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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原名管谟业,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在国际国内享有很高的声誉。小说《红高粱》获第四届全国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夺得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家文学奖”。
管笑笑:莫言的女儿,清华大学文学院硕士,大一时以一本笔调冷峻的《一条反刍的狗》作为处女作杀入文坛。
管笑笑:万语千言,父爱莫言
口述/管笑笑 文/秦风(原文刊登于《当代青年》200911期稿件)
父亲有点像冰箱里的灯,你不知道它一直都在工作,等你打开门的时候,才知道它一直都亮着,我的父亲就是这样,默默疼爱我。
父爱延绵,撑着车后座一圈又一圈
6岁之前,我一直跟母亲住在农村,而父亲远在北京。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能见到他,父亲每次回家都穿着顶严肃的军装,也没有太多话,有人说父亲长得凶,而他看我的目光却总是那么温和。童年的我,最期盼的事就是看到穿军装的父亲,和他身后那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那里面能总掏出很多好吃的,有意思的童话故事、小人书和连环画。
后来搬到县城的家里,后院有一块很大的菜地,父亲每次回家探亲,就会自告奋勇帮妈妈锄草、打药治虫、翻地。而我则非常乐于做父亲的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在菜园里跑来跑去,父亲费了半天劲翻松的地,一下子没注意就被我给踏实了。父亲也不生气,只是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我“糟蹋”他的劳动成果。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想学骑自行车,缠着父亲要他教我,父亲就放下了手头的文章,陪我找了一块空地练习。真到了骑上车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根本不敢踩。父亲用双手扶着自行车的后座说:“笑笑,别害怕,眼睛看着前面,有爸爸撑着呢,绝对不会摔着。”
“你保证不松手?”我还是很害怕。
“我保证。”父亲坚定地回答我。
我于是有了一点勇气,开始蹬起了踏板。车是往前开动了,不过由于紧张,我越踩越快,越踩越快,生怕一慢下来就失去平衡要跌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下来。身后传来父亲粗重的喘气声,回过头我才看见,父亲一直跟着我的车在跑,此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把头偏向一侧,抬起肩膀擦拭着耳边的汗水,而两只手还紧紧抓着自行车后座。
“爸,你刚怎么不松手呢?”看着父亲累成那样,我有点心疼。
“爸爸向你保证过的,就一定不会松手的。”父亲喘着气回答。
初三上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父亲别提多高兴了,他自告奋勇代替妈妈去开了家长会,去之前还跟妈妈讨论要跟老师交流些什么情况。母亲笑着说:“你瞧瞧你爸,简直比去国外领奖还兴奋。”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一直希望我上北大清华的,我自己也对此充满信心。然而高三时,我不顾自己的兴趣和所长,选择了理科,让父亲的期望化成了泡影。
现在回想,整个高三,我都在一种很拧的状态中度过,回到家总是疲惫不堪,也没有好精神和好心情。父亲看在眼里,却不说什么。只是饭桌上,总会时不时出现我喜欢吃的菜,不怎么进厨房的父亲还亲自为我做啤酒鱼。炎炎夏日里,晚上在家埋头温习功课,身后的小茶几上不知何时就会多了一盘切成小块的冰镇西瓜。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在学校食堂吃饭,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正在担忧没有带伞,回到教室时却意外发现课桌上放着一把伞。同桌感叹地说:“笑笑,你真幸福,刚才是你老爸来给你送的伞!”一时间,我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从父亲上班的魏公村,到我的学校有四站多路,想着父亲在风雨中奔波的样子,我的眼角有些湿润。回到家后,父亲还趴在案头写作,没有跟我说话,但那个无言的背影我觉得如此温暖。
高考那几天,父亲如临大敌,绝不比我轻松半分。看考场时,他低着头猫着腰找到贴着我准考证的那张桌子,用手在桌面上细细摸了一番:“嗯,这张桌子够平滑,写字时不会忖到。”说着,还坐在椅子上晃了晃,生怕椅子不够结实。
7月6号夜里我始终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才凌晨四点多,我动作放得很轻,却没想到父亲早醒了,他说:“笑笑,怎么就起来了?昨天好晚了我才听到你打起了轻微的鼾,也不敢开灯看表,估计都零点多了。这会你还睡不到四个小时呢。”父亲眼下挂着两个大大黑眼圈,我心里一阵愧疚,如果我再坚强些,父亲也不用这么担心我了!
高考那三天,从考场出来,一看见我,父亲就会递上水壶,里面是冰镇的酸梅汤。我看着父亲那张被晒得黑里透红的脸,就禁不住暗暗祈祷:让我考得好一点吧,我多么想给这个如此爱我的父亲一个慰藉啊!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考得比平时模拟考还差,只得填报了山东大学。父亲并没有说我什么,他只是说,山东老家的亲戚多,有什么事有人可以照顾,他比较能放心。开学时,他和母亲一起送我到济南,离开时父亲对我说:“笑笑,要好好读书,肯用心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发光的。”
默默无言,父爱在书信的字里行间
大学的生活让我拥有了很充裕的个人空间,这时第一个进入我脑海的想法就是写小说。
回想高三的那段灰暗的日子,我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宣泄,于是我构思了一个女孩子从高中三年级到大学期间的故事,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情感体验,名字叫《一只反刍的狗》,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学期,但我一直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是一个对人对事要求都很严格的人,尤其是在文字上。
后来父亲从母亲那里知道这件事,主动提出帮我把关。我忐忑地把稿子拿给他看,父亲一字一行地看完了19万字的稿子,只淡淡地说了句:“还行。”
殊不知,父亲嘴里蹦出来的这两个字对我已是莫大的鼓励。他从来不会在言辞上狠夸我,他说还行,那就一定不是很糟糕。我把稿子投给了春风文艺出版社,这本书后来顺利出版。现在我已经不敢回头再看这本书了,当时自己的很多想法都很幼稚,父亲的那句“还行”,不晓得是否有几分是出于对自己女儿的偏爱。
大学四年,父亲每次来学校看我,总是看看这,摸摸那,被褥的薄厚啦,房间物品的堆放什么的。天冷时会提醒我:“这垫被好像有点薄,晚上睡着冷不冷,一会爸爸再给你铺上一床。”天热时又会叮嘱我:“电风扇不能通宵吹,容易着凉,尤其别对着头吹,要头疼的。”然后还要我带他去食堂吃顿饭,看看伙食是否够丰富够营养。
大二的时候,我偶然一次突发奇想要给父亲写一封毛笔信。一封几百字的信写得我非常费劲,我把信叠得方方正正,厚厚一沓寄给了父亲。后来才知道父亲被我的这个“突发奇想”感动得不行,还把信贴在客厅的墙壁上,每次有客人来家,惊奇地问到这封信,父亲总会装作很平淡地回答客人:“是的,这就是我女儿给我写的。”当客人羡慕着赞叹他有一个有心又乖巧的女儿时,他嘴上不说什么,神情里却透出按捺不住的得意。
毕业时,由于成绩突出,我被保送到清华大学文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四年前没完成的梦想,转了一个圈,终于还是实现了。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愿;而让他高兴,却是我的心愿。
恬淡安康,幸福就是父慈女孝
参加工作后,我经常要两地跑,一周在家里的时间也只有两三天,每到周末,我总想多找些时间陪陪父母。有时候我会被他们鼓捣着去郊外摘野菜,这时候的我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我家院子里的那块小菜地,像个小尾巴似地跟在父亲后面把他烦得不行,而他也只是乐呵呵地回答我没完没了的问题。
父亲是一个坚强又温柔的人,热爱家庭,他能用最棒的语言写出最棒的小说,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爱。我知道他感情的深厚和浓郁,只是有些时候,身处其中的人反而不易察觉。记得有一次我跟父亲去参加一个活动,父亲发现我稍稍驼背的时候,他就会轻轻地推我一下。旁人对我说:“笑笑,你爸爸是很爱你的。”我立刻知道是那个细微的动作,我也知道它背后流露的感情。
当我第一次把男朋友带回家给父亲看的时候,父亲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男友很忐忑,偷偷问我:“你爸爸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一个‘好’字都没说呢!”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做了我爸二十多年的女儿,好容易才混到一个‘还行’,你来吃一顿饭就想他说你‘好’呀?”
后来母亲私下里跟我透露,父亲观察了我男友很久,结论是我男友是个可以托付的年轻人,可以放心地把笑笑交给他了。
去年,我翻译了一本库雷西的小说《加百列的礼物》,拿到出版后的书样后第一个就送给了父亲,父亲摩挲着书页,一行行仔细地读,末了说“笑笑你长进了”,幸福得像个孩子。是的,我总是想做得更好一些,希望他那双紧紧抓着女儿自行车后座的手,可以放心地松开。
万语千言,父爱莫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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