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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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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51: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巨兽》(原载《芙蓉》2009年第3期)(《小说选刊》2009年6月号选载(有创作谈)、《小说月报》7月号转载)
作者:陈应松

  
    潮湿的夜幕像毡子一样沉重地垂下来,压在饿老婆山和滚水村的头上。溪水在石崖下发出流响声,一只萤火虫钻破黑暗,有气无力地亮了几下,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村长和福是被罗赶早的老爹叫到罗家去的,说是有惊人的事要说。他披衣就去了。去的时候那儿已有四五人,神色凝重,围着火塘不出声。见他来了,连让座也没有,蓬着火,仿佛几个妖怪。挤进去,狗却朝他狂吠;他转过头去看,狗是冲他来的。那狗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齿,长相奇丑无比。和福有些愠怒。好在罗赶早的爹把狗飞快夹住了。一个村长受到这样的对待,当时火就来了,就冲罗赶早说:啥鸡巴事儿说撒!对面的罗赶早抬起头来,哪还有形象,魂儿都不在身上了,一副躯壳,头发冲天炸起,两眼胡睖得像灯泡,在火光中就是个大死耗子。
    “大家伙,”他说,“有五、五头牛那么大!”他伸出五个指头。
    “鬼?”和福说,“是不是鬼撒?”
    那家伙噎了半天,还是没有回答。那就是鬼。果真碰到鬼了?有人给他捶背顺气,有人递水他喝。他哪喝得进去,人是个硬的,像块石头。吓得这样了!
    “……我赶早说了瞎话,不得好、好死!”他发毒誓,“我……我……”
    罗赶早的爹大声喝斥罗赶早,说,你们给他兜头一瓢粪,我不相信他不还阳。大家就笑,但还是拿罗赶早没法。罗赶早的魂儿还在地狱里。罗赶早费力地喝了一口茶,说:
    “没事、事儿,我细细讲、讲来……”
    于是他就对大伙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罗赶早就像他的名字,这几天天天赶早去挖节儿根。节儿根就是鱼腥草的根,山下的餐馆收,凉拌吃的。今天,罗赶早天刚亮就进了山,往白麂沟去。下了几天雨,天晴了,正好挖。沟里虽是秋天,鱼腥草却长得蓊蓊翠翠,一蓬一蓬,在岩畔沟坎下。土石松动,很好挖,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了大半篓。罗赶早用挖锄在石缝里刨时,眼见得背篓要满了,突然听到一阵很大的响动,从林子里发出,还有石头乱滚的声音。罗赶早把头抬起往崖上望去,雾气弥漫,树影、山影、草影都仿佛在蒸笼里一般。 罗赶早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往上蹿,浑身寒毛倒竖,有一种大难临头感。天天在山里头钻的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今天咋无来由地发寒呢?罗赶早伏在岩坎边去看,果真看出个大征候来了——雾霭蒙蒙的坡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家伙,一个影子,巨大,像间守秋的棚子。罗赶早心想这沟里也没哪个种庄稼,何时搭了个守秋棚子哩?这地儿咱熟啦,也没啥烤药棚的,荒林野地。那东西黑乎乎的像一条船在雾里浮动,是个啥玩艺儿哩?浮动的意象进入了大脑,那家伙果然动了起来。一个屋子动哩!屋子动,还踢得树呀草呀石头呀哗哗乱响,这可邪门儿哩,楚霸王请客,凶多吉少哩。咱活了四十岁可没见过这尖板眼儿!以为是看花了眼,再一细看,那屋子真的在动,圆滚滚的好像还是背脊,有毛。树枝叭啦叭地折断,土石哗啦哗啦地滚动……罗赶早当即就痴呆了,恨不得把心抓出来哭,三魂吓掉了两魂半。就紧贴着一蓬鱼腥草,想是个山龟就钻进草缝中去了。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进,憋得脸就跟溺死的人似的,就听见那家伙呼呼啦啦地走远了,拔腿就往村里跑,连滚带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回到家也不敢跟家人说,自己在被子里抖了一整天,鼻子流血,迷迷糊糊全是一条大兽。盖了三床被子还是抖,发高烧,说胡话。等到晚上,全家人都回来了,他老爹用辣椒水喷了他一脸,辣得他艳若桃花,这才哇哇地清醒过来,大喊一声:“祖宗哎——”喊叫声如长空破石,惊绝莫名,这才把山上遇到的状况说了出来……
    现在,一屋的鱼腥草气,一屋的寡妇脸,一屋的呛人烟子,一屋没魂的人。人包裹在浓浓的烟雾里,以为这就安全了。可罗赶早在火塘的火光下,把火拢到了自己怀里,衣裳烤出一股牛尿的臊味儿,就差把自己丢进火里了。火就是他的护身符。他手抓着胸口,两只眼睛像柿子一样在风中摆动,看着都令人揪心。
    “啥哩?他吃了你没?”和福说。
    “吃了还能回来么!”罗赶早的爹说。
    “这就对了。它惹了你没?”
    “惹了那还有命!”罗赶早的爹又抢着说。
    这让和福烦了,“没问你,问赶早。”
    “没,没。”罗赶早张着一张申冤的嘴说。
    “没咧,都没咧,吓成这样了,卵掉没?”
    “没……”
    “这就对了。你是盲人进按摩房,瞎鸡巴叫唤。”
    “那家伙大呀……”有几个人小声附和。
    “和尚的鸡娃子大不大?那还不是白大的!”他想轻描淡写。他,和福,村长。他想走,离开。他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
    “就是个守秋棚子吧。”有人说。“得看个明白。”有人说。“花了眼了。”有人也说。
    “能走动,是不是个大熊?”
    “没这大的熊!是个从没见过的野家伙!”罗赶早突然不耐烦地嚷起来,像受了天大委曲似的。
    “赶早,那你仔细回忆看看,究竟长得啥样儿的?……”
    “……头蛮大的,黑糊糊的,嘴么……蛮短的,全身毛带点灰棕色……头像个大皱瓜,长方形的。”
    他说得这么确切,他什么都想起来啦。
    “你什么都看清了,是公的母的?长了几个鸡娃子?”和福不信。他要否定。他打断他,喝斥他:“长方形,还正方形的啰,那    不就是个棺材兽?……”他发觉他失言了。村长失言了,同时大惊失色。他恨不得铲自己几嘴巴,我咋把这全说出了哩?我这不是帮他们添砖加瓦?
    村长说出了,挑明了,棺材兽来了!只有传说中的那秽物棺材兽才这么大,或者还没这么大,可这兽来了,是要装几个人进去的。屋子里一阵骚动。
    “瞎扯鸡巴蛋的!赶早你真以为我信?清晨巴早的,那大的雾,你看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鬼信喽,你只怕是孙悟空火眼金睛。”他甩掉别人敬给他的烟,抽了两口就狠狠丢了。他要化解这件事。他站起来。
    “那……那我……”
    “骡球拷的!”他还骂。
    娃娃鸡在林子里荒荒地叫了几声,这些鬼鸡子,叫得夜里惶惶的,难受。未必不能来几声喜鹊喳喳叫?可半夜三更的。有人咳嗽。
    “是真是假,弄清楚了再说。”这就了了。把人打散。人聚在一堆,事情会越扯越大。
    他去点杉树皮火把,其他人也只有走了。有的找棍,有的找电筒,也有的来点火把。
    夜已深。夜很深。这样的地方,一入夜,夜就很深很深,深不见底。
    “究竟是啥家伙,把我家赶早吓成这样啊!”罗赶早的老爹,嚎。
    “是个老家伙。”村长说。他烦。又笑。走出门就笑出声来了。烤暖的身子一下子丢进寒霜里,天虽晴,星斗满天,可气温寒冽,风一浸,像要下雪的样子。估计周边山里下雪了,或者明天要下雪了。天很开啊,银河像一把扫帚,气势磅礴地划过夜空,扎进大山肚子里。

    第二天,没有事。天还是晴的,没雨没雪。山上的叶子也亮了,该落的往下落,不该落的也在红着。用秋高气爽几个字来形容也靠得了谱。苞谷在萎黄,那也是熟了,一个个大棒子里露出秋天的丰满。蜜蜂像兴奋过度的小娃子,不停地穿梭嗡嗡地飞蹿酿着秋蜜。先是一棵鸡爪槭红了,后有几株海棠也红了。秋风吹拂,大福大贵,大吉大利。烤烟的屋子升起了蓝幽幽的烟雾,并且飘来今年第一阵烤烟叶的清香。一些猕猴桃青哽哽的,一些五味子红骚骚的,一些蔷薇果紫屌屌的,都串在那些枝条上,在路边,在灌丛,勾引人和蝇子。
    和福村长很早就叫来了几个人,包括罗赶早,一起到白麂沟去。啥毬都没有,四野皆静。沟里的叶子亮汪汪的,沟深,像个贼娃子红得够灿烂了。沟里,坡上,崖上,崖下,林子里,在罗赶早说的地方,扒开地缝寻了个遍,没有大兽走过的痕迹。也许是这沟里昨晚下了一场雨,把痕迹都冲走了。草隐约有倒伏的迹像。雾气散了,天高云淡。人也多,加上狗,闹吼吼的,什么兽都吓跑了,躲开了。也没见到罗赶早说的守秋棚子药棚子之类,肯定是这狗日的起来太早,睡眠不足,看花了眼。这山里有大兽,灵鬃羊啊老熊啊羚牛啊还有放牛的咧,大牲口在雾里,有膨大的幻像。再说村里也打死过大兽,马斗全的老爹当年就打死过一头七百多斤的老熊,站起来山一样的。可也让一个村民——就是王天飞的叔叔王眍子的给那熊一巴掌打死了;王眍子是个深度近视。可这熊,也忒大了。在雾中看东西,总能看出怪模样来。 若是熊,倒能对付。和福带来了二十几个套子,一半钢丝套,埋在罗赶早说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下。
    山坡上,湖蓝色的石泽和粉红色的打破碗碗花争奇斗艳,冷杉和粗榧油碧墨绿地抖擞,站得安安静静。流云如画册,死去的苦竹又好像活了,青芽在中间偷蹿,风中的竹米沙沙往下掉落,山冈是沉醉的,没有恐惧。
没事儿。大家就笑谑罗赶早让他一个人留下继续挖节儿根。有人这么一说,罗赶早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大喊着:“鸡日的害我啊!……”
    第三天.也没有事。山上的秋事倒热火朝天。乌桕比海棠红得凶猛,只有一夜,不知哪里来的一株乌桕就站在了高处,在南边的茶畈上,把火燃到了山的眉梢。乌桕是乔木,而海棠大多是灌木。看到乌桕的红,提醒人们秋茶也要采了。农家的事儿多哩。
也没在意的这一天,这个晚上,皮安的儿子没有回来。
    傍晚,灵鬃羊的叫声清亮清亮的,明天又是一个秋收的好日子啊。晚上灵鬃羊叫,表明又将是一个晴天。灵鬃羊若早上叫,则雨。可这天皮安的儿子却没有回来。
    皮安的儿子是聪明懂事的货,叫皮小安,跟和福儿子是同学,高一个年级。和福的儿子喜子,学名全喜——全家人欢喜。因为这是第二个老婆生的。第一个老婆没有生育,被他赶回了娘家。十几年前,和福还是个民兵连长的角色,在山下政治学习时,勾引到了邻村的团支部书记刘双姣。和福这样一个二婚的老家伙,勾引到一个沏茶姑(处女、黄花闺女),使用的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听说也卑鄙不到哪里去,小恩小惠而已,还在调情上使用了一般未婚男人不敢也不屑的肮脏的舔脚之类的淫术。拿现在网络上的话,他属于“英雄勇敢的淫民”。淫民有了儿子,也就老实了,对老婆双姣甭说舔脚,就是洗一双袜子也是不干的。男人都不是他妈的东西,婚前婚后判若两人,或者婚前是人婚后是畜生;或者婚前是畜生(舔脚丫子呗),婚后成了皇帝大老爷。
    喜子与小安是一同放学的,学校在锁牢关,离村子有八九里地,今年的夏天,山洪怒吼,将仅有的一条简易公路冲断了——这路是县里“康庄工程”之前匆匆修的,投入少,勉强能走人,这下连人都走不了,上百米成为断崖,只好绕道往黑松榨走,又多出了二三里。为了娃娃们,他和福也要想办法把这条路修起来。可还没修起来,事就出了。黑松榨可是个黑得像锅底的老林子,常常狂风大作,芭茅遍野,荒无人烟,老熊时有出现。据喜子说,这一天他们是五六个娃子结伴,男女都有。可小安说要摘五味子,说多搞些给他娘吃。大家也没在意,以为小安只是挪在后头了,没想到没能回来。
    天完全黑了,皮小安的娘就哭哭啼啼上门了。皮安不在家,去城里打工去了。皮安老婆哭得浑身发抖,眼睛青肿得像打了二十棒的。儿子只有一个,儿子不见了,她如何向皮安交待呢?问题有些严重。
    和福村长叫来了村里所有的男人,十来个,加上些年轻胆大热心肠自告奋勇的女人,准备了几十个火把,都操着家伙,还将护秋的锣和芒筒拿了出来,去找皮小安。
    和福村长在村头发话聚人。村头是棵千年天师栗,又叫梭罗树,烧天树。这树呀,传说只有月宫里才有的;一到秋天就燃烧起来,一树的红叶,照彻三五里,就像整个村庄都着火了一般。可有时也真燃烧,几次打雷,将其打着,树都烧空了。有一次打雷,从里面树洞里打出条大蛇,打到半空中,又跌落下来,落到河滩死了。三日之内河滩上臭不可闻,后来那蛇尸无影无踪了。天师栗到了秋天结一种猴板栗,比板栗大,酷肖板栗,是味中药,成熟往下掉的时候,树叶就要红了,譬如现在。树叶密密匝匝的,酝酿着血红的火热的季节。今天,老树在几十支火把的映衬下在高远星空中就像着了火一般——哈,叶子竟一下子全红了,咋就一下子全红了呢?这下看,叶子像烧天荒的大火,真叫烧天树哩!这个壮观哪,天地一起全烧透了,有如革命的前夜,暴动一般。甭说三五里,十里八里也全照透了,三十六层天宫也全照透了。红灿灿,雄滚滚的树,火树,把妖魔鬼怪全要赶出饿老婆山,赶出滚水村。火一汇拢,就壮了山的胆气,加上一些狗叫,马锣敲,芒筒吹,还有什么可怕的!和福村长站在高高的树根上,可着喉咙大喊:
    “村民们,老少爷们,皮安的娃子不见了,我们一定要找回来。说什么也要找回来!小心火哪,别碰着枯草落叶,这是两件大事,烧着了你我要掉脑壳的……”
    气氛狂热而紧张,正准备出发,那树边高深围墙的大铁门打开了,王天飞也就是王百万的傻儿子王刚跑出来看热闹了。他一出来,他家那匹大狼狗也出来了,狼狗外八字脚,尾比狼尾还粗,黄碜碜的身子,在火光里像一条巨型松毛虫,淌着奔放的舌头,出来就咬。一些人吓得就跑,队形就乱了,惊叫声炸开。和福也不知往哪里跑,那狗有时认他,有时不认他,让他很头疼。对村里的人基本咬,没有不咬的。因为这是条城里的狗,比较傲慢,不喜底层人民,特别是长相寒碜穿着陈旧瘦瘦巴巴的乡下人,不认乡亲这个概念,以衣貌取人。其实链子还是在王刚手上,但王刚是个呆傻儿,保不了故意让你咬下一块皮来,他乐呵乐呵。狗挣着链子撵咬人,照看王刚的裴姐赶快出来喝唤了:王刚啊王刚啊,火车啊火车啊!火车是那匹狗。狗唤上了,拽回了。重新拢好人,已是一身臭汗,体力过半。
    大家再吼吼跑跑的去找人,皮安的老婆却鬼哭狼嗥,捂着肚子被人架着走——她有胃病,皮小安就是说摘五味子给她吃了治胃病的。五味子消积化食。这女人一哭,一喊,就凄惶了。说是她害死了小安,说皮安回来要打死她的。哭去哭来就是这些。后来让大家对她的哭无动于衷了。
    秋夜全在秋色的红里。秋夜在秋色的深里。一溜的火把不过就是几十只萤火虫儿,山林子在夜里显得忒大。大家唤着,敲打着,吹喊着,唤皮小安。带去的火把烧成灰了,还是连根人毛都没见着。喜子和他的同学带路,一路寻去,一无所获。皮安老婆在黑松榨苦竹林里不出来了。到了锁牢关学校,在小安课桌里寻到半截铅笔头,揣着回了,用铅笔头扎自己的心窝子。
    就算讨鬼吃了,讨野牲口叼走了,也得见个尸见点血见块骨头呀。
    一路上大家有各种猜测。一是这娃子是不是一时性起,去城里找他爹皮安去了;二是碰上熟人,跟人玩儿去了;或被熟人顺路带走找他爹去了;另一种就是:碰上了恶牲口,碰上罗赶早说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大兽。反正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不大,十一二岁的娃子,难拐。当然也说不定喽。再则,男娃儿,奸杀的可能性也没。
    半夜回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衣裳被荆棘挂得筋筋缕缕。听见王刚家那条狼狗的吠叫声,大家总算舒了一口气,说,总算回家了。可人是没寻着,事情没完。罗赶早说的那个东西,果真是真的?到咱们饿老婆山里来了?且要吃上几个人什么的?就是那棺材兽?村里果真要备棺材,备几副棺材?……

    皮安儿子失踪的第三天,皮安歪歪倒倒从城里回来了——有村人辗转给他递了信。回来失魂落魄,到了村口就哭,连口水都没喝就进山找儿子。这个人!
    当天傍晚,皮安和几个亲戚,竟在蛇行垭几百米深的河谷底下,即响水河边找到了他儿子,不过已经死了。皮安儿子安静地躺在一块石头边,就像熟睡一样,蜷着身子,书包放在一边,没有零乱迹像,没有被野牲口咬噬的痕迹,身上干爽爽的,就脖子上扎了个洞,洞很小,不细看还看不出,就像个土蜂子洞,有几只红丝蚂蚁从那里爬进爬出。没有一丁点血迹,干干净净。但更令大家大惑不解的是,这娃子过了河,在河那边,而这条汹涌急遽的河十几米宽,又没有桥,他是如何到河对岸去的呢?莫非飞过去的?
    哭是哭,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用了,皮安的老婆是在村口看见儿子的尸体的,看见儿子脸上有红是白,跟生前一般模样,拍打着他的脸,又跳又喊,就是没有应声,就一头撞向那棵天师栗,后被人拉住了。皮安老婆习惯性流产,吃了多少药才保住这娃子,且是个男娃,可这下什么都没了,那还有不伤心欲绝的。
    和福村长在皮家“吊冤科”的法事上,抽了一支黄鹤楼的好烟。皮安把一整包烟也塞在他怀里了。黄鹤楼满口余香,满耳都是“魂兮归来”的法咒;道士是从下垭子湾请来的,是个木木登登的老头,死气沉沉的眼睛里藏着狡诈,像一只老竹鼠。拧鸡头的时候下的却是狠手,好像杀过人一般。这个满身臭味的道士,在厨房飘来的鸡香中抽着鼻子,念念叨叨。宵夜就是红烧大鸡。和福村长还好意思在那种揪心揪肝的恸哭声中喝酒吃鸡?他就走了。作为一个村长,他没有尽到责任。虽然丧家没找他扯皮。比如说,路的问题,为什么要经过黑松榨?……
    回到家,喜子已做完作业正收拾书包,他就给儿子说,明天别去学校了。儿子问为啥,他只说请两天假。儿子不干,儿子是听老师的话的。儿子成绩很好,在班上是学习委员,三好学生。学习上的事,从来没让他操心。儿子不干他就发脾气了,说,听老子的,你未必也想讨野牲口叼走么?!他这么说时就想到村里的娃子都暂缓上学,待在家几天再说。这事儿以后去找老师说得通。他不能躺在家里睡大觉,他必须得给其他娃子家去说说。他又往黑暗的村子里走去。
    村里虽然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但分得较散,这一个岩垴,那一个阳坡,稀稀拉拉的。带上自家的狗欢子,还带了把刀。一路是夹道的苞谷,在黑暗中传来奇异的搓响,那是风弄的。夜色微明,月亮像一支烛火在云端里摇曳。从山洞里流出来的水,滚过几块犬牙交错的大石头,一直跌往崖下,水的气息凉森森的,带着一点灿烂的甜味。那也许是山里浆果成熟的气味,也许是苞谷的气味,趁着黑夜偷偷地飘出来。 或者说这些甜味正在静谧的山林中蔓延,享受着它们的秋夜。蛐蛐儿乱叫,清脆悦耳,仿佛是一首秋歌。多么美好的秋夜,多么美好的时辰。可死亡的恐惧却笼罩在村人的心里,没来由的一头吃小娃子的野兽,正神秘地游弋在饿老婆山间,游弋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已经像是真的了,已经传得很神了。他走到人家里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来,那些人家已准备了让孩子待在家里,甚至想到把孩子送到山外去读书。
    和福回去听到他老娘正在床前给喜子神吹什么“花脚狼”的故事。说是往年饿老婆山里有一种“花脚狼”,脚掌是黑色的,脚爪子是白色的。这种狼见到男娃儿就吃了——只吃男娃儿,见着妮子呢,就不吃,就养着,养大了,妮子就变成花脚狼,再去勾引村里的男娃儿出来,把他们吃掉。“所以说,是花脚狼。”
    和福心中直好笑,花脚狼也没这么大呀。罗赶早说的是一个屋子大,多少头牛大。十只一百只花脚狼也没有那东西大。那是个啥家伙?骡球拷的!
    孩子们待在村里的两三天里,传言越来越邪乎。一个叫根宝的村民说,在黑石潭又看见了那家伙,是在水上行走,像个拖拉机,就是不沉。还有一个人说看见山顶上那家伙抓星星,抓得火星子乱飞。哈哈,这纯粹是扯卵蛋了。但根宝是个老实人,没撒过谎。他撒谎又挣不到一个钱,唬谁呢?他说,那兽啊,从水里爬起来,浑身都是鼻涕状,要多恶心多恶心,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头上还有个棺材上面的“奠”字。——他没说棺材兽,可这正是棺材兽,还咋有了个汉字咧?扯不扯蛋!
    “兴许咱村里有人要升官了。村长,你要搞乡镇长了!”根宝傻乎乎的圆话说。棺就是官嘛。梦见棺材就升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解梦。
    “啊嗬,你只怕要升官了。”和福对这个毬人说。这毬人擦着鼻子,穿一件假警服,衣领像一条桐油膏药,满脸器官乱动,一辈子就是这样身体失去控制的自由人,跟风中的植物没有两样。“嗯,我看你下辈子也没个官相。”他心里说。
    他强迫根宝去黑石潭走一遭。根宝连连拒绝。但你说了你就得负责。不去也得去。不去就是造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也得去哩,我不能退缩哩。又不是我不去,让你根宝一个人去喂那兽。我身先士卒,走在前面,兽来了先啃我。
    他先去了马斗全家里。他记得马斗全爹生前有一杆枪的,很老的老铳。马斗全不继承他爹遗志了,也不准打兽了。马斗全干别的,有点小本事,脑瓜子较活。他爹在世时他爹打,他就卖皮张,卖山龟鞭獐麂鞭给县里人,跟外界有很多联系,撮吃撮喝很有道儿。“康庄工程”都是他介绍来的施工队和包工头。包工头穿皮鞋,他也穿皮鞋;包工头有包,他也有包。一副生意人派头,可家里也没个什么摆设,跟村长家比差远了。这人就是个吹。因为“康庄工程”还要自筹资金,比如要找上面批些钱来,马斗全说能的,和福村长不会信。弄来了就算事。弄的施工队,一看是没资质的,水货队伍, 出了问题咋办?不过有资质的又不想到这山里来修路,没有油水。“康庄工程”倒是个好东西,简直就是及时雨,夏天冲毁的路正好要修。可钱太少,省里拨八万,县里两万,镇里没万。没万就是没有。十万块钱修饿老婆山的路,塞牙缝还可以,修路就不行了。路基全毁了,填石方,买炸药和雷管这十万还不够。一吨炸药也要二十多万。修路的来一看,要经过几家地头,别人也不干。把我的地给你们!和福作出牺牲,只要把出山的路修好,给娃子们把上学的路弄通,不再走黑松榨。可马斗全请来的施工队,吃了和福村长老婆双姣烧的腊蹄子腊猪肝羊骚羊蝎子,喝了小丛红景天加党参泡的苞谷酒,头脑还是清醒的,说,除非我是你的女婿!意思是你是我丈人我才干这种贴钱的傻事儿。和福村长说我也没闺女,再说你他妈的比我年纪还大!头脑清醒的包工头走了两个,最后一个没走的醉倒了,第二天也走了。马斗全说,和福哥你这么抠,以为我吃了回扣啊。和福说,就这么点钱。这样,你真能拉来钱,不是你说的三七开,你三我七,我跟你对掰!拉十万给你五万!马斗全说,可别人还要百分之三十咧,别人不要钱,白跟你拉的?和福村长想想说,那十万块钱到村里的账上只有两万了?干脆你全拿去算了。心想你也拉不到钱,你这身衣服,一捋袖子火光直冒——一身的化纤织物,满脸石头色,鼻毛指甲这么长,人家跟你赞助?马斗全说,你是激将我哩和福哥,你欺我哩。十万拉不到五万别个是答应了的。我不要你对半掰,只要百分之三十——别人要的,我一分钱都不要,路修成了你到时让我剪个彩什么的,满足我的虚荣心就行了,我这人就是要个面子你不是不知道。给村里修路,应该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嗬,姿态还是蛮高的。也不知道是人话是鬼话。
    “斗全,”进门就说,“你那老头的枪咧?”
    “杀人?”马斗全出来说。
    “要你找枪就找枪。”和福说。
    马斗全灰头土脸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那杆枪,“拿去!”
    “兄弟,情况你都见了,事情很严重,斗全,希望你能帮帮我,帮帮我就是帮帮大家,帮帮村里人。那东西是个甚哩?不管是什么,都要把它制服,撵走!你爹过去为民除害,深得乡亲们爱戴,你是知道的。你爹过世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出来为你爹送葬,那场面你是亲历过的,你还记得吧?”
    马斗全点点头。
    “这就对了,”他接着说,“过去你爹是我们全村的守护神哩,可是你爹不在了,大兽出来了,你是马神枪的儿子,你总得有个担当……”
    “上山撒?”
    “就是。”
    “那就上山么,”马斗全爽快地说,“你听根宝赶早这些人的!他们能够叫人么?”
    “可皮安娃子又是怎么死的呢?”他反问。村长反问。和福反问。他随手丢给马斗全一个油纸包就走了。
    马斗全接过来一闻就知道是什么。是熊油。这熊油如今可是个稀罕东西,少说是珍藏了十年之物,有个水火烫伤烧伤和痔疮什么的,一抹即好。今天村长甩给他不是治病的,是让他捅枪管的,润枪的。枪吃这个。没熊油,獾子油也可,但熊油最好。
    熊油来自哪里已不重要,也许是马斗全的爹送给和福的。这可是贵重的东西。马斗全只能照办。
    这个晚上滚水村的男人们都在磨刀擦枪。
    月亮像一面镜子照得群山有如白昼。风一吹,传来满山铃兰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只夜枭在很远的林子里回应着另一只夜枭的唳叫。叫声在神秘、寒冷的森林上空掠过,充盈在人们心里。“大杀气哩……”和福村长拭着刀的刃口心里发着寒说。

    “必须抢在犹豫和坐以待毙之前开始行动!”虽然他和福常常是优柔寡断,以拖待变。长期在深山老林慢吞吞的生活,不想太活跃。有时想就是这个村庄不在了,中国还照样前进,神七神八照样飞上天。路冲毁了不是我的错,大不了让娃子多走几里路。可这个不行,人命关天,威胁到我的娃子。娃子也嚷着要到他小姨那里去读书——这都是老婆教的。儿子听老婆的话。但我一天不看到儿子心里就难受,这可不行。就算自己的儿子走了,其他的没能投亲靠友的呢?再死了娃子呢?一个再软蛋的村长也会站出来。
    山尖红了。云彩像撒欢的羊群在天上奔跑,像炸开的礼花,红得相当放肆。地上出现了霜,白白的,出现霜就表明日子往寒处走了。往山上望去,槭树金黄透明,叶子仿佛越来越薄,像玻璃片片。山林一层黄,一层红,夹着常绿的阔叶和针叶树,夹着白色的枝干。溪水像碧玉一般从苔石上飒讽流过,赶着秋天的路程。那水面上,夹着一片片的、从更深的山里流出的红叶。一些红得令人心痛的枫叶,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有如玛瑙,触目惊心。老林子上的巴山冷杉,像一些苍老的怪物,像一些老人,挣扎在高高的风口上。
    到了阴风垭子,全是嶙峋的石林,高入云天,少有人进去。一忽儿,峡谷里的雾气就卷上来了,这里,是饿老婆山的大风口,垭子上,一些瘦小的冷杉,竟结上了冰!冰包裹着冷杉的一条条枝叶,就像一把把冰刀,冷冽冽的。雾气一上来,人的意识就乱了。
“这啥都看不到,能打到什么?”马斗全身子缩成一团说。
    雾把群山淹没了,连狗也露出惶恐的样子,夹着尾巴,呜呜地低号。
    和福村长这时要鼓劲,“斗全,现在办事很难,甭说杀一个大兽。我感谢你在修路上帮我,帮没帮成是一回事,心尽到了。可你爹生前在世的时候,我和福可是对得起他的。他那年从崖上摔下来,摔断腿,我是一路把他抬到县医院去的。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他想挖出心肝来给他说,给他说就是给其他人说。这家伙有煽动性,把他稳住就稳住了所有人。
    “我都记着,村长。我娃子也要上学哩,我一样不恨得牙痒痒!我来过山上,你不晓得。你见过那牲口?你看到有什么?”
    “不是找吗?”
    “找到了这破枪加咱们大伙的几根钩子几把刀,玩得过它?——假如真像赶早他们说的?……”
    罗赶早这时嘣出一句话:“说了假话死祖宗八代!”
    “你滚一边去,我跟村长讲话。”马斗全不屑跟罗赶早说。“村长,为今天拖枪来我昨晚跟我媳妇打了一恶架你晓得啵?她不让我来,我正是念你对我爹好,记在心坎坎上哩。我娃子也要上学哩。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修路的事,我再去努力,总有办法的。你要是不信也就算了,我也没骗村里什么钱财,得到个什么好处,说这个大话干啥哩……”
    “一切都凭天地良心,”和福说,他拿出烟来满铺,“是这样的,大伙明白这个事理,娃子们是我们村的未来,我们累死累活当牛做马地干又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娃子。牲口把我和福吃了无所谓,死毬无所谓了,死得着了,一把年纪了。可娃子们的人生刚开头。皮安媳妇撞树的时候,我看着都哭了。虽说那不是哪一个人造成的,可我们大人连自己的娃娃都保护不了,连娃子们在这儿都没人生安全,我们在这里活命有什么意思呢?没毬意思!都是为人父母的,不能让兽来吃我们的后代,不能的!万万不能的!今天,谁都别装缩头乌龟了,往前走,冻死被吃了也往前走!……”
    大伙看见和福村长有些激动,言辞打颤,眼里肯定冒泪花子;雾大,看不见。另几个人赶早、老金头和王臭眼都在红。他们拿着猎叉挠钩,老金头牵一条高腿猎狗,叫擂炮什么的。气魄很大,骨架也莽,比和福村长的狗壮实。老金头和王臭过去都是马斗全爹的徒弟,玩过几天枪铳什么的。现在因为年岁原因没出外打工,干些上山下套子偷猎的鬼事儿,对付野牲口是有经验的。
    “村长,我们听你的,你说得对。没有怕死鬼!……”他们说。
    冲进阴风垭子峡谷,它的下面就是黑石潭,再下面就是皮安儿子迷路死去的响水河。但阴风垭子是很难进去的。有人传说看到大兽在这儿出现过。风像冰水一样往人的皮肉里钻,趟进去,怪石峥峥,没被冻住的树长有几寸厚的青苔,往下淌着水。所有的树都是水淋淋的,地下也是,石头也是。
    “你可把香签都点上啊!都装的些啥?”和福问马斗全。心里怔忡不安。
    香签是燃的,随时准备啄火的——就是点燃引信。那枪歪歪扭扭,老黑老黑,柄裂了口。怎么看枪口都太细,膛也不正似的。可在马斗全爹手上,打死过不少恶兽。但今天看,打麻雀都不行,就像是件老旧的玩具。这让和福放心不下,心里更虚。
    一条双龙道的小峡谷——双龙是马斗全说的,说是他爹取的名字。有一次他爹在这里杀死过一头睡觉的狗熊;狗熊在苦竹窝里。前面就是成片成片的苦竹,也有楠竹,风一吹来,似有千军万马。
    突然有了更大的响动,而这时老金头的狗擂炮吠叫起来,它的毛被风掀开,像被人翻动的书页。这狗的毛很长,且是金黄色的,远看像一只獐子。大家同时贴身岩石,隐住自己,往竹林里看。高大的石头,像踞蹲其间的一尊尊怪兽,时隐时现。可没有兽,没有真兽。不过是一阵卷地风呼啸而起,两只鸟歪歪斜斜地飞过来,像是两只大鹳。
    马斗全咳嗽了一声,“没有啥的。”他说。等大家松弛下来他又说:“不过这里得小心,我爹这里遇见过许多怪事哩,最多的是鬼打墙。”
    “是啊是啊,”老金头和王臭都附和,“这里兽不少的,小心些为妙……”
    和福知道他们两个在这里下过套子。刚才他就看到了有个生了锈的套子,还夹着只什么兽的小腿骨。那兽挣断腿跑了。和福就问他们:“这几天你们来过没有?”
    “没没,哪个有这大的狗胆!”
    “大伙仔细瞅瞅有没有什么痕迹,脚印、粪便什么的。”和福提醒他们。
    狗有激情,在人的腿缝里穿来捣去,吼吼着。马斗全说他也是豁出去了,枪里灌的全是钢筋头、六毛丝,滚珠儿都没有,全是钉骨的,只要有目标,肯定往死里射。
    又点燃了一根香签,表明一个时辰已过了。没见太阳,雾气还没散去,在石峰间流溢。走上一个高坡,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狐茅,白涯涯地摇荡在他们面前。茅穗子全成熟了,这也是秋天的另一种色彩。在这里,这白色的狐茅和铁青色的怪石组成的景色,还有那暗针叶林子在一旁鬼鬼祟祟站立的景色,仿佛让人有一种不祥之感。这种感觉出现时,老金头的狗就突然狂吠起来,不肯前行了。和福村长的欢子前蹿了几步,也被老金头的擂炮狗给吠止住了,仿佛前面有人在逼狗。
    “擂炮!”老金头唤吼,可狗不肯前行,同时爪子使劲刨地。
    大家不由得聚拢在一起。和福村长虽寒毛倒竖,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不能慌。他把马斗全的枪抓着,与马斗全抓在一起,这是提醒马斗全不可轻举妄动。
    一股阴风从峡谷深处翻上来,带着怪异的呜呜声。他们把眼睛盯着狐茅深处。在峡谷底下——皮安儿子失踪的地方,一条河水像一根银链子,不停地翻滚。
    马斗全这时在和福村长的摁压下蹲了下来,端着枪,那燃着的香签被和福村长卡在两指间,离信子只有半寸。
    “你看见什么了就咬出来呀!”老金头忽然暴跳如雷,一脚猛踹猎狗的屁股。
    狗却不走,死死伏地,嗷嗷叫着,张着无可奈何的牙齿,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这大的风,和福的汗却噌噌地往外流,手心里是一层水。欢子呢?欢子也不走了,躲在擂炮的后头。
    一定有东西!和福村长心里的恐惧渐渐明晰坚定起来。他抓着那香签和香签夹子,明显感到马斗全端着枪的手抖了起来。这当儿,马斗全一颤抖,香签就碰上了引信。几个人都没防备,那老铳这时就响了。一股火的洪流向前狂奔而去,爆炸在茅丛中和石缝间;碰着石头的闪出耀眼的火花,声音响亮果断。打没打着东西在其次,把邪秽和恐惧重重地压下去了。子弹和火药就是猎人的吼气,把堵郁的心一下子就打通了。
    枪声支持了狗。狗先是惊得一跳,后来,两匹狗顺着硝烟腾飞的方向,箭一样地向前冲去,狂叫着消失在狐茅和乱石中。
    “打着了,一定打着了!”老金头那几个人根本不知道马斗全是走火,瞎鸡巴起哄欢呼。老金头手上挥舞着猎钩和狗绳,只差要跳到天上去。
    这时候狂乱的声音招上来一阵大大的雾。雾罩上来了。和福只觉得一阵晕眩,雾带着水汽压过来,湿黏黏的,像一床梅雨季节厚厚的被子。眼睛就去寻找,看什么都不清爽。听见自家的狗欢子凄厉一声,跑了出来,回头呜呜叫着想告诉众人什么。几个人凑过来,一声轰响,他们看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朝他们滚来,仿佛是被掷出来的。就听到老金头哀鸣般地大喊:“擂炮啊——”
    那是他的狗,狗的四肢没了,滚回来了。

    是谁把那巨大的怪兽引到饿老婆山来的?那只能是秋天,不会是我。和福村长站在镇上的街头,秋天在这里集中着最优美的姿势。挑着浓稠秋蜜的蜂农沿街叫卖,一群嗡嗡的蜜蜂跟着他。鲜红的五味子,紫色的老鸦枕头果,开了口的“八月炸”、“猫儿屎”都堆在街头。淌着松脂的翠绿色松果、新鲜的核桃、板栗和老嫩适中的苞谷都呼啸出现在街上;炒板栗、烧苞谷、炒松子……满街都是被烟火燎乱的秋的醇味儿,满街都是秋天成熟后的香味儿,唯一没有秋天的恐惧。
    锣鼓喧天的镇政府,又有报喜的上门。火炮、唢呐、鞭炮和大红的喜报,都在向人们报告着又一条“康庄工程”的利民大道修通了。上得楼去,每一层楼梯两边,都贴满了全镇修康庄大道的照片,工程队勘探的照片,领导跋山涉水检查工程的照片,领导规划、下级汇报的照片。但是没有一张滚水村道路冲毁的照片。
    “……是什么确实没有看见,可狗的四条腿又是被谁一口吃掉的呢?”“皮安那娃子又是被谁给杀死的?……”
    他反问镇领导,他,焦燥火燎的滚水村村长和福。
    “……你是不是想着法儿找镇上要钱呀老和?”镇长乐呵呵地说,“给你说了,镇里只有政策,没有现金。只有同情,没有办法。”镇长撕扯着因糖尿病溃烂的嘴唇死皮,难看的脸上呈现出行政干部经常出现的浮肿。
    “我想这样的法儿?把人家的娃儿搞死找借口,镇长?”
    “没没,不是不是……”
    镇长在和福送上的报告上迅速地批着字,希望让下一个单位去处理这事儿,这就了结了。
    到了派出所。又协调镇政府办公室。两个字:调查。不调查清楚不得妄下结论。
    夏天山洪留下了残忍的疮痍,山路崎岖,危石断崖。但这无法阻挡秋天美艳,溪水香浓,森林金贵。乌桕、海棠是一种红,红枫、槭与漆树又是一种红。紫杉成了橘红,落叶松成了金黄。蔷薇果金钟样伸到路上,好像要把果实喂到你嘴里。独兰在茂密的蕨丛中送来郁香,白色的花朵像铺上了一层云彩。两只酒红色的角雉像两团跳动的火焰钻进了草丛深处。但恶魔却藏身其间,正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将我们美好但平淡的生活打翻在地,将秋天的美丽掐死。
    警察老周和镇里的宣传委员小楚一同前来。老周是军人出身,他带着一把安静小巧的五四手枪。这很好,和福的心有了些安慰。
    从黑松榨的垭口往北望去,越过层层的烟霭,看到峡谷对面的山坡,可说是一种惊赏。那山坡上如织锦的田畴,现出成熟的庄稼,色彩斑斓,白色的房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那就是滚水村。滚水如一条白练滚过石坝,那景像,就是世外桃源。道路虽被损毁,但村庄的美丽毫厘不减,依然如故。
    有狗叫。一阵劈头迎来的痛哭让和福村长猝不及防,肝肠寸断。这已经是傍晚了,在那棵天师栗树下,一头圆滚滚的大肥牛已经给下了四肢,发出哀哀的哞叫,脑壳不停地摆来摆去,一条尾巴像一根旗杆拼命地拍打着地上的灰土,整个身子往外渗着血。围观的人就是等着和福村长的;一个个面色焦急,吵吵嚷嚷,看着牛痛苦地挣扎,干着着急。牛是根宝的牛,一头牯牛。根宝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下子发现了和福村长,他提着刀,敞着怀,怒气冲冲,奔过来就像是要来杀和福的,也像是来问狠的。这人正是宣称看见过那巨兽在水上不沉的,说那兽一身鼻涕臭不可闻的。大家都以为他是撮白撩谎,这下可好了。和福一个扁身,风一样就抓住了根宝的手,下了他的刀,说:
    “还不给它放血算了!”
    很好,他这样说,就掌控了局面。他把刀随手给了人缝里的王臭,王臭是杀猪的,宰牲口野兽是一把好手。并且将根宝用身子拦住了。
    “畜生也不能这么折磨啊!”他说。他引导这场面说话。
    “不要杀我的牛!”根宝喊,去夺刀。
    “那还叫牛?你卖几个肉钱免得让它受罪。”村长让王臭快动手。给王臭腾出了空间和时间。
    王臭的刀犹豫着下不去。因为那牛委实太难受,挣扎着,身坯又大,根宝又在痛苦和愤怒中。和福这个时候是不会软手的。这时候的和福才是真和福。他又夺过刀,飞快飞快,一刀就捅进了牛的脖子。嗬,准了,从没捅过牛的,一刀就准了,一剑封喉——“噗!”牛立马就软了,魂飞了,安静了。脖子里没了多少血,血已经流尽了。没了声息就行了。这天色已看不到什么,他的表演大家没见着。只是他自己的手缩回来时,刀抽出来时,感到烫了一下,麻了一下。他为自己的干净利落高兴。再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寻出五十元的,塞到根宝手上,说:“我要十斤,”又说,“派出所来民警了,带枪来给咱们灭兽的!大家能不能给周警官和镇里的楚干部一口水喝?啊?!”他故意大喊。
    接了钱的根宝怔在那儿。他的思维还跟不上,牛就变成村长锅里的肉了。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处理。村长给钱买肉,又有几个人跟上,这个说要两斤,那个说要一斤,围上了根宝,根宝成了卖牛肉的根宝。
    给民警和镇干部找水喝的人就去拍王天飞家的铁门。听到的是那狗火车的狂吠。和福村长就说:“算了,回去喝去。王臭,给我把秤称足啊!”心里却说:想要村里和我认这个账,没门儿,根宝,你就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吧……
    他带着周警官和小楚走了。他不忍看那个场面。周警官明显的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他不让他了解,不让他问。他感觉到这样对自己有利。让黑暗的、沉沉的悬念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头吧。这牛死得真是时候,这事儿出得恰到好处。你们都见了,全是真实不虚的,比我说的还要严重,事情就会解决的。唉,这骡球拷的的秋天。
    沉沉的灯火,高寂的星空和随着秋风一起吟唱的夜晚。群峰如齿,森林如魅。一言不发的和福带着一言不发的周警官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自己家里。打水,洗脸,烤鞋,倒茶。除此而外,没有其他语言。“洗一把。”“脱了鞋烤烤。”“喝茶。”……
    火在火塘里哔哔剥剥燃烧。和福村长手上带着牛血,牛血黏黏的。他们——那两个人看到他手上的牛血,看着他为他们忙着。儿子,拿着一本书的儿子,做饭的老婆。他说:“等下王臭送牛肉来。根宝的牛,是他的牛。”
    那两个人烤着火,将双手反绞着套在膝上。狗呆坐在一旁,舔着舌头。
    “爸爸,我要上学!”
    这娃子,这娃子叫了起来。
    “上学?”
    “上学?”两个客人也问。
    “他们没学上了,娃子们,村里的娃子们。”
    这时候,他竟然看见他小姨子出现在门口,估计是刚才串门去了。也是今天才来的。和福村长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姨子是来接喜子去她那儿上学的。她在另外一个靠近公路的镇上教书。
    没有招呼,他喝斥起来。他伸出手指着他的小姨子,凌厉地说:
    “你来干什么?啊?你给我走,你给我赶紧走!你出去!”
    他的面相姣好、穿着大红毛衣、胸脯鼓鼓的、脸上风光洋溢的小姨子,进门劈头就让姐夫一顿恶语,让她摸头不是脑,木愣愣的,站在那里,雷打痴一样,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从来平和的和颜悦色的姐夫绝对是一个像犯了作风错误的男人,对自己的二婚——找一个小自己一大截的老婆怀有愧疚心理,对老婆的家人绝对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比对自己的父母还贴心贴意,对这个漂亮的小姨子更是恨不得连内衣也要给她买的劲头,好得有点下着。
    “我、我……姐夫你、你是……”
    “我是一村之长,我不能让自己的娃子临阵逃脱,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我家的娃子离开了,其他的娃子呢?其他的娃子莫非就不是爹妈生的,就该喂牲口?!啊?”
    他的情绪狂乱了,面目狰狞。两位客人完全愣了,也傻了。他们大约听出了个眉目,可又没有什么眉目,懵在那里,望着激动异常的愤怒的村长,望着那个好看的小女子,小学老师,气鼓鼓的精神崩溃的丰满的女人,看她的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儿,看她的香泪噗叮叮往下掉。“哇——”哭出来啦!跑啦!村长老婆小学老师的姐姐闻声出来,去房里询问安慰。又走出来小着声(怕得罪了客人)问丈夫:“咋个啦?我妹妹有什么错撒?你怪人不知理喔,你发哪样的脾气!……”
    “都是骡球拷的!”村长骂。看着屋外头。可心里想,小姨子,你咋就不在村头杀牛的现场出现呢?你在那儿,我对着全村人轰炸你,那有多好!我会拿着刀把你逼出村子,我一刀捅了那无腿牛,一刀逼你离开,那效果会多好。
    “算了,算了。”两个客人站起来解劝,拦住和福,要他坐下,给他烟,点上火。和福本来是表演的,但一发火,火就真的来了,就是真的了,浑身乱颤,心里烈火滚滚,一腔气还真没处发。他点上烟,说,这事你们不知,你们也知道当个毬村长的难处。咱又不比别人多个鸡儿,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为我着想一下……
    两个客人就说总会解决的,我们不是来了么,镇里是很重视的。
    深黑的夜。他们吃牛肉,喝酒。两位客人坚持说不喝酒,但和福村长坚持给他们斟酒。三个男人闷闷地、无滋无味地喝了几杯。可那牛肉有点意思,越吃越有意思,山里的味道。只是不说,不表现出来,像吃青菜,吃庙里的水煮豆腐。谁不知道村长老婆双姣的手艺,来客多,做出来了。吃到后来,控制不住了,还是表现出来了,兴奋了,一杯杯盖,往口里盖。说,吃,吃。好,吃,吃,不客气,不客气。

    山上的兽吼了整整一晚。
    也可以说是因为雨吧,秋雨,加上轰轰的雷声,秋雷。雨在潮湿深黑的山上飞翔,树木发出垂死挣扎的啸叫,石头在哭泣。整个村子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两个来客周警官带头,将衣裳脱得精光,没有说出怕什么,可和福知道那是因为怕山里的虱子。小楚也这样了,不过留了条裤衩。周警官在昏暗的电灯下赤身裸体,露出中年人松弛的身子和两颗软弱无力的大睾丸。接着山上开始吼叫,躲在被窝里,山上的吼叫像是在梦中。雷声沉闷,没有电光,仿佛在咕哝着一句永远也没想明白的话语。这是悲凉的秋天,在雨中,周警官醉得几分舒服地想。和福村长将吊壶里加满了水,洗了脸和脚。他听见了山上的兽吼。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分得清是山吼还是兽吼。无名的兽吼在饿老婆山的最高处,一忽儿又像下到了峡谷,又像是进了森林,又像是在滚水坝上面,飘摇不定。北风呼啸,岩石在滚动,雨声和混合的林涛兽吼令人心胆欲裂。
    这一夜,全村的人都失眠了。这一夜。小楚打开没有信号的手机,录下了一段这山里夜晚的鬼哭狼嗥声;他在冰凉的被窝里不敢靠近那个赤身裸体的警察,直挺挺地发抖。
    “哈,兽终于来了,帮了我的忙。这是真的,他们可以作证了。”和福村长自言自语地说。他在黑暗中抽着自制的兰花烟。这兽来啦,它吃根宝的牛腿吃出味儿来了,它会不会到村里来吃所有人畜的腿?
    门死死地关着,连羊也赶进牛栏了,牛栏很结实,用大铁锁锁住了。狗有点迟钝,保持沉默。风雨在窗子上抓挠,房子有些晃动。
    如果人们整天睡在床上,生活不再在早晨重新开始,牛羊不再叫唤,人们也不再去屋外抱柴,鸡不再觅食,猪栏里的粪不再运上山去,苞谷和红薯就让它烂在地里,茶叶让它老了,娃子们不再读书,一只兽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晨的雨甚至更猛,雷声更大,天上的声音在跳跃着翻腾,好像在与什么东西搏杀。雨幕布置下了恐慌不安的氛围,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雨雾深处。
    两个来客睁着红红的眼睛,都是一宿未睡。老婆和小姨子要来强行夺走喜子,于是村长与两个女人开展了搏斗。喜子在中间,拉扯得哇哇喇喇尖叫:“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两个来客又只好劝架,他们不知道为何这么倒霉,总是劝架。周警官以最后裁判的口气说:“这样好不好?喜子他小姨明日跟我们一起走,这路因为雨,更难走了。这里的事我们保证向镇里汇报的。现在你们说山上有动静,更不可造次,大家都待在家里,以免出事,等有了结论再说……”
    “——来,”他把和福村长拉到一边,“你们说,山上的东西叫你们没听见过?我昨晚听了,那若是兽,该要几百只。几百只,我一支枪有卵用,我建议要省里派大部队来围剿。”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周警官?”和福村长看着他。
    “呵呵,没、没意思,说个笑话。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样,你把那几个人找来,雨大,今天不宜进山,我先把情况问问再说……”
    “老金头的狗是我亲眼所见!”他吼起来,和福村长吼起来,“昨天算我没见着,根宝的牛是咋回事,可老金头的狗我是看见它没了腿从林子里滚出来的!”
    “腿呢?咋就只吃腿?这是啥口味呢?那兽前世是个啥级别的官啊?”
和福村长无言以对。他走在村里,雨把路都浸出了墒情。这是一个美丽正常的地方,春种什么,秋收什么,清清楚楚。山里头有什么,河里头有什么,一清二白。可现在有了这个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还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他们真会这么想吗?会认为我为了修好一条路,多批几个钱,把皮安的儿子杀了?把村民的牛腿剁了?我和福变态,成了恶魔?为了完成“康庄工程”拼政绩不择手段谋财害命制造惊天惨案?
    披着蓑衣的他像一只被雨打蔫的大鸟,蹒跚在路上。
    几个人被叫来了。
    罗赶早的身上已经没了鱼腥草味,他在家里搓草绳,手糙得像锉子,进门就申辩:“我没撒谎!”
    根宝说:“我还以为是村里给我赔牛哩,问我的道理啊?莫非我吃了牛腿?……老没道理的。我说过它像台拖拉机不沉,我要是不说出来,不晓得还有多少牛让兽吃掉……”
    皮安老婆就骂开了:“根宝你个翻泡的,栽岩的,你咒得好啊,我的儿呀!没你在村里下咒就没这个事哩!”
    “嫂子你别骂我,我是给大家提个醒,哪是咒啊。”根宝一脸委曲,对周警官说:“山上的野牲口吃了咱的牛,政府就不赔么?一条牛一两千块,咱犁地打场全靠它哩,还是头牯子……”
    “老金头的狗也是公狗吗?”周警官这么问。
    在一旁的老金头赶紧回答:“是哩是哩。”
    “这兽还只吃公的人和畜呀,嘿嘿。”周警官看看和福村长说。
    是啊,大家都在想,是公的咧。男娃子咧。
    “你想想,”周警官指着皮安的老婆,“你在村里有没有跟哪个结仇?”
    皮安老婆眼睛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可没哩,哪个有这大的仇害死我娃子呀?”
    “那你是和谐社会的典型啰,”周警官讽刺道,“你跟人连嘴都没叮吵过?”
    皮安老婆眼睛又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跟栗大珍叮吵过。她家猪吃我家田里红薯……”
    “栗大珍那次还甩过她嘴巴哩。”老金头插嘴说。
    “你这翻泡的!”皮安老婆骂老金头揭她的短。
    “看看,看看,又口带渣滓!”老金头变了脸。
    “你说栗大珍为啥甩你嘴巴?”周警官问。
    “还不是骂人家翻泡的栽岩的。”老金头说。
    “村长,麻烦你再把栗大珍叫来。”周警官指挥。
    又问根宝:“你的牛咧?你与人结孽没?”
    “结孽哪个有这大的能耐,扯起我那头牯子剁四个蹄子啊?”
    等和福村长叫来了栗大珍,另一个村民焦巴子的已端坐在他家屋里。焦巴子又是谁喊来的呢?和福不高兴,他快爆发了。这不是在搞阶级斗争嘛,弄得人人自危。这样搞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是个兽,却找人的歪。
    “你说说你十月二十七号下午四点到七点你在哪里?可否有人作证?”周警官问栗大珍。
    “那哪个记得,咱又没个手表没个钟,哪个记时间呀!”栗大珍快哭起来,脚跺着地下,呼冤枉,双手贴着衣摆,全身在打战,终于手找到方向指着皮安老婆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你娃子的死与我何干?……”
    和福老婆双姣拍抚着栗大珍的肩膀,给她端上的茶要她喝一口。
    周警官有些不服,犟着脑壳,知道和福村长对此有异议,气氛不是很好,小楚摊开纸笔百无聊赖,审问没有进展,屁都没问出一个,会让人笑话。
    “根宝的牛是咋回事?”问焦巴子呐。
    焦巴子早就作好了准备,一副冤大头模样,瘦了巴叽的身子故意摇摇晃晃,像患了重病似的,用旷世悲情的腔调说:“我有这大的劲下他牯牛的胯子?怎么不说我扯了他几根牛毛咧,那还靠得了谱,真是哩!……”
    根宝跟焦巴子的岳母有过皮肉交情。根宝是个单身汉,焦巴子的岳母大他一大截。焦巴子岳母常敞着怀,不避他人,也是死了男人的,年岁不小了。有人看见焦巴子岳母跟根宝鬼搞时,说屁股底下冷,根宝就在寒冬腊月光着屁股回他家去抱垫絮;他们家住隔壁。这都是人传的。焦巴子夫妇觉得自己的娘有些亏,没占到根宝什么便宜,捉过根宝家三只鸡子吃。根宝也小气,还在焦巴子家菜园下挖出了鸡毛,端给人看。为这事两家吵过架,根宝与焦巴子也打过一架。可过了就过了,以后也没什么。这样的事不叫事,村里打皮闹绊的很多,风气如此。有顺口溜说:山高天气寒,没有么事玩,白天喝烧酒,晚上打皮绊。根宝怀疑焦巴子砍他的牛腿吗?不怀疑。是和福村长出门去叫栗大珍时,罗赶早浑说的。罗赶早也不会这么想,是周警官诱导说出的。罗赶早想破脑壳,往死里想,就焦巴子。焦巴子这时显然情绪有些激动,说去厨房喝口茶,却是去拿刀的,要抹脖子。村长和福感到焦巴子有点异常,见厨房里有铁器的大响声,就进去了,焦巴子本来是故意弄出响动的,看村长来了,拿起刀就往颈上搁,口中还怪叫。和福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周警官也过来了,夺过菜刀。
    气吼吼地把焦巴子按在椅子上,大伙就劝他,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没哪个非要你招。焦巴子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喘气。和福就要讲话了,对周警官说:“咱村里绝对是治安先进,这个我不是吹的,人跟人之间不像别处,没有杀死的冤仇。咱这山里人,要求甚少,容易满足,没有外头那些烂肠子烂心肝的……”
    周警官已在尴尬处,有人自杀,差点出人命,你和福村长却跳出来,正好将气顺过来,将话头刺过去,解救自己:
    “那你们村干群关系就一点儿都不紧张啰,就是咱饿老婆山的世外桃源啰。行,算我错了,你带我去抓那个比屋子还大的兽去!”
    周警官拍了拍手枪套子就要往外走。不走不行了。栗大珍在那儿哭哭啼啼,见焦巴子要自刎,更来了劲儿,也想上吊。天上又下起雨刮起风来,落叶滚得满地都是,飞到屋里,烧火塘的柴主人也没用好柴,烧不旺,还闹一屋烟子,呛得人直流泪。这屋子待不下去啦。

    这一次他们是直奔黑水潭而去的。根宝带路,买了不少黄表纸,还弄了些朱砂——这都是压邪让妖怪显形的。
    往黑水潭的路相当难走,里面遍布烂棕树,几乎没路。沿途全是一些极少见到的古老树种,如天师栗、山白树、青冈栎、珙桐、野生腊梅。那天师栗在这里也是疯狂燃烧,果实累累。但棕树占领了此地,烂过后的棕树歪歪倒倒岔七岔八的枝干形成密不透风的栅栏,到处鼓荡着腐败的毒气。巨大的虾脊兰和独蒜兰绿得像塑料,在黑黢黢的森林里亮闪闪的,雨水把它们洗得像灯盏。
    只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从树缝间看到一排白冽冽的瀑布大水,从山崖上倾泻下来,冲进深深的沟谷,激起滔滔白雾。那正是黑水潭。一股从地窟中冒出的凉意一下子把人的衣服扒光了,丢进冬天。激浪呼啸,有如冤魂众号。正当王臭和老金头往潭里丢黄表纸和朱砂时,就听见潭中传来咚咚咚的击水声。大伙儿怵悸着停了手,忙抽出随身携带的猎具家伙,周警官也拔出了手枪,几条狗也狂吠乱叫。
    和福村长仔细瞧,崖上好像有人影晃动,就给他们说有人。大伙跟着和福往上爬,边爬边喊:“喂,你们在搞么事?”
    是三个水淋淋的人,三个采药的人,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腰上绑着绳子和采药的蛇皮袋子,三个都胸前抱着大石头,在往崖下砸。
    这很奇怪。顺着石头下落的方向,大伙就看到了,崖下有一个人,一个俯在石头上的人,好像已经死了,穿着灰夹克,伏在一块半崖的石头上。这三个人砸的正是那个人。但石头往里凹进去了,还有树挡着,砸不到那人。三个水鬼似的人见有人来了,还穿着警服,就嗷嗷大哭说出了一件奇事——
    他们是进山来采金钗的,金钗是名贵中药。那个死去的人胆子最大,最先看到半崖上有一盘金钗,一直延伸到一棵香果树上。那香果树也是金黄的叶子,金钗也是金黄的一窝。这人就自告奋勇地让同伴放绳下去采。荡到一半,忽然崖坎下一阵躁动,崖上的人还没看清什么,就见那个同伴大叫一声,摔在下面一块石头上没了声息。事情来得很突然,当时雾蒙蒙的,雨下得忒大,几个同伴不敢下去,也下不去。这几个人下不敢下,走不敢走,喊了半天,没个动静,估计那个人已死了,就商议反正人是拉不上来了,干脆把他的尸体打入潭中,就算是水葬了。可砸了许多石头,就是砸不中。
    周警官一听这事,就有怀疑,立马把这三人的手用他们攀岩的绳子串在了一起,要把他们押回镇里审讯。这一定是一桩谋财害命案,肯定是因为他们采到了好金钗分账不匀,内讧所致。
    但事情总是有些蹊跷的,和福村长不这么认为。一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东西,一定是有原因的。看这三个采药人不像说谎。就问他们:“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三个人被周警官反绑着手,冻得像三个乌龟,哪还说得出话来,一个个发着抖,呜呜地像鸟鸣。
    什么都没看着?半崖里一声惨叫,那就是遇到什么了,死了。一问,是最小的一个,才十六七岁。大家只能看着他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令人发酸的雨雾浮在山岩间,狗狠狠地咬着那三个可怜的人。朝潭中投进了全部黄表纸和朱砂,没一点反应,水还是水,水声还是水声,没有任何妖魔鬼怪现形,没有传说中的潭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来抓他们,也没有什么拖拉机一样大的不沉怪兽。只有一个搁在半崖中的死人。又死了一个,这是真的,连周警官都看到了。天气阴沉,好像还有一场大雨,或者有一百场大雨。秋天没了形象,颓废得像一个吸毒分子。老鸦哇哇地叫着,叫声像鞭子一样驱赶着人们尽快离开这个凶险混账的地方。

    然而和福和他治下的人,他的乡亲们是不可能离去的,他们依然在这里,在饿老婆山里,在恐怖中。关于那个采药人的死有了不同的版本。但从镇里传来的消息几乎没有,那三个押走的采药汉一去不返。死去的那个娃子有说是遇上了像雾一样的巨兽,那巨兽会吐雾,不是根宝说的那个拖拉机兽;还有一种说法是采药人遇上了手臂如锯齿的兽,锯断了他的绳索后摔下去的。有人看见那锯齿形的手臂有一丈多长。而且,大家发现又是一个男的,且是娃子。娃子,娃子……
    村里有了更多的谣言,说这巨兽还要吃十个娃子才走掉,离开饿老婆山。
    这天,和福得到的消息是:那三个采药人在派出所信誓旦旦说看到了怪家伙,他们说那个地方从来没看见过这多金钗的,可他们那天竟看到有一盘金钗有一簸箕大,金灿灿的,就像崖畔搁了个金盆子,亮得刺眼。这与兽无关,但死了人是真实不虚的。过了两天,听说镇里就封山了,特别是在饿老婆山的几个与外省接壤的隘口,森林武警二十多人,进山搜索,一无所获。但许多消息是保密的,这个和福村长和他的村民无从知道,这是政府的事。政府在没弄清之前是不会轻易作出结论和对外公布的,有权保持沉默,有权保密。不过,也接到通知,学校停课一周,所有村民不得上山出坡干活。
    这很好,这至少说明镇里承认了山上有事,不是我和福编撰的,不是我弄了什么阴谋诡计,不是人为的。这就为我和福平了反。可躲在家里的人们,受着煎熬哩。他们想,镇里既然要大家好好待在家里,就会想办法擒住那头传说中的巨兽。政府总有办法的。我们必须出坡,不能让庄稼的收成烂在地里,粪在猪栏沤着有两尺深了,猪不能总在粪水里生活,蹄子都沤得稀烂;牛必须上山去吃草,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毛脱落得厉害。秋天里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药材,要去挖要去采摘,比如猴板栗和扣子七、三七、地骨皮、柴胡、蛇菰。猴板栗已经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了,掉落地上就腐烂了。在家的基干民兵,都听从村里的统一安排,每天在村子外围巡逻,任何人不得进山。
    村里噤声寥落,阴沉颓靡。和福村长经过皮安家时,听见了哭声。皮安已经返回城里了,工地上的活儿脱不开身。从他家门口那根被雷劈坏的枫杨树钻过去,晒着一床小垫絮,估计是皮小安的。皮安老婆双手抱着儿子的书包,在那里哭着。这个女人一下子老毬了,头发全白了,嘴里白泡直出,发出叮叮咚咚的呜咽,还在伤心欲绝中。
    “嫂子……”他说。
    “你可要节哀。”他又说。
    那个书包印着一些字母,铁红色的,有些毛边,还有个卡通形象。这定是皮安从城里带回的,很洋气,镇上都买不到。可现在书包还在,人没了。
    皮安老婆根本没看和福,始终在自己的回忆与悲伤中。连她脚下的鸡也有些通人性似的,忧伤地看着她,发出咯咯咯的安慰声。一只猫坐在树下,朝主人神情落寞地盯望着。
    “会好的。”和福说。
    他就走了。那个书包还有什么作用呢?没有了,只会增添痛苦。
    无数双眼睛从门缝里和窗户探出来。
    “为什么是娃子而不是我们这些活够了的大人?……娃子们是无辜的!”他喊,在内心里大喊。在内心里流泪。
    我要拯救他们!我不能无所作为!我的村庄不能任由一头野兽恐吓和摆布!凭什么让我们忍受这种无声的折磨、威胁和煎熬呢?还真要有十个娃子?……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一片一片的苞谷结着多么丰满的果实,一条在秋风中沉醉得蹒跚的狗跟着他。
    进去罗赶早家里,却没看见罗赶早的人。他那个神经兮兮的爹含糊其辞,眼睛躲躲闪闪。和福村长又闻到了节儿根的新鲜气味,就是一股鱼腥味。
    “赶早这大的胆进山了?”
    “哪里哪里,这是原先挖的。”他爹说。
    “我和福丑话说在前,出了事我可不负一丁点责。”
    那老头一句话把他噎死:“你村长也没负个蛋毬责……”
    未必把我杀了才叫负责?一条命换一条命?赶早爹的话把他打趴了。他真的负不了责。他自己感到力不从心,阳痿患者上发廊。他走到村头那棵天师栗下,看到王老板的高墙大院和楼房,他要找到办法,以解除村人的危急,事不宜迟。老头的话刺醒了他。
他让老婆帮他找两件换洗衣服,刀也磨快一些。他在背篓里装了两块沉手的尖石头,一来可以防身,二来背上沉一些,可以给自己壮个胆。
    晚上的天气有些转暖,群山的轮廓分明,星星有如迸出的火星,三三两两辉映在深灰色的天幕上。和福想早睡早起早动身。他就睡了,一两声狗吠是他的催眠曲。被窝是暖和的。正往梦中走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拍门声,是罗赶早的那个老爹,声音几近疯狂:
    “村长啊,村长啊!……”
     ……

    唉!说什么好呢?罗赶早是一个心存幻想的人。他在想,也许那天他是看花了眼,或者这个的死那个的伤都是碰巧到一起了,与兽不兽的没关系。山下又催得急,到了深秋,餐馆里吃火锅的多了,需要凉拌节儿根的也多了。这样他就躲开了那些把守的民兵,去了山里。
    真的没有事,雨也未下了,山岚远去了,视野清爽了,山谷里明亮了,山里一路都是画廊,除了树叶掉落,除了刺猬山龟,鬼毬都没看着。他需要的节儿根倒是很多,俯拾即是。进山就是一背篓,到了溪边,将泥巴洗去,一把把捆扎好,白生生的,像玉石瓷器,气味直打他心里去。一旦有了成堆的节儿根,他还怕什么?怕鬼怕兽?钱迷住了他。
    第二天更疯狂要儿子跟他一起去。儿子反正在家闲玩,是个不安份的家伙,书又看不进去,就扯狗毛,给猫剪胡子,结果猫晚上撞墙。这娃子成绩根本不行,以后也是个专职挖节儿根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就没把他看得娇贵,当贱货一样养,本名就叫贱货。
    带上一条狗,说没事的,他老爹也赞同,钱迷了心窍,人家都不挖的时候你挖,一定有大收获。是准备去赚一大把的,决心很大。罗赶早还是防了一手,在开阔地挖,进退都可掌控,视野宽敞,加上让狗吃了辣椒,狗兴奋,不停地叫,有吓阻作用。没碰上什么,就放松了警惕,路越挖越远,山越挖越深。不过总在宽敞处,云淡风轻,鸟语花香,蜜蜂嗡嗡。可以望见很远的山冈,望见远远的冷杉林,望见山顶上黄绒绒的草甸,无边的苦竹沙沙有声,轻言细语。自己的背篓满了,儿子的也快满了。他就指着一处泉水,要儿子去清洗。那地方在他的视线之内,也没什么危险征兆。狗还在儿子身边,辣得直吼。这样说吧,是正午时分,太阳有些昏黄。可当他回走了几步,狗却突然跳了起来,一阵黑朦,一个大大的黑影就把天地一下子罩住了。狗跳起来的时候他转过身随手一抓,以为抓着了狗腿——因为狗跳时那腿弹到他背上,还打了他后脑勺。但抓着的却是一双人手,是儿子贱货的。
    “爹呀!”他听见儿子掉进万丈深渊的喊叫,他就把儿子的手薅住了。可自己也感觉到正往下坠……那是幻觉吧?他只有一个念头:死死抓住儿子不放,任凭杀了他也不放手。但儿子分明正被一个大口吞噬!他要把儿子拽回来,拖出来,与那股力量拔河。他什么也看不到,背篓丢弃了,节儿根乱落一地,踩成了泥,他不放手,他终于胜利了,坚持住了。那个巨大的黑影不见了,天又亮了。他再看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双腿已经黑黢黢的,像在煤炭里滚了一遍。那狗呢,狗伏在地下正哭嚎哩——狗的四肢也黑炭一般了,且是烧灼的、咀嚼过的黑炭……
    现在,狗和人都在屋子里呻吟。和福村长看到的罗赶早的儿子,正躺在床上,伤得不轻。屋子里确有一股怪味,烧糊过的。那只奇丑无比的狗蜷成一团,在一个箢箕里,对给它食物视而不见,浑身发抖。那个娃子呢?贱货呢?也蜷曲在被窝里,一双黑黢黢的腿伸出在被子外头。罗赶早的老爹用一种什么泥加草药给糊在上面,说是可以减轻疼痛。那娃子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夜明珠;他疼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了,颤抖得连床也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床腿又撞着一个什么坛子,坛子沉闷地摇晃,使得整个屋子都似在晃动,在疼痛和受难中晃动,然后说不定哪一下就哗啦塌下来,将屋里所有人都埋入地狱。
    确实像地狱。
    他在想着怎么去安慰这个娃子,这个无助的无辜的娃子。他去拿去痛片来?把家里还剩的一点熊油拿来?可问题是:他是怎么给弄伤的?是烫伤?是烧伤?是被那兽的嘴里的涎液舔伤?
    他还是走了。
    “贱货的爹掉到钱眼里去了呗。”晚上他给儿子喜子讲说。
    “他爹把他从兽嘴里拔出来的。”
    “听说吃了又吐出来了。”
    “这兽是冲着娃子们来的,不是花脚狼。大得吓人。饿老婆山有大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七几年时闹过虎害,可全村人一出动,几下就把虎给打死了。又闹过猪害,也是给消灭了。可这家伙到现在还没露面哩,就搞成这样了,究竟有多凶残呀?到这个年月了,我们还要死在它手里?……”

    和福村长走在县城里。这里马路宽畅明亮,空气干燥平庸。人行人道,车走车道,人们十分安全。尘土飞扬,直往人的裤腿上卷。他穿着沾有饿老婆山泥巴的胶鞋,行色匆匆。他是来找一个人,一个本村的人,王天飞王老板,就是傻蛋王刚的爹,一个磷矿老板。有人说他很有钱,有人说他四处行骗没钱,矿上死了人也不赔钱,赚的几个矿工的血汗钱。
    “你肯定是来找我赞助修路的。我绝不会给你一分修路的钱。这样,和福兄,我宁肯给你私人两万块钱,你建个楼房,路就让镇里去定,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好。”王天飞说。
    和福想分辩和解释,被王天飞摁下了。
    “你不是不知道,修路是害我。我那傻娃儿上次就是从你们那什么‘康庄大道’上跑出来的,两个月没回家,在城里捡垃圾吃……谢天谢地,让山洪把你那鬼路给冲断了,不然我儿子说不定死在外头连尸也收不到……钱是小事呀,我那娃子丢了可是大事。我花钱把路重修起来,这不是害自己?我当然要反对你修这条路!”
    和福没见过这么激动的王天飞。他的确不是专为这个来的,或者说也算是为这个来的吧,与这个有关吧。他是来求援的,怎么把那兽打死,让路通了学生娃子们可以走大路,就不怕野牲口了。他一个山里的村长,在城里认识的人有限,只有找这个本村人,或许会给他出出主意,再给他几个钱,把路修了。必须把路修通,兽就不会这么凶狂。因为封闭,兽才敢为所欲为,发出野性,制造骇人听闻的惨案,让大家伙受罪,让外面什么也不知道。必须让风吹进去,雨刮进去,车开进去,人走进去,什么样的事儿就会在阳光底下,兽啊精怪啊就会无影无踪,望风而逃。
    躺在按摩店温暖的窄床上,年轻女人柔软的手指正按着他隐隐的酸痛处——按哪儿哪儿酸痛。年轻女人若即若离的气息现实而沉醉,按得那个舒服,那个恰到好处,那个软硬兼施,就是人人向往的腐朽生活,巴不得每天都来这么一次。
    “王总,你这是过的什么生活?”和福问道。
    “资产阶级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赞助我修一条大路咧?”
    “我说了,拦住他——我儿子,不让他往外跑。”
    “你阻拦不了的!”
    “没路他咋跑?飞出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但我知道,你怎么出来,还得怎么回去……”
    “你骡球拷的天飞!你想让我住上跟你一样的高大房子,安上坦克也攻不破的铁门像你儿子一样再也走不出去?……你的算盘要失算了!你家娃子跟我家娃子一样,保不了哪一天就会遭到攻击,被野兽给吃了,把腿啃了,等有路也走不出来了。这样咱们就会全完蛋的明白吗?你这骡球拷的!……”
    和福村长从按摩床上一个骨碌滚下来,将那一纸杯水狠狠地砸向王天飞,连鞋也不想穿就跑上了大街。
    “骡球拷的!”
    一个村长,一个赤脚的村长飞快地走在浮土喧啸的大马路上,闯红灯,不避车辆,暴燥愤怒。刚才他差一点就要投降了——当年轻女子的手指按着他大腿内侧时,那种溜滑爽痒的暗示,是不是在怂恿他“随它去”、“没法挽回了”、“各自保命吧”?女子吼吼地笑着,青春温润,脸上像丝绸。她们像人间的异类。投靠她们,就能躲避巨兽的攻击。你按着俺的脚跟说您睡眠很差。这妮子你是咋知道的?您足底反射区里面颗粒很多,证明代谢很差,睡眠很坏。是啊是啊,我夜夜难眠。我们村长是想着你们几个小妮子才睡不着觉哩,伺候好呀!——王天飞说。王天飞还说,抱个小妮子,你就呼呼大睡啦!小妮子说,村长那还睡个鬼,一夜不得安宁,吼吼吼。
    “和福!和福!老兄啊,活祖宗!”王天飞提着两只臭鞋在大街上追着他。王天飞因为喝多了,有些摇晃。“……你、你个狗日的这大的气,什么鸡巴康庄工程,你自己开口要我眼都不眨给,我王天飞说话算话。我把建筑材料给你背回去,钢筋水泥砖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个鸡娃子村长我还巴结你不成,我又不吃你的饭。我是看你帮我在村里把我苕娃子照护得好……”
    “现钱。”和福站住了,向王天飞伸出手来。
    王天飞一愣,眼珠子歪在一边,连气也不会喘了,“现钱?”
    “当然是现钱。”
    “……你房子我是一定要赞助的。想到上次我娃子跑出后,你前后几天帮着寻找,两条腿都走跛……可是,你今天拿着钱定是买杀那巨兽的枪去的。买枪是幌子,你骗不了我,没枪卖,你是买修路的炸药去的!”
    “你放屁。我就是要买枪。”
    “哪来那子虚乌有的巨兽啊!朗朗青天白日!……”
    这家伙溜了。

    和福村长还是弄来了人和枪。他是请人来过枪瘾的。这个人姓来,叫来三坡,是县财政局翁副局长的小舅子,好打猎,有野性,常被人请去猎杀害兽如野猪什么的,有点名声。此人是马斗全引见的。马斗全说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过去他就提到过这个人,镇里也有人出主意提到过这人,说他姐夫手上有预算外的机动款,大概是五万元的拨款权限吧,给你是一给,给别人也是一给,反正是国家的钱,就看你攻的本事了。如果让来三坡过足了枪瘾,打死了一头大兽,天下扬名,他去说服他姐夫,五万是一定的,说不定还有。马斗全说姓来的专门给别人拉款的,有提成呐,至少百分之三十,五万就一万五。跟他姐夫分,他也富了。这事是公开的。修路的理由又充足,还闹兽死了娃儿,拨钱的理由更充足了。兽来了,这不正好找姓来的有个由头。这兽还真是时候来助和福修路的咧。我倒要感谢这巨兽了,骡球拷的……
    国际狩猎俱乐部VIP会员来三坡,脚穿着狩猎靴,身着意大利顶级勃朗宁丛林套装猎服,像披着一身枯树叶;仿生猎包,背得像电视里去伊拉克打仗的美国鬼子,弯着腰,双手端着12号半自动猎枪,马甲、弹袋、猎手套,应有尽有。不过,那感觉不像是个身手敏捷的猎人,倒像是个旧社会的背夫,负了千斤重担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来三坡虽气喘,一路上语气笃定,信心满怀,说多大的兽他都不怵,能对付的。他说他那管枪是五连发的,雷明顿牌的,是全县最好的猎枪。“嘿嘿,别人送的。”他说。他还说,若论枪法,全县他也最准,百步穿杨。那个国际狩猎俱乐部会员,县里还有几个,一个这么大这么深的饿老婆山总得培养几个超级杀手咧。这些个人,就好这一枪,嘣他个舅子的。这些人身子骨也没一个壮实的,却爱打猎,充硬气好汉。有的甚至病病歪歪,肺气肿,糖尿病,性功能障碍,但枪弹一武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威风凛凛,装备先进,不是猎人也是猎人了,不像山里的猎人,赤着脚,一条狗一枝土铳就行了。
    和福承认,这是一种高级行贿,要几个修路的钱,但也一举两得,兽也给消灭了,有何不好?问题是,这人能够把那大兽降伏得了吗?这人好像不是那回事。当然,人都有假像。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说他打死过四五百斤的野猪,还出国打过猎哩,这可了得。
    被山洪冲毁的道路他是看了,看了就等于是实地考察了,给他姐夫翁局长一说,这事就会成了。但也不能空手而归,打了大兽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就好了。还要保护他的安全,平平安安满载而归,两全其美最好。
    抱怨道路艰难之后,并没有破坏来三坡的兴致。他停下来吃维生素和啃苹果——他什么都带得有。他从瓶子里拿出那些花花绿绿的药丸,告诉和福村长说这是维生素C,这是复合维生素B,这是维生素E,这是维生素D,这是胡萝卜素,这是叶酸什么的,还有压缩饼干。他从靴子旁抽出一把刀来削苹果,说这把刀是澳大利亚的一个什么鸟人送给他的。又从包里抽出一把刀,说是日本的一个毬人送的。他擦拭他的枪说是一个老板送的,自动退壳的,没一点后座力。他说不像你们的土火,后座力把人的脸都震没了。说还炸膛。你那铁砂子把枪膛磨成鱼肚状了,会爆炸。你那滚珠铁砂的,火舌太长,你一条火龙出去,目标太大,兽没打死,早吓跑了,不像他的枪,悄没声息,兽死了还不知是咋死。你点信子的,一枪没打死,你再灌药慢点儿,兽就呛着烟子扑上来了,你性命难保。过去那些猎人啊可遭孽!火舌太长的,还回火来喷你一脸,烧得像砖头。你那土火再好,也就五十米的射程,我这个,两百米!所以说,别怕,有我,再大的兽禁得住我这枪!有我你们就一切OK了。
    来三坡来到了滚水村。这是一个真的处在惊恐和哀恸之中的村庄。那些奋力燃烧的秋树,那些火红的树的穹顶,犹如一个伟大的传说。那一排排的落叶松,人走进去,就像进入了神话中的用金子装饰的宫殿。这秋,这秋啊,在布置着一个华贵的大典,将上演神圣的乐章。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的只是秋天的激情美景,肃穆宁静。来三坡对这深山老林的秋色简直陶醉了,这地方还没来过,真是太美了!
    去上滚水坝,走上山去,天晴了,四野闪闪发亮,大片大片的云朵像红色的奔马,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地向前,飞跑,云也在附和秋天的呐喊燃烧着,雾气蒸腾,像山谷里跃起了千万条玉色惊龙。这样的秋天暗藏着怎样的杀戮呢?这样的秋景并不是属于嗜血和残忍的。可是……
    这一天,子弹上膛,和福村长挑选了最强壮的几个人,跟着来三坡。狗也是挑选过的三条狗。大砍刀拿在手上,还有土火。来三坡教大家怎么配合他。他有望远镜,说能看上三公里以外的东西,毛发都能看得清楚。这个玩艺儿也是个好帮手。他还炫耀了一把自己的枪,是给大家壮胆。打个五连发,把天师栗上打下了两只黑鸟,还打坏了王天飞家一块瓦,让王刚这小子跑出来鸡巴卵子骂了一通,来三坡说不跟傻逼计较。他说他去蒙古打过狼,还去西伯利亚打过熊什么的,说蒙古那地方狼忒多,他一天就打死二十多只。他自称他是神枪手,见过蒙古的总统。
    第一天打死了两只黑鸟,还打死了两只兔子,一锅炖了。来三坡认为有收获,至少把地形熟悉了。
    第二天他制定了潜伏的计划。伪装起来,在罗赶早从巨兽口里拔出儿子的地方,埋伏在草丛中。一整天,几个人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各种机关和枪口都准备好了,但平安无事,啥都没瞧见。
    罗赶早没去。晚上回来,罗赶早孩子的哀号在村子里依然嘹亮回荡。还有他那匹狗。狗也像人哀叫。罗赶早烦了,一刀将狗捅了。他提着两只血淋淋的狗胯来到村长家里。那狗胯已经烂了,惨不忍睹,见了就恶心,和福恼了,“你跟你的节儿根一起卖去!”又说,“你总不能把你娃儿一刀捅了吧?”
    “那我请教村长,我该咋办?我家的娃儿?你们不去看看吗?”
    和福与来三坡就去了。来三坡见多识广,也没看出个门道来。腿是好的,就是黑了。他爷爷给抹的药膏起了作用,总算没烂,皮枯枯的,疼,焦辣火疼,怎么也止不住。这就奇了怪了,莫非在兽嘴里一趟就这个样子?这是张什么嘴,这么大的毒?医生看过,说弄得不好要截肢。嚎的那个声音,跟杀驴没毬两样。
    “打到那个兽就好了,就用内脏敷,毒就拔出来了。”来三坡说。
    哪天打到呢?
    又过了两天。
    下起了雨来。村头天师栗那一蓬天火黯淡了。这天正是重阳。重阳雨,日子就往寒处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北风一阵凉。北风吹落的叶子在烂泥中像宰狗的血。重阳没几日,雪线之上的饿老婆山就要落雪了,就会成为白头翁。几个人披着雨布走到滚水坝,狗就乱吠,狗爪子刨地。马斗全就喊:“看——”大伙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是雨雾朦胧的坝顶,水声轰响,马斗全又喊:“看到有个娃子没?”
    娃子?不细看不要紧,一看还真看到水里面似有个娃子,正顺着水瀑往坝上爬,连光着身子也看得分明!
    不对呀!有人说有,有人说不是。那水帘扑下水坝打得急,有人说是水中一块石头,时隐时现;有人坚持说是个娃子。和福是啥都没看到,眼老花了,起翳子,就干脆一铳,往他们说的地方打去。一枪把眼睛打亮了,雨雾打散了。再看,什么娃子、石头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条白水帘。大伙儿上了坝顶,心里还是有点虚,一个人滑了一跤,差点掉下坝去。
    这一天把大家弄得有点紧张和疲惫。为有没有娃子争了一路。晚上大家就敲村长和福的酒,要他给大伙压惊。和福没法,杀了一只鸡,不够,煮了一锅腊肉洋芋。喝到七八分醉的时候,来三坡就从颈子里抠出一块玉来,是个观音,用红线拴着。他说的“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大家都懂。但他的这块玉,白得耀眼。他说是块和田玉,这块玉不小,有狗卵大。大伙问多少钱,他要人猜。有猜一百的,有猜一千的。他说出个数来吓了大家一跳,说值两三万。还说黄金有价玉无价。马斗全说又是别人送你的吧。来三坡就笑着说当然,吃的喝的全是人送的,我哪买得起。他说打猎的夜路走得多,肯定会碰到些精怪事儿,科学不能解释。打猎在山里钻,一定要戴一两件灵物,玉最好,加上是观音,绝对避邪。他说行猎就是血光之路,秽邪之气缠着你,不用灵物压压你就吃亏。我过去不信还是戴了。有个同伴始终不信的,我们有天晚上去打野猪,打到野猪了,看见野猪在跑,却是半截身子,他去追,一头撞在树上,两个树桠子,刚好戳到他的眼睛,一双眼睛戳瞎了。这是我亲眼见的。
    马斗全说打猎的命硬,二十年前他爹一个徒弟就是黑松榨的,去打麝,那麝没跑,就在他身边,开枪怎么都不响。这人就用枪托去砸,哪知枪却响了,子弹从裆里进去的,从脑壳里出来。马斗全这么说,来三坡又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贼亮贼亮的,说是颗蒙古狼牙,避邪非常好。外国的,镇咱国内的山上的恶东西很厉害。和福说蒙古过去不跟咱一个国家吗?来三坡就说这也是千里大草原上的,比咱山里的东西霸道。他还说枪也是避邪的,不过你们那土火不行,歪了,又是本地的铁啊树啊,根本镇不住。他擦拭他的枪,拿出一套专用的清刷工具——放在一个皮套子中,好家伙,这下让大伙开了眼界,一堆刷子,精细得不得了,光羊毛刷子就八个,铜丝刷十个。这人见大家惊讶、艳羡,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又拿出引诱哨来,有野猪的,有野鸭的,有秃鹰的,有鹿的……他说:“要打野猪,我这一吹,猪就来了。”他吹那哨,果真像,像神了。咕噜咕噜的。他说:“我这次听和村长的安排,不打野猪,只打那巨兽,为你们除害的。”他又说:“你们不要怕,如今有些怪事儿本属正常。这些年,天灾人祸连连,出外打工做事的也多,失踪的也多,出事的也多,魂儿都回不去了,冤魂野鬼的到处蹿荡,你碰上个把不稀奇……”

    没见到兽影,但那兽要吃到第十个娃子才肯走的传闻越传越凶。
    来三坡说是不是他的枪太镇场子了把那兽吓跑了?吓得不敢出来了。那就把枪藏着,他把枪藏在和福家的苞谷桶里,与和福他们一起去山上下套子,把绳套全换成了钢丝套,增加到五十个,遍布白麂沟、蛇行垭、阴风垭和黑水潭一带,可谓布下了天罗地网。上山清套的这一天,套子什么都没套到,吊在树上的弓形套,有十好几个,倒一个都不见了。但也不排除有人先他们把套着的东西捡走了,把好套子偷走了。
    来三坡手痒,打了几只雀鸟,和福的老婆动手拔毛,炖炒。来三坡这个老兄喝酒就脸红,一副不能喝的样子,可端上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常常自罚三杯,无缘无故,说,我自罚三杯,一壶酒就被他罚没了。和福的老婆为下酒菜每天头疼,晚上就暗暗掐和福腿上的汗毛,让和福不敢喊。
    姓来的去马斗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马斗全就给和福说,那五万块钱包在他身上了。年底前财政有一次结余资金再分配,机会蛮大。“不过总得给我这个中间人两包烟吃撒。”
    “这个少不了你的。那究竟要给老来多少?”
    “说好了百分之三十,人家也不容易。”
    “可我这里好吃好喝伺候,酒啊肉啊的就不要钱的?”
    “大头还是在你这里,你怎么想的村长!人家是来打兽的,你不给吃?还要开工资哩!何况在这儿能吃个什么,生绿霉的腊肉,苞谷酒,那叫吃?人家是吃什么的你晓得?人家什么没吃过,请他吃他还要看人哩,财政局长的小舅子,不是我,你请得动!”这么说后就从和福村长兜里搜去了二十块钱,说是帮老来买烟去。
    八字没一撇咧,就算是腊肉,也吃光了,三光,肉光酒光米光。锅光壶光杯光。这该如何是好?还得供他的烟,烟酒不分家,我和福心慌着啊!可这请来的打兽英雄也算是称职的,常常一个人敢背着猎包进山,回来空手。和福真希望他跳着回村,手举洋枪说打死了打死了!那就好了。和福还恶狭地希望这人就此不回来,到了晚上,这人失踪了。大不了五万块钱不要了。哪有五万,你切一块他切一块。可是夕阳西下,这人总是能够回来。得准备辣汤辣水的火锅,还要陪客,马斗全之流。
    “山里的秋天真舒服。”他说。
    “苞谷酒真好喝。”他说。
    他擦着枪。他脱下鞋袜泡脚。他打着酒嗝。他这么说。
    说不烂不烂的,罗赶早娃子的脚却烂出了骨头。这真是千年难见的恶兽。那娃子的叫声顽固缠绵,在村里穿越。风越来越凄厉,掺和着那娃子的喊叫声。到了晚上,天师栗发出高亢的怒吼申诉着什么。一些来不及躲藏的虫虺,在角落里,和这个村庄一起哀鸣。
家里快没吃的了,这个给马斗全婉转说了。和福村长心里焦急如刀割。“我要读书,爸。”儿子说,在梦中还拿着书本。老婆说着梦语:“快快走吧!快快走!……”说什么呢?说那不见面的兽,还是说请来的打兽者——赖在他家吃喝的来三坡?“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突然想起这句话。可现在有什么办法送?……
    要了结了。饿老婆山啊,你这名字可真孬。你饿得要吃自家的娃子,你引来这样的怪兽,让我们不得安宁,你与我们玩着残忍的游戏。
    天黑黑的,在村头那棵天师栗树下,和福村长靠着树干给来三坡和马斗全递上烟。三人对上火,三个红点你明我灭,在三张紧闭的嘴上。王天飞家的火车疯狂吠叫着,发出一种被高墙挤压的嗡嗡声,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密室里受虐。没有月亮,天空寒冷而苍茫,植物腐烂的气味在加重,远处的山影像一排打手,阴险地候立在那儿。
    他说要了结了,和福村长。他有点狠心撵人的意思,这个面前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可来三坡有些迟钝,天真地追问:“那你说咋了结村长?兽不出来,唤全村的狗?借上王老板家的狼狗?一起去咬,咬出来?”
    没有回答。
    “不过你们必须忍耐。一只老虎守一只山羊,可以空着肚子守上七天七夜,你们也必须忍耐。”
    “够了,忍耐够了!”和福村长说。他把烟头狠狠地踩熄。
    “让来哥走么?来哥一走,那兽又出来伤人呢?我们又没那么好的枪,”马斗全说,“来哥在村里就镇邪,兽不出来就是证明。他一颗狼牙就够镇住了,叭——”突然空中一声惊响。是马斗全发出的,他在抽牛鞭。他带着的这鞭子是找人弄的,没狼牙也没玉,就听说牛鞭用过三年能镇邪,于是就搞了这鞭子插在身上,是个土灵物。他这下一鞭,太清脆,把和福和来三坡都吓了一跳。
    “兽不出来也许有别的原因……我倒有个主意想了多天……”
    “说说看。”和福说。
    “这兽有特点,我分析,什么公牛公狗男娃子,只沾公的,特别是男娃子他最爱……”
    “你是说……用男娃子把它逗引出来?”和福村长顿感身上一阵寒意。
    “正是。”
    “道理在这里。”马斗全兴奋地说。
    “用公羊公猪咧?非得要用男娃儿?”
    “我想速战速决,用男娃儿绝对行,我有预感咧……大伙小声点儿,这兽鬼,咱们一定要保密。”
    “娃儿快?”
    “娃儿一定快!”
    “谁家的男娃儿?谁家肯?……”
    “那就听来哥的。试试嘛。”马斗全说。他这么说当然坚决,他反正没男娃儿,他三个姑娘,且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或出嫁了。
    “我和福可作不了这个主,天底下没这么黑心的村长,也没有这么黑心的爹。”他说。声音偏大,压抑不住。心里和血喊,在这夜里喊。在这个伤心的秋天喊。
    “不是让娃儿去死的,不是让他上山就送命,咱们的枪在后头。只是引,是个诱子。没听说猎人打野物把诱子舍了的,嘿嘿,那不是个烂货猎手!”
    “你这么多引诱哨,就不可以学娃子?”
    “没有娃子哨,娃子用什么声音呀?嘿嘿!再说这兽鬼精,你用哨有什么用?我打了二十年猎,全世界跑遍了,这还是头一次遇上难题咧……”

    难道我就用我家娃子喜子去逗引那兽?我自己的不上阵让别家的娃儿上阵这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也不会干。你一个村长,你刚好有一个男娃儿……这事就算了吧。让他来三坡在这儿吃下去,他想吃多久吃多久,我那路总不比我家娃儿喜子重要。明日用酸菜炖白菜给他吃,他吃腻了就会走的。把自己的娃子看好,要备几副棺材那也是村里该遭的难,谁家点子低谁倒霉,又不是我引来的兽……
    和福村长焦头烂额地在村里乱蹿。他一抬头,看到了还在顽强燃烧的天师栗大树下,王天飞家的铁门哐啷打开了,王天飞的傻儿子王刚顶着个大头走了出来,那条狼狗拽着链子哗哗地飙出来了,老远就朝和福狂叫,狞牙厉齿。和福害怕那狗挣脱了王刚的手,或王刚干脆撒了手纵狗来咬他——这是有可能的,这小子反正无心无肝,正想让狗咬个人玩儿哩。一条村里的狗对村长大为不敬,怎么也不买账,这只有王天飞家的狗才敢。财大气粗,连狗都目中无人哩,狗日的狗!当然包括骡球拷的的人。是人,是这骡球拷的的王天飞的傻儿,又开始牵着猛狗在村里乱蹿了。他怎么不会又一次走失呢?他怎么就不会被那巨兽一口吞掉呢?富大命大?……忽然他的心头一阵豁亮,就像犁铧从泥土里翻出来!
    ——让王刚去召引那大兽出来或许是最理想不过的。这个想法一蹦出来,和福就感到有一种替谁解脱的轻松。这娃子成天乱跑,不让跑还打裴姐哩。可怜的裴姐被他打得大包小疖,五青六紫,还不敢吭声。因为他爹王天飞老板将那挨打的钱也算在了工钱里,一月有上千块钱。为了这娃子,王天飞花尽了心血和银子,专给他在村里盖的房子。上次跑失踪找回来就花了好几万。可这娃子活着又有什么作用呢?不就是废物一个么?还指望给他们王家传宗接代?其实让他死毬了还好些,让他去给村里除害,万一被兽吞了,王天飞还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自己这辈子也解脱了。
    “刚娃呀,做啥哩?”
    “玩。”
    “看好火车哟。”
    “嘎嘎。”傻笑。
    “你爹这些时回来看你没?给你带回一些好吃的没?”
    “没。”
    “你爹不喜你了哩,你爹不认你了。”
    “胡说。我爹喜我。我爹说,过两天给我带肯德基回来吃的。”
    “肯德鸡?鸡娃子吃头!你爹在城里找了女人把你丢下了。”
    “胡说。我爹就回来看我的。”
    “愿意跟我去山里玩儿么?”他试探地问。他看着王刚那大得无理的脑袋,石头一样的嘴唇和呼哧呼哧的朝天鼻孔。这娃儿淌着些涎,步态不稳定,像踩在云端里似的。这娃子也可怜。这娃子生下来这样,他妈就跑了,丢下他跑了。没吃的,王天飞就嚼些饭粒儿喂他嘴里,竟把他喂活了。王天飞爱他如掌上明珠。没娘的孩子还有个好老爹照应。后来王天飞去找这娃子的妈,在外做生意还上了道儿。当然,这娃子越来越成了王天飞的心事大伙也不是不知道的。这娃儿越来越傻,还不让王天飞找女人呢。今年春节的时候,王天飞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可王刚朝她吐涎水,朝她滋尿。莫非王天飞的内心里就没有让这娃子早一点“走掉”的意思?上次花几万元寻找,那只是做做样子,了却心愿,不让人说闲话,哪想到竟找到了,王天飞莫非不心里暗暗叫苦?现在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傻儿英雄救了一村人,我要给你树碑哩……跟王天飞那骡球拷的去打个招呼,商量商量?……这是断然不行的。那骡球拷的就算心里肯,可口里却不会答应,定会假做假做把我痛骂一顿,这是一定的。只有不商量,来个先斩后奏,那王天飞回来会痛哭一顿,心里可高兴死了,累赘甩脱了,心里直感激我和福哩……
    王刚拽着那狗,狗吼吼喘气儿,他也吼吼喘气儿。狗是狼狗,一脸英雄气,长得比王刚还俊。王刚那头颅就没成型,张着嘴,一双善良单纯得让人心疼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你,仿佛一只懵懂无知的狗……这娃子这个样子,和福的心又一下子软下来。这么可怜的一个娃儿,你和福忍心让他去喂兽?你心也太黑了点,简直不是人的想法……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秋风一阵阵呜咽,河水惊悸的声音弯弯曲曲传过来。村子里路断人稀,仿佛是个死去的村庄。他猛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了那棵巨大的天师栗,在一抹即将黯淡的晚霞中,像一朵金色的蘑菇云,灼灼其华,翻卷咆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警告,把他推向很远,很远很远。那个深宅是不可靠近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总得有个结束。就像这在风中呼喊的树叶,就像这晚霞,就像这渐渐冷却的秋天。
    他在外面踯躅了很久才回去。客人已经睡了,酣声如雷,枪在床头。喜子也在酣睡,手上仍拿着书本。他已经想好了,和福村长已经想好了,当他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他知道这个决断是不得不做的。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要瞒着老婆——儿子他妈。这可是山崩地裂的事儿。可也有办法的,既然罗赶早拉住了儿子,虽说双脚废了,可也有个活人在。把事情想在前头,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愿如此啊。老天爷,任何人的孩子都不行,惟有拿出自己的孩子。走到村里,男娃儿已经不多了。只有自己的儿子,而且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把心放在当中的话。
    喜子的脸在电灯下红彤彤的,就像棵成熟的柿子。这娃子像他妈,像妈的孩子有饭吃,也就说命好的……唉,就这么决定啦,已经安排好啦,就这么。这也是最后没办法的办法了。
    灵鬃羊在山里叫。明天又是一个油亮的晴天。什么都不需准备了。先前在老金头屋里,老金头要甩甩卦,被和福制止了。没什么可甩的,人豁出去了,会比命运想得更周到,何况他不信这个,这骡球拷的什么甩卦啊掐八字啊念骚经念胡咒啊,他自己认为他还很年轻,不用来这个。他有一股子战胜命运的力量。
    黑夜像个烧炭翁,秋蛩的嚷叫叽叽喳喳。他磨好刀子。他睡下了。灵鬃羊在山里固执地呼唤着什么。山很静,很空。

    这一天跟以往任何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果然是晴天。一群群椋鸟从空中飞过,落到一片漆树林子里。那里面的果实正喷吐浓香。早晨,和福村长让来三坡迅速到指定的石桥那儿去。已经让马斗全老婆来喊自己老婆了;给马斗全老婆说了,不得吐露半个字,陪村长老婆打半天牌,有二十元补助。这绝对是瞒着娃子他妈的,不能挑明,挑明是一场生死架。
    “喜子跟我到外面去走走。”等老婆被骗出门后,和福将准备好的东西赶紧带上。他给儿子系好红领巾。还有一条旧红领巾,他有用的。带上狗。狗很平静。
    儿子是小帅哥,儿子胖胖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有些兴奋鼻子呼呼直响,用哑声哑气的嫩声问:“爸,我们这是到哪儿去呀?”
    “去采点药。”他说。儿子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就像朋友。儿子的眼睛闪闪的,像水塘,睫毛像他妈,老长,眼睛眨起来,骚好看的,像鸟的翅膀一样扑闪扑闪。说话的时候嘴里还一口娃娃们才有的奶腥气,直熨他的脸。儿子真是个娃娃,什么也不懂。
    狗腾跳在前面,和福为它解开了绳子。这狗一路嗅着地面,径直往村头走去。路两边的向日葵一律垂着脸盆大的黑面,籽实饱满。牵牛花在篱笆上胡毬乱开,一片蓝色,薄薄的喇叭随风摇曳。另一种纠缠在篱上的刀豆垂得像紫色的门帘。葫芦腆着大肚子,叶子已经枯黄。 花椒树全是青碧色的籽儿,诱人淌口水。和福摘了两颗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新鲜灿烂的麻味儿直冲九霄,把魂送上天了。再抬头,到了天师栗树下,到了在早晨火红的树影里静静伫立的王家深宅。自家的狗似乎闻到了它同类的气味,跑去刨那大铁门。狼狗立马现身,汪汪大叫,不欢迎,叫声雄壮如雷,趴在铁门的竖齿上,要冲出来。自家的狗欢子也汪汪叫,两只狗不知是亲昵还是叫劲,反正互咬,凶猛异常。王刚就出来了,在铁门里。和福看见他睁着还没睡醒的眼睛,敞着衣裳,喝斥狗。那个卑鄙的想法又不可遏止地冒出来了。就算让他给我喜子作个伴儿,两个娃子,我心里好想一些……
    “王刚,你出来跟喜子去玩会儿?”他可怜巴巴地求唤。
    王刚的鼻子缩着,眼里没有喜子,没有和福,没有人,也没有狗。
    “出来啊!”他再喊。
    “王刚。回屋来吃早饭了!”裴姐喊起来。裴姐敲碗,像唤狗。这一敲,那狗火车果真抢先跑了,王刚也就跟着狗跑了。
    马斗全这时背着铳来叫他,老远就大声说:“你还不走,待会儿双姣晓得了就走不脱了!”
    和福就匆匆拉着喜子走了。
    到了石桥,来三坡和另几个人正等在那儿。来三坡显然已经知道了是咋回事,脸上表情满意,显得志在必得。话又说转来,哪天他不是这副表情。不过和福觉得这人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吹嘘。这人越是信心大爆,和福越是心中不安。来三坡过来摸着喜子的头对和福说:“没给他个东西?”
    东西听出来了,东西是指灵物,压邪的。来三坡这回的馊主意,他自己也没见过这出猎的场面:让一个娃子去当诱子。他出发时说这个,让和福心里一个小激灵。说灵物是啥意思啊?真有什么事儿?你那身上的玉啊狼牙啊就不能给一个让我娃子带上?
    “红领巾也行。”来三坡后来敷衍着说。
    他们就开始走。喜子不知道大人们打猎为啥要议论他。气氛无端有些沉重,有些粘滞。四五个大人,一个娃子。
    “你们也不要怕得,只要把兽引出来,不要你们的土火和狗,无用的,我这枪五连发,一杆顶五杆,自动退壳的,什么兽打不了!未必是大恐龙?就算是恐龙,咱们今天就是降龙人了!”来三坡鼓劲说。
    “那是那是,我们有信心。”大伙嘁嘁喳喳的表态。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什么亏欠似的。这当然就是和福村长带着自家的娃子。这是大家没想到的。
    和福当然没说什么,一路沉默。他如果要说他就要吼了。他说多了会让那些人心慌,会让事情更乱。他不说话。他带上喜子比一万句话都管用,你们这些浑身都是嘴的人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快闭嘴!你们要做的就是保护我的娃子。他这个也没说。说了就是乞求,说了就没意思了。他现在想用一根绳子紧紧把儿子拴着,拴在自己身上,拽着他走,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可现在他不能这样。他正在行走,正在深山里行走,正在老林子里行走。
    满地的红叶,斑斓的溪水。踏着这些红叶犹如踏着秋天的火烬。而在四周,在头顶,则是愤怒燃烧的秋的穹隆和环廊。溪水艳丽,落英缤纷,红叶的流逝宛如生命,宛如一支送亲的队伍。看云岚轻柔如紫,看嫩寒纤弱似玉,秋啊,叮叮琮琮的秋,肝肠寸断的秋,悱恻缠绵的秋……红叶沸腾……红叶沸腾……红叶沸腾……
    和福的心也在这情景里蒸煮着,翻滚着……
    “爸呀,说是去采药的呀,你们不是去打猎的?”儿子问。
    “都是。又打猎,又挖药。”他拉着儿子的小手,紧紧地。
    蛇行垭烟雾滚滚,从山谷腾起来的雾气,在这里潴积不动,形成了一股巨型漩涡。人都半隐在烟雾里。
    狗的嘴都给套上了,不让它们咬出声,也不让它们去撵。来三坡选的几条狗全是公狗。他说了只要它们的气味。他说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几天,有了些情况,大伙不要说话,这里有好几个山洞,深不见底,说不定就是巨兽的老巢。
    就在这里,来三坡为他目测的距离与和福村长产生了争执。
    “一百五十米。”来三坡说。他是要让喜子在他们前头一个人与大伙保持的距离。
    “五十米不够吗?”和福只同意五十米。五十米已经够远了,五十米是和福心理忍受的极限。五十米之外,儿子就会像断线的风筝,飞了。
    “一百五十米,听我的没错。我这枪两百米的距离,你怕什么啊!我有经验,没这个数引不出来。”来三坡坚持说。
    “不。不行。”和福说。
    “那就一百米?”马斗全两边和谐地说,“一百米总可以跑的。”
    “不用,我这枪伸出去就是个死。两百米,一秒钟功夫,兽只要一现身,还能抓你娃子?”
    这时林子里的野鸡叫得慌,马斗全他们看到说话时和福村长的汗都从额头出来了。其实这山上冷飕飕的,大伙发着寒。他们理解他们的村长,对来三坡的坚持有些反感了,又不好明确反对,还是和稀泥,说一百米行了,够了。大伙只要掩藏好就行了。这个有经验。
    来三坡说:“野猪能闻三里的气味,三里是多少米?一千五百米。你们没打过猎的啊?这样,你们就这里坐着,我跟喜子两个去就行了。”
    和福哪会干呢,一万个不行。喜子不可能离开他跟一个什么城里的鸟人去找兽打猎,一个当官的小舅子,这没有信任感安全感。后来来三坡就缴械投降了,就一百米。
    “喜子,你在前头一些,大伙盯着你走,你在前头带个路。”和福给儿子说。他蹲下。他想了想,把手上的那块电子表捋了下来,给儿子戴上。儿子的手腕太细,往手臂上套。电子表这种城里的先进玩艺儿肯定是能避邪的灵物。
    “喜子,你若看见前面有家伙,你就往回跑啊。或者看我这个——”他拿出那条旧红领巾,“我这里一摇,你也往我这里跑,听见没有?”他反复交待。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像个小大人,神情凝重。是被大人们弄成这样的。“可这大的雾,爸,你不挖药啊?这里好多扣子七和羊角七。”
    “你挖,你挖,你在前面边走边挖……”和福说。他把小挖锄从背篓里找出来,交给儿子。他发现他流泪了。他说 :“喜子你小心些哩,听周围的响动,爸在你后头跟着……”他泪流满面。雾大,儿子看不见。
    儿子点着头。
    “走了。走了。”来三坡催促。
    儿子走了。儿子在前头一个人,越走越远,拉开了与大伙的距离。林子静得像地窟,树木全在战栗。乌鸦的叫声像坚果往地上砸;叫一声,砸一颗,叫一声,砸一颗。天空光秃秃的空荡荡的。
    儿子在前头说“七叶胆”,那声音像羽毛,飘着的。和福抓不到。儿子成绩很好,儿子还勤快,从小就帮大人干活,替大人分忧。七八岁就跟他一起钻山挖柴胡、扣子七、七叶胆、田七、贝母、蛇菰……这娃子从小懂事,没让父母操过心。你进屋他就为你脱鞋,捶背,抓痒, 端茶……如果儿子这一次能把那个大兽引出来,儿子就真是让老师同学全村人钦佩的小英雄了。如果胜利回家,他的妈会原谅我做的这个决定。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过去无数个这样的时刻,都被我们和我们的长辈战胜过。战胜过无数的兽和灾难,才有了这个村庄,才有了今天,才有了我这个大伙选出来的村长……
    儿子寂寂地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每一步都让和福看着,目光像绳子拉住他。他一边看儿子的背影,一边看着来三坡的枪,又一边压住马斗全、老金头这些人土火的枪口,生怕他们的枪走火,伤着了喜子。
    前面鱼腥草的气味愈来愈烈,雾气贴地漫卷,狗不见了,人都像半浮在空中,天色也晦暗下来。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头,一声不吭地紧紧跟在一个小娃子的后头。这个小娃子有着机警和大胆的智慧。马斗全那根借来的老牛鞭杆响起了轻轻的一声,那是把邪秽打在了走来的路上吧。两边的冷杉又矮又粗,树干上青苔深厚,淌着湿漉漉的水,仿佛每一根树都是一个泉眼。
    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前方的喜子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叫,或是发出的别的什么声音。这时林子里的风呼啸而来,雾气此刻像箭一样向前飞奔。一个大大的重重的黑影就像鬼魅一样向他们压来!人们猝不及防。头顶上一片树枝坼裂的锐响,重重的罩在头上的黑影不就是那兽?!……娃子!和福内心一阵惊叫,摆动红领巾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来,却已经看不见儿子了。儿子不见了。有人在喊“兽!兽!”而此刻,树林一阵摇晃,来三坡的枪响了——大家看到,那枪是颤抖着穿过冷杉向那黑影射出去的,枪声叭叭叭叭地打在一些障碍物上——一定打着东西了!
    一声比石头的开花还痛苦的尖叫从前面传来,和福分明看到来三坡移动着他的肥腿时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脸上的肉像被刀剁砍过的发出鲜红的寒光。
    ——那一声嫩稚的尖叫声朝远处的山壁孤独撞去,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和福看到来三坡笑咪咪地坐到地上。和福这时疯了一样就向那个山嘴跑去,那个山嘴叫老虎嘴。风把他的衣裳撕扯得像旗帜,风挟着他像滑雪一般疾速不可停下。他自己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喜子!喜子——”
    所有被套着嚼子的狗也从喉咙里哭叫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血泊里,手上抓着湿淋淋的青苔,一些带着泥土的柴胡梗儿散乱在一旁。儿子已经没气了,两颗洁白的牙齿已经给打掉了,脚下有两个深深的槽迹,是向后面的和福他们爬来的,是想到他爸身边,狠狠地蹬了几步就没劲了。整个脸已经变成了青色。
    “娃子呀!……”
    他号叫着把儿子揽到怀里,眼睛疼痛得无法睁开。他只是听到有哑哑的声音大骂说:
    “你都瞄准了谁呀?你个骡日的!”
    天空突然纷纷飘起了雪花。秋天熄灭了。

作者简介:陈应松,祖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30多部,《陈应松文集》6卷。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第二届梁斌文学奖、第一、二、三届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等,曾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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