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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4日,盛大文学有限公司成立;2008年,恰逢网络文学十周年。十年,网络文学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距离。互联网对我们最大的改变,在于让“距离”消失――于是,在互联网上,我们的阅读·表达·分享一体化:阅读者即创作者,创作者即传播者,传播者即自媒体。网络文学就是在这种独特的方式中发展和演变的:
《第一次亲密接触》、《悟空传》、《成都
今夜请将我遗忘》、《诛仙》、《明朝那些事儿》、《梦回大清》、《杜拉拉升职记》、《浮沉》……
这是问题的最终答案吗?不是。就像罗盘和钟表的出现一样,互联网改变了人们对空间和时间的观念。鲜有人注意到的是,除了时间和空间,互联网给人带来的最核心的变化,是“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的改变。
MSN、QQ、SNS、百度贴吧、天涯论坛社区……互联网改变了“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 因此,也就正在改变人对自我在变化中的中国中的身份和位置的处境与感受――人生在世,或像海德格尔所说,是在网络之中的;或像马克思所说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互联网改变了我们的自我――互联网塑造了“我”们,独立而不孤立。
时间、空间、自我与人际关系……互联网正在改变我们对自我和世界认知的思维模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受事件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改变着我们的宇宙观、世界观和历史观(比如“朕即天下,我即宇宙”);因此,也直接改变着我们的阅读·表达·分享的方式,改变着网络文学的概念、内容和形态――网络文学阅读潮流的演变,其实就是中国人在时间、空间、人际关系与自我的变化中变化的轨迹。
读每一本曾经、正在或即将产生影响力的网络文学作品,都是在对着哈利波特式的厄里斯魔镜,阅读中国人正在时间、空间和人际关系的总和中历演的变化。以网络文学为档案,我们将看到,网络正在改变中国!
零距离:阅读·表达·分享“一体化”
或许一语成讖,《第一次亲密接触》首次开启网络文学的大门时,已经象征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最直接的改变:距离――亲密接触,零距离,距离消失――它最有影响力的结果,就是阅读·表达·分享的“一体化”。
在互联网中,阅读·表达·分享都在即时、及时和互动中可以完成。没有距离,所以,这三者之间没有“喘息”的可能。传统意义上作者-编者-阅读者的距离逐渐消失,这种“消失”的渐变过程,恰恰是网络文学演变的内在动力。于是,网络文学十年征程,就是一种距离的演变史:
第一段,李寻欢、宁财神、安妮宝贝,《告别薇安》、《迷失在网络与现实之间的爱情》、《死亡日记》……它们的旗帜是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它扛起了消灭“距离”的旗帜,但是,其内核和精神的代表却是安妮宝贝,我和你、她和他、网络和生活之间距离的消失,不过是一种确认自我并寻找自我与世界和解的可能性之一,一如安妮宝贝多年后表示:“早期的作品,比如《告别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都是由内心的孩童所写。它们所要展示的,是一个女童的激烈极端,与自我和外界的无法和解。但是从《蔷薇岛屿》开始,这个女童的困惑,已经获得一种试图与自我和解的洁净。”互联网的“零距离”仍然只是一种象征,事实上,距离仍然存在并主宰着一切。所以,这一批网络文学作者后来都不约而同地“距离”互联网,回到生活,重新拉开了“距离”: 痞子蔡重新回归蔡智恒,安妮宝贝进入文学殿堂,两人都成为常态的畅销书作者;宁财神做了编剧,李寻欢作了书商……距离的消失昙花一现。
第二段,步飞烟、江南、明晓溪、何员外,《小兵传奇》、《昆仑》、《诛仙》、《九州》系列、《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悟空传》……新武侠、新奇幻、新玄幻、新军事、新言情,等等,一切“新”的要摧毁旧的,就像步非烟的新武侠要革掉传统武侠的命。这跟当时互联网要革掉传统的命的“时代精神”同节奏、共进退:新媒体要革掉纸媒的命,电子杂志要取代传统媒杂志的未来、e-book要消灭传统图书――事实上,谁也革不了谁的命,能够革掉的只有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在此要革掉彼,最后却发现革掉的不过是彼此的距离的过程中,网络文学达到了泡沫化的繁荣,出现了所谓的玄幻文学十大名家、新武侠十大名家等等,比如凤歌、小椴、沧月、步飞烟……
第三段,当年明月、金子、安意如、十年砍柴,《鬼吹灯》、《圈子套圈》、《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全民皆博、全网皆文青、公民写作、自媒体,互联网终于完成了阅读·表达·分享的直接面对面,形成“碎”阅读、“Ge”表达、“秀”分享的重要特征:在互联网中,我们的思维呈现出一种“碎读”(staccato)特性,网络阅读越来越多地呈现出一种碎片化、个性化、跳跃式的特征;互联网让人人都能表达,人人都在表达,人人都在“Ge”表达:很个性,很个别,也可能很“硌”――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子观点压死人,从愤青PK精英,从范跑跑、郭跳跳到姚抄抄……似乎都具有这个特点;互联网的分享是一种“秀”:一起看,我领秀―― 从“关我X事,我是出来打酱油的”到“让我们一起做俯卧撑”,主贴不重要,跟贴最重要,都能看出一种互联网分享的“秀”。 “碎”阅读、“Ge”表达、“秀”分享的形成,完成了网络文学从量变到质变的关键跳跃:网络内容正在向深度发展,网络内容正在优质化。比如,2008最重要的图书产品均源自于网络,《窃明》、《浮沉》、《庆余年》、《那一曲军校恋歌》、《如果这是宋史》……
当互联网使得阅读·表达·分享间的“距离”消失时,因为距离而得以存在并获取“距离利益”的出版商、作者、读者的传统出版模式正在被瓦解。即见即得,阅读·表达·分享三位一体化,阅读者即创作者、创作者即出版者、出版者即传播者(自媒体),阅读即出版,成为“互联网出版”真正的革命,比如2006年-2008年穿越文的演变。
时间流:穿越文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2006-2008的穿越文学热,可以说充分体现了网络文学阅读·表达·分享一体化的“距离”演变。
第一代的原创穿越文始于2002年左右,伴随着这些穿越文走过的阅读者在2005年左右创造出第二代的穿越作品,并且引发了始于《梦回大清》的系列穿越作品;这些穿越2.0的阅读者在此过程中也开始提起笔来,于是2007年下半年开始,逐渐出现了“穿越3.0”的系列作品,如《一年天下》。它们的特点是,因为阅读前面那些穿越作品才产生创作冲动,并且创造出来的作品在客观上有“升级换代”的功效,如文学品质、讲故事的驾驭能力、细节特质都有显著提升。在这个过程中,早期的创作者也逐渐沦为当前的阅读者,新陈代谢,部分作者重新从阅读者变身为新创作者。
此外,因为互联网时代的文学创作模式的影响,穿越文学还显著体现了“阅读者即创造者”的即时影响,即作品正在创作过程中,阅读者通过提供素材、建议建言,影响着创作的走向,使得作品为阅读者与创造者共同完成,甚至,创作者变身为传声筒或纪录者,使得其成为一个个 “我”们协同创造的作品――就像维基百科一样。真正的创造者不是作品的署名者,而是由“我”们组成的阅读者。因此,出现了署名者的第二部作品远逊于第一部作品,原因是,第一部有“我”们参与,但是,第二部在签署出版合同之后,只能由作者一人完成。
在这种距离的演变过程中, “穿越文”的阅读潮流其实是伴随着互联网就开始流行的,它典型地反映了我们在网络中的时间流的改变:让一个现代的女人或男人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或让一个古代人在因缘际会中“逆穿越”到现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古今分时的直线时间观念,正在穿越中形成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平行的形态,影响着人们重新去发现时间的本质。
比如,穿越文在网络文学中的演变史,就很鲜明地体现了我们日常的直线时间观:过去、现在和未来。1997-1999年,在网络图书馆中“流行阅读”两大鼻祖黄易《寻秦记》和席绢《交错时光的爱恋》;2000-2002年,在日本的穿越动漫作品《尼罗河的女儿》和《天是红河岸》的影响下,中国穿越界和穿越文开始萌芽;经过两三年的发展,写的人越来越多,类型也越来越成熟,到现在成了高潮:写得好的人比较多,写得好的作品比较多;但是,写得差的人也比较多,写得差的作品也很多;鱼龙混杂;有些人和有些作品,也都成了这个潮流的标志。在这种情况下,2006年,金子《梦回大清》的出版,引爆了穿越文从网络到现实生活的阅读潮流;2007年,系列穿越作品的跟风借势出版,形成了穿越文学年,直到2008年还余波未了。
但是,阅读潮流“兴奋点”在出版中的演变,却很微妙地反映了人在现实生活和网络中的时间观念的转换:从远古到现代,总要有一个“近代”的过渡;这种古代、近代和现代的过渡,在网络阅读中并不是直线进行,而是平行转换的。所以,从古代的穿越文、后宫文到现代的都市文、言情文,当下又正在悄然兴起从古过渡到现代的“民国文”……比如匪我思存《碧甃沉》,以及《衣香鬓影》。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最能反映这种“时间流”的改变,却是穿越文中人物在时空穿越中自我的身份和位置所带来的改变。比如,在现代社会里,她具有渺少感,在庞大的社会现实压力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虽然小就是美丽的。但在穿越到过去后,凭借在历史教科书中学到的“五千年文明”,能在历史的变化中“潇洒从容”——因为穿越时空,所以知道了一切;因为了解,所以看透,所以潇洒。过去、现在、未来“直线进步”的时间,被集万变于一瞬的那个历史时间点,给完全改变了。
于是,在穿越文的阅读·表达·分享之中,古今分明的“直线时间观”,越来越受到互联网“7X24小时”的动态时间的影响:7X24是互联网时间的符号,但决不是互联网时间的本质。互联网的时间似乎真正体现了柏格森关于时间的观念:时间是绵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能在直线上截然分开的;过去包含在现在之中,现在孕育着未来。
24小时的钟表时间似乎是“静态”的;24小时的互联网时间是动态的。当“钟表时间”的观念正在发改变时,“网络时间”带来我们的影响不会仅限于此:穿越文的阅读演变,不过是一个被我们观察到了的变化轨迹。
空间感:平行世界中,一切历史均可以重来
伴随着时间观念改变的,是互联网正在重塑我们的空间感。
在被改变的空间感中,幻想宇宙(《小兵传奇》、《搜神记》、《诛仙》等奇幻玄幻文学的潮流)和历史地理(《新宋》、《明》、《庆余年》等架空历史的小说潮流)正在推动着一种新的宇宙观、世界观与历史观:我即宇宙,在平行世界中,一切历史可以重来。
如前所述,互联网对我们最大的改变,在于“距离”。在传统空间中,距离是通过道路来衡量的。从此到彼,有一条道路的距离。但是,在互联网空间中,没有道路――也就没有两点间的距离。两点间只隔着电脑和网页――它们不是道路,也不代表距离。传统的空间感,在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国、天下,构成了空间的逐层演进,但又同构同形。它们都是空间的形态。所以,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一方小院,一栋房子,构成了人在空间中寻找与确立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的路径,并因此在空间中能够诗意地栖居。但是,互联网的“空间感”似乎更像一个“混沌”:没有天地四方为“宇”,也没有往古今来为“宙”;互联网空间是宇宙诞生之前的“混沌”――包含着一切的可能,也包含着一切的不可能。在混沌之中人对空间的感觉是什么样呢?或许,人类起源时的神话思维,和互联网时代的网络思维,有着类似之处。
互联网让“距离”消失――似乎真的让人与宇宙直接面对面,甚至融为一体:朕即天下,我即宇宙。在这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将自身无限扩大,在幻想中与宇宙同为一体,就像奇幻文学将自我的边界扩大到无限的宇宙中一样。这是最表层的观念改变,最核心的是,世界因此有可能是平行的。
根据量子理论,在与地球完全相同的空间位置上,建立了另外平行的地球。这些地球,以及上面的大气、海洋、生物,都处在宇宙的相同位置上,但由于拥有不同的能量级,会像奇数偶数一样彼此对穿,永不相撞。平行世界有三种假设:1,线性宇宙:时间是单向的,回到过去就可以改变现在。2,平行宇宙:回到过去可以改变现在,但是相应会产生出另一个未来或多个未来,而每个未来会平行发展,即:主人公所在的世界与被他改变的世界同时发展。3,莫比斯环式宇宙:主人公回到过去是为了改变未来,结果发现他所做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包括他回到过去这件事)。他可以改变进程,却无法改变结果,于是他一次一次的回到过去,反复在在宿命中挣扎。于是,在《时间简史》里,霍金这样说:解决时间旅行的其他可能的方法是选择历史假想。其思想是,当时间旅行者回到过去,他就进入和历史记载不同的另外的一个历史中去。这样,他们可以自由地行动,不受和原先的历史相一致的约束。
在没有互联网之间,这一直似乎都是“科幻”;但在互联网诞生之后,这种平行世界似乎正在重新塑造着我们的空间感、世界观,甚至历史观:历史并不是直线进步的;后代的文化不一定比前代进步;国家治理(包括政治文明、制度机制的创新与变革)有可以是退化的――近两百年影响中国的“进化论”或许并不适合中国。比如,“历史中崛起中的10大王朝政治”并不是遵循进化论,在历史上直线进步――王朝更替并不一定是“与时俱进”(包括“生产力”的进步和“先进文化”的出现)。或许,我们更应该把它们看作一个转动中的“圆球”――中国历史中的王朝政治,是同一个中国的不同平行世界。它们空间上是平行的,在时间在有先有后,但是,在历史上没有优劣。每个王朝都达到了自己历史的巅峰;它们所创造的“中国奇迹”未必是后代中国王朝所能达致的。比如,三星堆蜀王明的文明、大秦帝国的军队……或许代表着一种更高的文明。或者说,后代中国王朝新的历史巅峰,不过是站在前代巨人的肩膀上的重复、创造――试图恢复前代那难以企及的高峰。中国历史的最大特点或许就是“重复”――在重复中创新和创造。因此,当我们用一种“圆球史观:平行世界”去看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崛起时,或许,这些王朝政治和国家治理的诸多创新与创造,仍然具有当代中国可以借鉴的“大智慧”。 比如说,当用“圆球史观-平行世界”去考察中国历史上崛起的10大王朝,他们的王朝、制度、体制、国家治理结构的创新与创造,包括其所主导的世界秩序(比如朝贡体系),是否对于中国在大国崛起中的“国际观”、“中国观”和“世界新秩序”具有历史借鉴的意义――其意义之大,甚至大于美国崛起、日本崛起及其所主导的世界秩序?
于是,我们看到,这种新的空间感、宇宙观、世界观,制造了《哈利波特》、《指环王》、《星球大战》、《魔兽世界》等为代表的幻想文学、影视、游戏作品在年轻人中的幻想文化热潮;也直接引发中国本土2002-2007年集中爆发、迄今仍然延续的网络玄幻、奇幻文学热潮的发展:《小兵传奇》、《搜神记》、《诛仙》、《九州羽传说》、《九州缥缈录》……甚至,2007年7月1日,韩寒的《光荣日(第一季)》,也被冠以“首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正式登上舞台。
与此同时,这种新世界影响并改变的新历史观,正在制造“历史是多种可能性的”阅读潮流:从穿越过去改变历史的《新宋》、《明》、《窃明》、《庆余年》,到重述王朝历史的《明朝那些事儿》、《如果这是宋史》……历史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一切均可以重来。
(备注:本篇经编辑修改删减,发表于中华读书报:http://www.gmw.cn/01ds/2008-07/23/content_809090.htm。此处发表的是未经删改的原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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