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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访华启示:小说家会死 但小说不死
文章作者:徐俊国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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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马原说“小说已死”的消息,我不知道他是在表达对当下小说家写作能力的灰暗情绪,还是对小说这种体裁本身产生了怀疑——在表达人类情感、刻画性格、传达观念方面,小说已经穷尽了可能性,以至于当代作家只能一再重复已经有过的表达吗?还是时代变迁,信息的展示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革,以至于读者的注意力注定要离开小说这种关于语言和时间的艺术?
小说在今天的阅读中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也许不能用小说家在今天的社会占据什么位置来类比。很多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家程度不一地有过马原的那种经验——在物资紧张的时代,因为是作家,就可以得到优待。今天的小说家没有经历过、也从来不会想象会有这样的优待。“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活着的作家”——许多年前,那个列车长对马原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兴奋像今天的粉丝见到了明星。少数真正的明星作家在今天得到的比马原他们在80年代得到的更多,但他们受到的追捧往往与小说无关。我们更熟悉的是网络小说里的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付一小笔钱,读上几千字,如果觉得小说有趣,再付一点钱,继续看下去——本质上和看电视没有区别:如果剧情有趣,就看一会,若不合口味,就换个频道。
当然,即便是通过点击决定收益的网络文学界,也很难说“写什么”和“怎么写”是由读者单方面决定的。价格杠杆的确影响了作者的创作主题和表现形式,使得他们会把读者的反应作为创作的一个核心问题来对待,但是,读者的偏好传达到作者那里,再通过其写作表现出来,中间经历了复杂的调适过程——这取决于作者如何理解读者的偏好,又如何在个人风格与读者偏好之间寻求共同点,如何自我修正,以及如何创造性地将读者的偏好和个人风格结合在一起——许多经典作品恰恰是从这个过程中产生出来的。
在任何一个时代,读者和作者之间都存在复杂的互动关系。尤其是小说这种体裁,因其天然的商业性质,历史上大多数经典作家都会考虑读者的反应,并将其作为创作的一个参照系。我常常会想起司科特·菲茨杰拉德的故事。因为《了不起的盖茨比》大获成功,菲茨杰拉德一度是美国20世纪最炙手可热的小说家。他随后写了一系列富有爵士时代特色的小说,包括其他作家仿效他的一大批作品,都受到了读者持续的追捧。这是读者和作者共同创造一种文学潮流的上佳例子。
菲茨杰拉德后来极度厌倦对主题和形式的重复,对读者的失望加剧了他个人生活的颓废色彩,而当他在厌倦中为了金钱随便写点什么来打发读者的时候,后者反过来抛弃了他。和他相比,海明威虽然经常咒骂读者,同时却一直试图取悦他们。比菲茨杰拉德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夜色温柔》晚两年出版的《丧钟为谁而鸣》,和前者大异其趣。《夜色温柔》是一曲挽歌,菲茨杰拉德在此书中埋葬了上世纪20年代欧美中上阶层的太平生活,而《丧钟为谁而鸣》却是一个紧跟时代的故事。这不仅是书中人物的显著区别,其实也清楚地表明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属于两类不同的作家——很大程度上,这是他们处理自己与读者的关系的方式决定的。
《丧钟为谁而鸣》这本书里,海明威确凿地展示了不同的速度———速度其实是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之间固有的矛盾,同时展示驾驭不同叙事速度的精妙技巧。书中三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快速、片段化、跳跃性的,一条是缓慢、匀速、环环相扣的,还有一条是特写的速度(物理时间停顿,心理时间拉长、放大),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证据显示海明威的写作受到了电影的影响。但这第三种速度营造的速度感和氛围,却是电影最擅长的——相当于全景、中景和特写镜头的反复切换。
对上世纪30年代的读者来说,他们体验的是一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不管是全球范围内还是美国的某个城市,政治、经济和技术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和2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媒体和电影是推动世界以更快的速度运转的主要动力。海明威那种节奏急促明快的风格,以及多变的叙事速度,紧紧抓住读者,将读者的注意力一直维持到故事结束。他的写法显然更符合读者的日常体验和心理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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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和菲茨杰拉德的成名作《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同一时代的作品。他们从不同侧面揭示了一战后欧美年轻一代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作为小说史上的两部经典之作,这两本书的成功,其实是作者与读者的精神需求和趣味紧密互动的结果。上世纪3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延续了20年代的优雅风格,而海明威显然想和时代精神保持更紧密的联系。敢于变化让海明威持续获得读者的欢迎,著作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视作经典。
但在小说的历史上,读者并不是唯一的裁决者。被读者追捧的作品中很多都是垃圾,而一些真正的杰作也曾备受冷落。由于写作者往往比读者更敏感、更个人化也更喜欢追求改变,这使一个作家很难长期与读者保持友好关系。菲茨杰拉德和读者的紧张关系最触目地表现在1934年。菲茨杰拉德在困顿中写出了《夜色温柔》,但这部成熟的作品此后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冷遇——海明威为菲茨杰拉德打抱不平,但并没能改变当时的读者的口味。在政治议题重新成为时代的中心议题的30年代,《夜色温柔》也许是一个“过时的”故事,而菲茨杰拉德那种含蓄优雅的语言风格也显得过于纤弱了。
读者的偏好千变万化,但对一个“经典”作家来说,幸运在于时间永远站在他这一边。在与所谓时代趣味的较量中,有价值的作品最终将胜出。今天我们可以公允地承认《夜色温柔》的价值:在菲茨杰拉德个人的创作生涯里,这是一本重要的著作,而放在他的同时代人的作品中进行比较,《夜色温柔》也不失为经典之作。
菲茨杰拉德的戏剧性命运说明,经典的标准是不断变化的,是在作者和读者的不断互动——既互相影响又互相对抗的过程形成的。最终胜出的并不是读者或艺术家本人,而是作品。和80年代的作家相比,网络时代的作者更易受读者的影响,尤其是点击阅读这种新的商业模式的影响下,价格杠杆的作用看上去进一步压缩了写作者发挥个人风格的空间,但这种模式是不是一定不能产生出经典的作品来呢?这要看今天的写作者如何在时代趣味自我表达之间进行权衡,但无论如何,这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一些优秀的写作者总会找到解决两者冲突的方式,那很可能就是经典产生的时刻。而且,也不是说每个作家都必须选择把未完成的作品放在网站上,通过读者点击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写。传统的写作方式——包括发表、出版和寻求反馈的渠道仍然存在,如果作者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这些渠道而不是网络。至于这个时代的经典小说何时诞生,只有时间能给我们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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