一年的梨子都没有完全熟透,就被我们摘光了。”

    “薇薇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当然啦,梨树都长这么粗了,结的梨也要比以前多得多。我有时候想,有一天,如果我能遇得上薇薇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讲一讲我哥哥,我家院子里的梨树和井,说不定她还有印象来着。有些人牢牢地记着小时候的事,有些人却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除了知道她叫薇薇,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是遇到一起,如果我们不谈起那棵梨树和井,相信彼此都认不出来,但就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会去谈那些东西啊。”

    “为什么不会谈那些东西?”

    “每个人都会把这些藏在心里面吧。”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李明天。”

    “这种事,太悲惨了,这口井还不如填起来好。”

    “一直是说要填起来,我爷爷临死前,还专门写在遗嘱里。但大家都习惯了井水的味道,吃自来水不习惯。再说,家里有一口水井,别人都怪稀罕的,一停水,我们家照常洗衣做饭,大家心里都挺骄傲的。”

    “发生了这种事情,做父母的肯定也是伤心欲绝,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拼命地忘记,也许在他们心目里,根本就没发生过那一回事情,或者你哥哥也没有到世界上来过。他的死也跟这口井没有关系。”

    “你说的倒是蛮有道理的。我从来没听过他们谈论我哥哥,我也不敢对他们提起这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嘛。不过他们不会忘记。他们肯定也是像我这样,一直憋在心里面,有时候想起来,就难受得要命,他们还可以互相讲一讲。”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你们都觉得他还没有死来着,大家都从心里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它也就没有发生过。你哥哥他还活着,只是他离开了你们的视线。”

    “也许吧,我想,也许我哥哥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另外一个星球上面,晚上我看星座的时候就这样想。他在另一个地方成长起来,高高大大,迷倒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他仅仅是离开了我们,他有了另外的生活也不一定。”



    太阳越升越高了,四周的房舍变得明亮起来。两个人在温暖的阳光里站了半天,又回到李沅芷的阁楼里去,气温稍稍升高了一些,李沅芷也将她的淡黄色的羽绒服脱了下来。露出衬在里面的草绿色的毛衣。

    “我请你看一看我衣服好不好?”

    “嗯。”

    李沅芷由床上爬到另一边,袁安才注意到贴近楼梯的那面墙边还放了一个枣红色的衣柜,衣柜的一边还镶着镜子。打开柜门,衣柜有一股樟脑球的味道,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年四季的衣裳。李沅芷一件件取过来,放在床上。几件外套,她还穿在身上试了一下,都是很漂亮的颜色和样式。她显然对淡黄色情有独钟,好几件上衣都是淡黄色的。

    “你挺会穿衣服呀。”

    “和我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也这么讲。现在没有自己挣钱,在商场里看中一件衣服,总要和我妈讲半天,她一般也会同意,她毕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但自己心里总过意不去吧。”

衣柜的下面是三个大抽屉。李沅芷脸红了一下,站起身来对袁安说:“第一个抽屉是我的内衣。你就别看啦。”

    “嗯。”

    李沅芷拉开第二个抽屉,却是满抽屉小孩儿的衣服,上面就是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海军衫:“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我妈舍不得给别人,一直就放到现在了。”

    李沅芷又犹豫了一下,准备拉开最下面的抽屉:“这里面是我哥哥小时候的衣服。他没死之前,就住在这里。”

    袁安弯着腰走过去,将手放在李沅芷的手上,将抽开一截的抽屉又关上了:“这个抽屉咱们不用看,真的不用看。傻姑娘。”

    李沅芷回过身,趴在床上哭了起来。肩膀耸动着。袁安不知所措,好在这姑娘很快就好了起来,她由床上抬起头的时候,床单已被打湿了圆圆的一小块儿。

    “你不要紧吧。”

    “没什么事,哭一下,也就好了。”她努力地笑了一下。真是一个坚强的好姑娘。

    “早一点来上课,一个人待在家里,挺难受的,一个人问题想多了,就像爬山爬到了顶上,到处都是悬崖,弄不好就会摔下来。”

    “是啊,我妈都说我变得神经兮兮的,这样子,以后没有人会喜欢我的。我会成为一个古怪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也不会这么厉害吧,人都有心情沉闷的时候,我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回我想到自己会死掉,好多天,就在教室里一坐一晚上,一点睡意都没有。满教室空空荡荡的,摆满了桌子和椅子,在黑暗里挤作一堆,显得又滑稽又可笑,但我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你现在不想吗?”

    “有时候也想一想,不过一晃就没有了。人要是天天想着这些事,可没有办法活下去。现在我只是想自己该结婚了,该生小孩了,该挣钱买房子啦,这些事,不值得你去花一个晚上,和一堆滑稽的桌子和椅子做伴。”

    “我也不想,我要去想漂亮的衣服,去想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去想一想从喜欢我的男生里挑一个做男朋友。你说我可以谈朋友吗?”

    “能。”

    “我也这样想来着,不过我现在这样神经兮兮的,不会有男生喜欢我的。”

    “不一定吧,人年轻的时候都是神经兮兮的,男生们也是这样。”

    “你觉得你爸爸妈妈怎么样?”

    “过得去吧,以前他们总是很忙,现在好像清闲了一些,毕竟快到退休的年龄,他们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没有办法和他们讲话,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上。我哥哥的事对他们来说打击也挺大的,我总觉得,他们很悲观,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挺失败的,这个我看得出来。”



    “其实我的伤口已经好了,我只是不想去上学。”李沅芷坐回床上,袁安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嗯,我知道,小时候我也做过阑尾炎手术。挺疼的,不过三两天也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麻烦,一劳永逸的好事情。”

    “做手术那会儿麻醉过,手术刀在身上划来划去也知道,不过不觉得疼。回到病房里,麻醉过去了,疼痛升上来,就像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劈得人晕头转向,我以为我都会死的。我妈却骂我没出息,说这样的小手术算什么,人活着,以后痛苦的事多着呢,做女人要是怕疼,肯定是做不成的,生小孩时怎么办。”

    “这个我知道,疼有时候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妈妈是得癌症死的,肝癌,最后几个月,她恳请我们让她自杀,还让我父亲帮她的忙,她只是怕我们名声不好,才最后屈服了。最后她疼死了。”

    “嗯。”

    “人活着挺难的。生老病死。没意思。”

    “但我要活着,我要等明年院子里的梨树开花,我们一家人搭着梯子去摘明年的梨子。”

    “这样也不错。我也得给自己种一棵梨树才好。”

    “你看一看我的伤口,好不好?”

    “好。”

    李沅芷将她的草绿色的毛衣掀起来。里面是白净的内衣,掀开内衣,又解开裤扣,露出一块洁白的小腹,果然是一条淡红色的伤痕,像一弯细小的新月伏在那里。李沅芷伸出手指头轻轻按了一下,朝袁安笑一笑,将上衣才放下来。

    “真的长好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是的,不过以后下雨天伤疤会有一点痒。”

    “医生也是这么说来着。”

    “行。我要走了。明天你上课后,还有很多作业要补,会忙起来的。”

    “我还想送一张照片给你。”

    “行。”

    李沅芷抽开抽屉,从她小小的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出来。她一个人的照片,春天的时候照的,她坐在她家的小院里漆黑的井盖上,她的头顶上是那一棵梨树,嫩绿的叶片中间,洁白的梨花正在开放。她披散着漆黑的头发,阳光洒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她微微地笑着。

    “你真漂亮,你还要长大,还会出落得更加好看。会有许多男孩子像发了疯一样喜欢你。不过现在我真的得走了。”他赞叹着,将照片放到口袋里。

    “嗯。我送你下楼去。”

    中午时分,阳光明亮,但已偏开了小巷。离开了李沅芷的家,袁安在阴冷的小巷里又走了十几分钟,不久就走到了尽头,拐入东门市场,转进学校,正好赶得上教工食堂的中饭。



    水,四面都是水。就像小时候,在家乡的池塘里第一次学游泳。旁边的大孩子们渐渐对教会他失去了兴趣,留下他一个人,在水里摸索,扑腾。他渐渐地滑向了池塘中央。水漫过了脖梗,他站立不定,头发像水草一样浮了起来,水灌进了嘴里,涌入了嗓子。

    不,不是在池塘,因为池塘里有鱼在洗澡,有鸭子和鹅在洗澡,水里有一股难闻的腥气。他嘴里的水是清凉的,甚至还有一些甜甜的味道。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沉,水一寸一寸地占领着他的身体,他拼命地吸气,却只不过在耳朵边翻起咕嘟嘟更大的水声。

    他以为他要死了,肯定是要死了,像那些在池塘里淹死的孩子一样,鼓着小肚皮,迟早会样子难看地浮到水面上,但过了一会,他却渐渐地缓过了气,除了眼睛稍稍有一些发胀之外,难以忍受的感觉消逝了。他不用呼吸,却觉得神清气爽,大脑里一片清明。他甚至是想到了读中学时老师讲过的柳毅传书的课文,难道他也是得到了龙宫中的神的允许,使他得以在无穷无尽的水中通过吗?

    越来越深,越来越深,耳朵也在发胀,他听得见轻微的嗡嗡的水颤动的声音,好像水里有无数根琴弦,此刻被一只莫名其妙的手拨动着,发出令人迷惑的和声。他睁得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那种让人看不见自己,那种将星星都吞噬掉的黑暗。他伸开手,身边还有墙壁,硬硬的,是冰凉的石头。他摸索了一会,发现四周都是石壁。他明白过来,他是在一口井里,他在清凉的井水里越陷越深。

    他感到那个世界越来越远了,他也许会死吧,但现在他已不把死放在心上。他小时候都没有学会游泳,根本就不能指望依靠他自己由这深井中爬出去,且听从命运的引导,这样也许更令人心安。不知道在水里潜下了多么远,也许距离的计算已失去了意义。真的有龙宫吗?真的有龙王吗?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是生活着,他们的世界是龙的世界,只留着有限的几个通道和人的世界相连,这口井,也许就是其中的通道之一吧,那一个世界上的龙族们,也许很少有兴趣和我们凡世的人打交道吧,特别是在我们这样的令人厌恶的现代社会,地球上布满了骄傲的人群。从前不是这样的,龙族还和人有交往,他们中的女儿还在人间来和好小伙子们成亲,他们还热衷于在人类中挑选他们的成员。柳毅的运气特别好,得到了落难的龙族的公主的眷顾,他被邀请前去观赏龙的世界,并最终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后来他因为怀念人间,常坐着大船浮上洞庭湖来。

    他袁安难道也是得到了眷顾,现在他也是前往龙的世界,或者,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梦……



    他觉得脚底一软,好像水已到了尽头,接着是一些黏黏的湿湿的像稀粥一样的东西塞满了井道,一下子由头到脚将他裹了进去。这是泥,他绝望地想,它们滑滑地由他的皮肤上涌过,细腻而柔软。的确是泥,小时候他无数次走在父亲用耕牛清理好的稻田里,泥巴就是这样由他的脚趾间涌上来的。他还记起来,隆冬里,他和伙伴们去挖干涸的水沟的沟底,除掉上面一层土,下面便是乌黑的柔软的泥,好多泥鳅光着身子在泥里冬眠,直到他将它们捡到篮子里,带回家,被妈妈洒上盐,泥鳅们才被惊醒,拼命地挣扎起来。

    现在,他就像一只泥鳅。他在淤泥中往下直坠。这里也许不是什么往龙宫的通道,仅仅是一口井,井的上部是水,水的下面是软泥,泥下面是坚硬的石头。他很快就会到达井底,站在那里,头朝下,脚朝上,像一棵萝卜一样,被埋在那儿。

    泥像牙膏一样涌进他的嘴巴里,他毫无办法,只好听任泥往嘴巴里涌。但他惊奇地发现,泥水并不是像他预料的那样苦涩,竟是软绵绵的,甜甜的,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来着。

    难道这个世界上有的泥巴会像冰淇淋一样吧?他想着,一下子在泥堆里嘿地笑出了声。

    他笑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两侧的井壁上,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门和窗子,从门缝里,露出一道道光线来,窗子上布满了正方形的小格子,映出里面明明暗暗的人的影子。好像绕着井,四面忽然出现了一串一串的房间。一条条的光像塞在他身体旁边的泥变得像暴风雨前天上疾驰的乌云一般。他赶紧伸出一只手,撑在壁上,停住了身体的下坠之势,另一只手则拼命敲着旁边的一扇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淡黄色上衣的姑娘站在门里,一脸茫然的神气。他本来以为井里的泥会一下子涌进她的房间里去,就像乌云一下子涌进门槛,但实际上,泥却在门外滞住了。他走进那姑娘的房间,还是帮她关上了门。

    十来平方米的一个小房间,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张带靠背的凳子。他觉得有些眼熟,只是这些家具看样子都是白色的石头做的。桌子上方挂着淡紫色的窗帘,看样子那边还有一扇窗子。房顶的正中央嵌着乒乓球大小的一颗珠子,由那里发出来柔和而明亮的光。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儿灰尘,一间女孩儿的闺房,他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在哪儿?”

    “就在这儿。”那女孩儿细细地看了他一眼。他身上湿淋淋的,脚底已积下了一摊水。她弯腰由床底下拿出一套衣裳,白色短裤、白色长裤和深蓝色的T恤,让他换上,自己则走到窗前坐下来。他手忙脚乱地在她背后穿上衣服,那衣服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又轻又柔和,好像一点重量都没有,要是将它们挂在商店里,他这个教书先生怕是不敢问津的。

    他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面对着那幅淡紫色的窗帘。她用手支着脸,若有所思地坐着,她的脖子真好看,当然,她本来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就会立刻被男人们注意到的女孩子。

    “我想将窗帘拉开。”他说。

    “嗯。”

    他上前拉开窗帘,那窗帘看样子也是用和他的衣服一样的布料做成的,轻得像云彩一样。推开一格一格镶着玻璃的窗扇,一股清凉的风吹进房间里来,吹在他和她的脸上。

    他惊奇地发现,外面正是星空,正是他每天在他的阁楼顶上眺望见的星空,只是,那些星星,从前是遥不可及,现在却就在眼前。大部分都像这女孩儿房中的珠子一样,只有乒乓球大小,有的稍稍大一些,直径有碗口那么大了,自然也更加明亮一些。它们悬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几颗,甚至就在窗子的正前方不足一尺的地方。宇宙多么的黑暗,这些星星闪着光,团结在一起,只是它们发出的光,令人觉得宇宙更加空旷和黑暗。

    “外面是星星,我的房子就在星星中间。”那女孩儿说。

    “我从来没想到星星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都认为每一颗星都是很大很大,是一望无际的燃烧的火。”

    “怎么会呢,星星就是星星,它们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们总是自作聪明。”女孩一边讲,一边伸出手,将离窗口最近的一颗星握在手里,稍稍一用劲,便将它摘过来,随手扔在了桌子上面。

    那颗星星躺在石桌上,熠熠闪光。房间里有了颗星星,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他把手握在桌面的星星上,一下子盖住了光芒,那星星光滑圆润,像一只母鸡刚刚放弃的鸡蛋,还是温热温热的。

    他将星星握起来放在眼前,它不过是一块温热的石头罢了。他不知道它永不止歇的光来自何方,它在这永恒的宇宙里停驻了多久。它在从前的无数夜间,肯定也进入过他的视线,他不知它是哪一颗。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如同尘埃一般。

    他忽然发现那星星上面还刻着字,他将它拿近一些仔细地看,虽然光线有一点儿刺眼,他还是看见了上面一笔一画写着的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李明天。

    他心里一动,他想如果他遇到李沅芷,他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她,说他的哥哥真的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不过他已长成了一颗星星。可惜他没有办法认清它是在哪一个星座,不然,她还可以在她的阁楼上看见它。

    “星星会变成人吗?”

    “不会,它们永远在这里,在黑暗中,被来自黑暗中的夜风吹拂。但是在地上,人要变成人,他就要被星光照耀,星光就要一直照进他的心里面。这件事发生在他童年的时候,他一直被他头顶上他选中的那颗星照耀着,他成长,得到力量,得到智慧,得到勇气。当然,有一些星星是邪恶的,它会将邪恶的星光射进他的心里面,这个人就会偏离正道。就会成为你们中间的坏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护星星。它们有时需要得到帮助,你从井里来,那里面的水和泥,它们可不是一般的水和泥,一时也说不清楚,就是星星的养料吧。隔一阵子就要把我看护的星星摘下来,放到井里去,让它们在里面上下沉浮,吸收能量,然后回到天上,不然的话,它们的光芒就会慢慢黯淡下去,成为一颗流星落到地上。按我们的说法,就是要给星星洗澡。”

    “那你怎么知道一颗星星到了洗澡的时候呢?”

    “一颗星星能量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微微发红,你就该去将它摘回来了。”

    “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你一个人怎么看护得过来?”

    “不是我一个人,你也看到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房间,里面都住着看护星星的人,具体在多少,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每个人管着自己窗子前面那一块儿,心里都是很清楚的,毕竟,很少有星星因为看护不当变成流星的。你管的星星,变成流星,也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上头就会派人来查问,发生了什么事啦,为什么不负责任啦,虽然不会有什么处罚,但心里也是很难受的。”

    “你们也有人管着?”他惊奇地问着那支着腮的姑娘,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他不知道,不知道。

    “当然,不过我也没见过上头的人,他们会派使者来,就是乘着月亮,不停地在天上巡视。”

    “你是谁?你肯定就是我们小时候听上一辈人讲过的仙女来着。”

    “你问得太多了。太多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的脸颊稍稍有一些苍白,“我就是一个看护星星的姑娘,我看护着一千零一颗星。我的星星,从来没有变成过流星,悲惨地落到地上。”

    她将桌子上的星星拿起来,随手抛到了窗外,那颗星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它原先的位置,默无声息地又挂在了窗前。

    “我困了。”那姑娘说。她拉上淡紫色的窗帘,转过身,坐在床上,慢慢解开她淡黄色的上衣,垂下她漆黑的头发,她的身体由像云彩一样轻柔的衣服中闪出来,房顶上的星星光线变得更加柔和温存。

    他迷惑地站在她跟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哪怕她是光着身子,她也是一个看护星星的姑娘啊。

    她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往床里面挪过去:“既然你敲开了我房间的门,你自然要歇在我的床上。你看到了,我这里可只有一张床来着。”她微笑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仔细地去想那个人到底是谁了。她的床褥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温软得像云堆一样。

    甜蜜的睡眠很快就到了尽头。他醒过来,当然不会是在天上,在那群星中间。他觉得他的大腿间冰凉一片。他从被子里爬出来,打开台灯,那一把光线的伞又将他几个平方米的房间描述出来。

    他发了一会呆,抽开抽屉,由他的相册中间将前几天插进去的李沅芷的照片取出来,放在灯下。那姑娘朝着他微微地笑着。他回想着他刚才的梦,脸慢慢变得通红。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冰冷的风吹进房间。他在这儿,这儿,一个小阁楼,小阁楼在东门中学,东门中学在东门市场,东门市场在这座小城,这座小城在地球上。地球是宇宙中的一颗蓝色的星星。



    时光如同河水一般哗哗流逝,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八月。对于东门中学的历史教师袁安来说,这大半年来,他的生活也在奋勇向前。上课,吃饭,睡觉,加上几场头疼脑热的小病,冬天过了是春天,春天过了是夏天。惟一令人欣慰的,也许是和张菁的恋爱总算有了一些结果,袁安从八月初就搬进了张菁在城东的一套小居室里,两个人也开始谈婚论嫁。这中间当然有刘冬梅女士的许多功劳,他们心里面对她充满了感激,世界上如果没有这样的热心人,不知又将平添多少孤男寡女难成婚配,深夜独宿耿耿不眠。

    他们准备九月份一开学,就请同事和朋友们来参加婚宴,离现在也只有两周的时间。粉刷房间,购买家具,挑选生活用品和衣服,可真是忙坏了这一对年轻人。两个人每天清早便出门去,挽着手在各种商店里逛来逛去,晚上回来,四只手里都会拎满大包小包的东西。就像春燕来筑它们的巢,在他们的努力下,张菁那套小小的房子变得清晰,明亮,整洁起来。一旦夜幕降临,两个人就在新买的餐桌上面对面,膝头碰膝头地吃着晚饭,房间里飘荡着油漆的清香,每一件东西都是簇新的,两人傻傻地笑着,不觉就加快了手中的筷子。吃罢饭,一起收拾完毕,就跑进他们的新房,在宽广的床上去度过良宵,探寻他们刚刚发现的彼此的秘密。

    这一天,正是阳光明媚的初秋天气,他们出得门来,为了买一条合适的领带,张菁领着袁安走了好几家商场,花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袁安虽然也有一些心烦,但最后的确是买了一条令两个人都觉得格外满意的领带。他们并着肩沿着街道往家里走。快到邮局的时候,街道又被人群堵住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和车停在法国梧桐的树荫里。

    袁安愣了一下,侧过头对张菁说:“你先回家去,我到邮局买一本这个月的《读书》,然后到新华书店去翻一翻新到的书,好不好?”

    张菁迟疑地答应了:“好吧,我做好午饭在家里等你,你早一点回来。”

    两个人在邮局跟前分了手。袁安站在门口看着张菁的身影吃力地由人群中间挤过去。张菁个子不高,皮肤很白,有一点儿胖,她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像刘冬梅一样的胖女人,被别人叫上冬瓜之类的外号。他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背影,只觉得如果此刻她转过身,向他走过来,他未必都有把握将她认出。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在这个小城市里成长了近三十年,二十九年都是一个人生活着,睡在自己的床上,直到第三十个年头,通过别人的介绍,她认识了他,他被当作她的归宿,从此后他们的生活将密不可分地连接到一块儿。想到这里,袁安只觉得眼睛发潮,眼泪就要滴落在人行道上,他只好快步走进了邮局。

    那个老头子坚定地摇着头,八月份的《读书》没有到。袁安又走到街上。上午十点钟,阳光明亮,前边吵嚷的人群还是没有散开,他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沉思了一会,一转身,没有去新华书店,而是拐进了那条通往东门市场的鸡肠一般的小巷。

    敲了好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李沅芷,她将头发剪成了披肩的短发,穿着淡紫色的长裙,上衣是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衣角还绣了几茎细细的荷花。她脸上戴着墨镜。小院里洒满了阳光。走廊上摆着一只竹躺椅,一只电扇在一旁缓缓地摇着头。刚才她显然是躺在上面在看书。

    “听说你要结婚啦?”她顽皮地笑着。

    “你认得她吗?”

    “我读初中就是在书院中学,当然知道张菁老师了,她人挺好的,不过是有一些古板,也长得有一点胖。”

    “暑假过得好吗?”

    “好。我一个暑假都是在这只躺椅上过的。”

    她像一只猫一样百无聊赖地坐回躺椅上,一边将墨镜由脸上取下来,一个多月没见,她晒黑了不少,想必每天,太阳还是会在躺椅上停留一段时间,来供她做日光浴。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嗯。”

    “我想到你家的井里游泳。”

    “行,不过你得等一会。”她盯着他看了一会,迟疑地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不一会,李沅芷噔噔噔地由楼上下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羊角锤。

    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终于撬开了井盖上的锁。

    “晚上你父亲回来,一定会骂你的。”

    “这锁早该扔掉了,本来就是为我挂上去的,他们还想着我是个小孩呢。”

    “我一会儿就会上来的。”

    “嗯。不过你会游泳吗?”

    “不会。”

    “你呀,你想干什么呀。”她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来戳着他的额头,嗓音温柔甜蜜。

    井边的梨树下靠着一只打水用的小木桶,桶上拴着一截长长的棕绳。袁安走上前,双手试了试绳子,非常结实。梨树上结满了梨,果实累累,他将绳子系在树上,打了好几个结,一边将木桶缓缓地放进井里。

    “我伏在木桶上,应该没有问题。”

    “当然不能有问题啦,你现在是人家张菁老师的未婚夫,出了麻烦我怎么向她交代。”

    “我也不想让她做寡妇。”

    “你快脱衣服吧。”

    “嗯。”

    袁安将长裤和衬衣脱下来,只留着一条四角的内裤。他的身材还好,长长的腿,宽宽的肩,窄窄的腰,看样子每晚在教学楼顶上的锻炼还是有所收获。

    李沅芷笑吟吟地看着他,就站在结满梨子的树下面。

    他吸了一口气,脚蹬上井壁,攀住绳子一寸一寸下到井里去。井壁长满了苔藓,得小心翼翼地以免滑倒,好容易,他的头才渐渐埋到井口以下,好在井水离地面并不深,他头没入井口的时候,脚已探到了清凉的井水。浮在井水中的那一只木桶。一股阴凉的气息裹住了他,他慢慢地将身体沉入井水中,双手握着绳子和木桶的柄。他调整好身子抬头向上看的时候,井口已变成了一个圆圆的洞,上面是一孔深蓝的八月的天空。

    清凉的井水包围了他除脑袋之外的全部身子,他觉得自己的骨头深处,自己的脑海里都是清凉一片,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清醒了,都能接受并思考。

    他想起去年冬天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起那个看护星星的姑娘,她将那些微微泛出红色光芒的星星摘下来,把它们浸入水井中,汲取新的能量,然后再将它们送回天上去闪烁。他觉得此时此刻,他也正是像一颗在洗濯的星辰。他要得到勇气和激情,将他的生活重新坚持下去。现在,清凉的井水打开了他的身体,这样的勇气和激情像清新的空气一样涌入他的身体里面。

    “你感觉怎么样?我看不见你。”井口探出李沅芷的小脑袋。

    “挺好的,凉快极了,这个夏天我从来没有觉得有这么凉快过。”

    “你觉得这井可以通往郊区吗?”

    “当然能,可惜我不会游泳。”

    “你真像我哥哥。”

    “嗯。”

    “我还能帮你做一点什么吗?”

    “你帮我把井盖盖上。”

    “好。”

    李沅芷把梨树下的井盖取来,把井口盖上了。那孔蓝天消逝不见,井中登时一片黑暗。

    也许宇宙在创生之前,就是这样的黑暗吧。也许这就是盲人们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黑暗吧。他将自己的手掌举到眼前,他的眼睛找不到一点影子。黑暗完全占领了他的身体和头脑,反而令人觉得完满和实在。他想他由此刻起,变成一个盲人,他也不会去抱怨自己的命运。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井水里,他的胆子也变得有一些大了,他敢将脑袋除了鼻孔外都放在井水里。耳朵浸入水中的感觉也是奇妙的,他听到井水里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安静,不时由大地的深处,会传来嗡嗡的响声。那种声音,令他想起小时候,他一个人在冬天结了薄冰的池塘边玩,八九点钟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冰层就是发出这样的嗡嗡的细微的断裂声。

    时间淤积在井底,也许对这位东门中学的历史老师来说,井中的一刻,世上已经过去了一万年。等他撵到地面,他会发现这个城市已经消失,整个世界以不可思议的面貌向他展现,他认识的所有的人,都会没入地下。或者是升入天上,成为那些看护星星的姑娘们看守的一颗星。

    只听井盖“嚓”的一声,李沅芷将井盖掀开了,八月之光顿时如同瀑布一般涌向井底。

    “你还活着吧?”

    “活着。”

    “要是我不想掀开井盖怎么办?”

    “没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

    “我一直睡在躺椅上看书,我想过把井盖锁起来,或者是我干脆睡着,我真的很困,差一点就睡着了。”

    “你是一个好姑娘,你愿意我活着。”

    “嗯。所以我一下子由躺椅上跳了起来,跑过来看你,我怕你死了。”

    “我不会死。”

    “你不能死,你马上就要结婚啦。”

    “我们都不能死。”

    “嗯。”

    忽然井上落下一粒粒的水滴,落在他仰起的脸孔上,落到他的嘴里,咸咸的。李沅芷伏在井口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别伤心。”

    “我不想你和张菁结婚。”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不值得你伤心。”

    “嗯,你上来好不好,你在井里已呆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会病的。你要是感冒了,结婚的时候,打着领带,一边流鼻涕,多难看啦。”

    “我这就上来。”

    他说着,一边就准备起身。他看着李沅芷圆润的肩膀,秀美的脸,她的身后,是一块蓝色的天空,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可以看见蓝天深处,那一颗颗晶莹的星星,虽然稍稍有一些泛白,但那肯定就是星星。

他记起来,他看过的书上面,的确讲过,在地底深处眺望,你就的确可以看见白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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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20 21:01: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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