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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命可:谷文庆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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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8 15:47: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赵命可:谷文庆简史
  已经死於非命的谷文庆生前是我的朋友。他是在我们小区门口的菜市场和人械斗时被乱刀砍死的。在我居住的冬瓜岭,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场械斗,不是湖南人和四川人、潮州人,就是他们自己相互砍杀。他们械斗的场面看起来耀武扬威,却常常让人不屑,只有女人才会打群架,而男人,有一丝半点血气的男人是不屑於打群架的,男人应该单打独斗。而这些参加械斗的人,基本上是从穷乡僻壤进城来讨口饭吃的,他们为了不让别人抢走自己的饭碗,就大打出手,一拥而上,哪里会知道血气呢。

  谷文庆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也是我的中学同学。

  在我们这个小区,有十几个保安,没有人喜欢他们,人们总是把他们和那些经常械斗的人混为一谈,因为你经常能看到他们欺负门口菜市场的小商贩、发廊里的小姐和没事在小区里转悠的外来人,人们早已把他们和街边的暴徒归结为同路人。

  人们不喜欢他没所谓,在这个一夜暴富的移民城市,谁又喜欢谁呢?只有你来我往的利益才是人们喜欢的。即便这样,直到谷文庆横尸菜市场的那一刻,他一直是我在深圳最好的朋友,别人不喜欢,甚至於耻笑也没什么了不起。

  冬瓜岭是市政府规划的一个临建小区,当时建这个小区,据说就是为了给各个单位没有住房的员工提供宿舍,因是临时建筑,房子就有些简陋,它的格局更像是一座座样式呆板的学生宿舍。所有的楼房都是四层,每一层也是同样的两排房间,跟我们读书时的学生宿舍一样,所不同的是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房子分为单间和一房一厅,对一个刚到深圳的人来说,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应该很知足了。

  我们单位在这个小区有十几套房,因单位人少,好多来得早、已正式调入的人都分到了房子,空置下来的房子大都租给了别的单位,就留了两套给每年都要来的实习生住,我捡了个便宜,住了四楼的一房一厅,倒也悠闲自在。

  我搬进来那天,才知道谷文庆在这个小区做保安。按小区的规定,我乘坐的出租车只能停在门口,不能进入小区,我有两大旅行袋的行李,而我住的那栋楼距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给值班的保安解释了半天,他就是不让出租车进去,我一下火冒三丈,跟他吵了起来,这时,谷文庆出现了。中学毕业我上了大学,他当了兵,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是我们毕业十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在我们那个小镇上,谷文庆的传闻有着多种版本,他还是孩子时就是个有争议的人。在我们那个封闭、保守的小镇,喜欢打架、追女孩子、抽烟喝酒的谷文庆是个另类,每当他在街上出现,大人们都会把自家的孩子堵在屋里,以免他们跟着谷文庆学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谷文庆形单影只,是镇里最孤独的孩子。

  然而,在我们上高三的那一年,谷文庆一下子成了名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写的一篇作文获得了全国性比赛的二等奖,市教育局长亲自来到我们学校给他颁奖,在我们这个小镇,市里的领导是难得下来一次的,他们来了,是给镇里最孤独、最被人唾弃的孩子颁奖,人们都糊涂了,难道他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吗?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竟然有市里的领导亲自下来给他颁奖?

  更让人意外的是,教育局长在大会上说,只要谷文庆愿意,他就会被保送到市里的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这对我们这个多年都考不出去一个大学生的小镇中学是多大的荣幸,而谷文庆没有对教育局长的好意表现出半点惊喜,他只不过轻描淡写的点点头,说了句:再说吧。

  谷文庆的作文和获奖证书随后便被镶嵌在我们学校的报栏里,他的父亲,我们的校长那几天也一扫往常的威严,变得和蔼慈祥。

  看过谷文庆作文的人后来聚到一起时,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不屑,在人们看来,谷文庆作文的获奖是个意外,他写的是什么啊?这篇题为《云上的日子》的作文,写的是他跟着做乡村老师的父母颠沛流离的故事,他父母走到哪里,他们的家就安在哪里,他们至今也没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家,他们的家就是学校分给他父母的两间宿舍。在他的记忆中,每隔几年,他们就要搬一次家,在他父亲调到镇里的中学做校长后,他们才算有了个稳定的居所,但他知道,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他们一家又会像云一样的流动。在镇里的孩子看来,谷文庆实在不应该为这样的生活感伤,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们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而他们,从一出生就没离开过这个小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在这里繁衍生息,最终化为泥土,到死也离不开这里。和他们相比,谷文庆因为有一个能经常改变工作环境的父亲,他是多么幸福啊,可他却这么矫揉造作,一点都不懂的珍惜。

  镇里人的不屑和猜疑,丝毫也改变不了谷文庆获奖和市里领导给他颁奖的事实,至少在我们学校,他一下子成为偶像,甚至於盖过他的父亲,我们的校长,成为最受尊敬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就能不参加那折磨人的高考,直接走进市里的师范学院,成为一个大学生,他的命运也将从此改变。他是走在命运前面的人,而我们,是一生都在这里老死,还是会出现转机,都要在高考之后才见分晓。

  就在我们对谷文庆的未来羡慕不已时,谷文庆却拒绝了市里师范学院的邀请。他对师范学院招生办的人态度极其恶劣,他说他是个男人,男人的最好职业是军人或者警察,当老师的事就留给女孩子好了。师范学院招生办的人蔫头耷脑的离去后,谷文庆的父亲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得大醉,他从此再也不管谷文庆了。

  这一年,谷文庆填报的高考志愿都是军校。谁都清楚,让谷文庆自己去考,到老他都考不上市里的师范学院,他的出路就是当兵,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一条男人的路。

  我和谷文庆的真正交往,是从我们在深圳的重逢开始的,在此前的很多年里,我脑海里的谷文庆一直是人们闲言碎语中的那个虚幻的谷文庆。在我们读高中的那三年里,我和他基本没有交往,就是在他一夜间成为偶像之后,接踵而来的高考已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哪还有心思和他交往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两个喝同一条河水长大的人,很容易亲近,乡音也成了彼此的慰藉,让你不再孤单。

  我们单位不用坐班,上班比较自由,因为刚来深圳,也没什么熟人,我一向不大喜欢和同事走的太近,同事这种关系原本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是一个充满是非的矛盾体,处在这个中心的领导,有些像旧式大家庭里妻妾成群的家长,而下面的人,就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妾,为了争宠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说话,置身事外,对一个外来人来说,就是最好的保护自己。我不上班时,就在家里看书,谷文庆上的是三班倒的班,他休息时就常来我家里聊天,在深圳,他除了几个战友,也没什么朋友。

  从小离家,我们都学会了做饭,谷文庆休息时,我们就一起做饭,他面食做得好,会做扯面、麻食,特别是麻食,用豆芽、粉条、海带、木耳、黄花菜、西红柿做一个汇菜,把麻食煮好后,浇上鸡汤,再加上汇菜,特别的美味。他做面食时,我就做几个凉菜下酒,我们那个地方,做凉菜比较看重的是调料,把蒜泥、葱花、香菜末、陈醋、酱油、味精、盐和干辣椒丝盛在一个小碗里,用热油一淋,这样拌出来的凉菜就特别好吃。谷文庆从小就是个酒鬼,而且只喝高度的白酒,我们家乡的西凤酒他最喜欢喝,每次去超市,他都会买几瓶回来存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起过去,我一直想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学习不好的人,在千载难逢的免试入学机会面前,怎么会无动於衷?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是他的伤口,是深深地扎在他胸口的刺,他不会轻易拔掉。

  谷文庆是个特别活泼的人,也是个热心的人,他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特别喜欢找人说话,如果不那样,他就会憋死,母亲去世后,他便不再和父亲说话,他是独生子,他始终坚信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和父亲做对,只有这么想了、做了,他才心里踏实。事实上他也是一直这么想的、这么做的。

  谷文庆的父亲谷来雨是我们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他能够上大学是因为他在镇里修水库时表现突出。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谷来雨从市里的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镇里,在镇里唯一的中学教音乐。我听镇里人不止一次的说过谷来雨年轻时候的帅气,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像女人般白皙,甚至比镇里许多市里来下乡的女知青都长得秀气,他还跟着他那早年在草堂班子里拉二胡的父亲学会了二胡,这一切,显示出他和镇里孩子的不同。人们常说女人可以依靠她的漂亮改变命运,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呢?当年在水库工地上,镇里人谁不是下了死力气?在那一张工农兵大学生的报名表背后,镇里有头有脸的人差一点儿大打出手,最后,他们还是冷静了下来,这毕竟是镇里第一个大学生,镇里革委会书记的儿子是个瘸子,镇长的女儿不久前被一个知青搞大了肚子,派出所所长的孩子都小,他们折腾了一阵,就把报名表给了谷来雨,谁让他长得帅气、还会拉几下二胡呢?他走到哪也不会给镇里丢脸。

  人世间的事总是那么让人琢磨不透,谷来雨的父母都是歪瓜裂枣,而且个头也比较矮,他们家一年吃不上几顿饱饭,可他们的儿子偏偏是镇里最高大魁梧、最帅气的。谁都说那孩子肯定不是他们的,一定是有人背地里帮忙了,但谁也拿不出证据,谷来雨的母亲是个正经女人,就算她想不正经一次,也不会有男人要她的,她长的又黑又瘦,说话还有些结巴,哪个男人会要她呢?

  谷来雨在读师范学院时,和镇里一个叫陈小平的女知青好上了,陈小平的家在县城,她从水库工地上下来后,就在镇里的小学当老师,给孩子们教美术。上了师范学院的谷来雨放暑假回来,再也不用下地劳动,他没事就带个篮球,去镇小学的操场打篮球。他和陈小平早就认识,陈小平是个不大喜欢说话、也不好动的女孩子,闲下来时人们总会看见她手里拿一本厚厚的书,看个没完没了,有次镇长开玩笑说,让陈小平去做小学老师,就是因为她总喜欢看书,还戴个眼镜,怎么看她都不像个劳动人民。陈小平身材单薄,个头却很高,少说也有1.7米,经过水库工地的一段劳动锻炼,她原本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总算有了血色,骨架也更加大了,但她就是不长肉,永远是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陈小平的父亲是工人,母亲也是个小学老师。从来镇里见到谷来雨那天起,陈小平以后不管在哪里遇到谷来雨都会莫名其妙的心跳,在谷来雨没去市里的师范学院读书前,她只是心跳,跳了也就跳了,她是县城里下来劳动锻炼的知青,迟早还要回县城里去。而谷来雨是镇上人,她们中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障碍,她也就没往下面想过。谷来雨从市里回来了,和从前也不一样了,他毕业后就会有工作,和她父母一样,也是拿工资、吃皇粮的公家人,她从此就敢往下面想了,还想的很远。

  每次,在谷来雨来打篮球前,陈小平就搬个小凳出来,坐在操场边的小白杨树下看书,她的心思不在书里,在打篮球的谷来雨身上,谷来雨似乎也是心猿意马的,他总会把球打得很远,不时的要到陈小平这边来捡球,每次过来捡球,他都要没话找话的和陈小平说上几句,说的两个人脸庞都红扑扑的,心也跳跳的。陈小平在小学校里有间宿舍,谷来雨打完球就会去她那里坐坐,喝水、聊天。到了谷来雨毕业的前一年,在陈小平的宿舍,两个人终於搂在了一起。

  他们两个都是胆小的人,也都没这方面的经验,每次在一起,就那么搂着,累了就放开来喝口水,然后再搂在一起,说不上过了多久,半年?还是一年后吧,谷来雨才将手放在了陈小平还未发育好的胸脯上,他似乎很平静,在那里停留了一阵就撤出了。在结婚前,他们一直这样,谷来雨还在陈小平的宿舍偷偷住过一晚,那晚天降大雨,陈小平有些害怕,谷来雨就留了下来,他们搂抱在一起,就那样搂了一夜。

  他们的婚礼是在谷来雨家里办的,陈小平家里没有来人,她的父母说女儿从县城里嫁到镇里是给他们丢脸。婚礼是镇里人和知青给他们办的,新房就是陈小平的宿舍,这时的谷来雨已经毕业,他本来可以留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书,但他答应过陈小平,毕业后要回到镇里来,回来娶她,他就被分到镇里的中学教书。

  不久,他们的儿子谷文庆出生了。这时,知青开始返城,陈小平他们这批知青是从县城里下来的,离家都比较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进了工厂,成了一名工人,陈小平想回城,但她已在下乡地结婚,并且已经有了孩子,她要回城就只能先离婚。

  那些天,陈小平没完没了地问谷来雨: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啊?谷来雨从头到尾就一句话:你怎么办都行,你怎么办我都接受。陈小平最终没有和谷来雨离婚,她回到县城的家里,父母对她和儿子的态度很冰冷,再说,和她一起下乡的回城知青都进了工厂,都是凭力气吃饭的工人,她好歹还是个老师。从县城回来的路上,陈小平就打定主意,她不回城了,也不离婚,她要考学,市里除了谷来雨读的师范学院外,还有一所专门培养中小学教师的师范学校,是个中专,当老师怎么也比当工人好吧,她要从现在开始就复习,一定要考上,她不能当一辈子民办教师。

  其实,要是陈小平那时回城了,她也就不会死了。我听镇里的大人说过,在陈小平他们那些知青回城时,谷来雨甚至有些惊喜,他也给人说过,要是陈小平回城,他很乐意同她离婚的,他说陈小平啥都好,就是对两口子那种事不大上心,他们经常为这事翻脸。镇里人不明白,还有对这种事不大上心的女人?那她为什么还要结婚?怎么就生了孩子呢?和陈小平经常在一起的女人也说起过,陈小平和她们去洗澡,镇里这些身材臃肿的女人总是羡慕陈小平的身材,说她生过孩子了,那身段还像个大姑娘,到底是城里人,经得起折腾。陈小平总是轻描淡写的,她说:什么啊?男人不喜欢的,谷来雨总说我是硬板床。

  在谷文庆上小学时,陈小平终於考上了师范学校。前几年,她一直报考市里的师范学院,每年总是差那么几分,她泄气了,就报了师范学校,结果一次就考上了。中专就中专吧,不就是听起来不大好听、工资低一些吗,总是比回城当工人好、比做民办教师好吧,她把儿子留给谷来雨,兴冲冲地上学去了。

  不久就发生了谷来雨和镇里粮站会计通奸的事。粮站的会计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前几年从外地调来的,他男人是以前镇里派出所的所长,比她大十几岁,她来没多久,她男人就调到县城里的一个派出所去了,她男人特别的怕她,平时在镇里威风凛凛,一回家马上就威风扫地。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还死爱面子,在粮站里和别人的关系处得不好。也不知道谷来雨是怎么和她粘合在一起的,人们发现他们在一起,是在午饭后,粮站会计杀猪一样的叫床声把在午睡的人都惊醒了,她住的是平房,周围都是粮站的职工,平时在房间里走动,隔壁都能听见,她那不绝於耳的叫声,像惊雷般在镇子上空回荡了很久。

  从此,粮站会计的男人就再也没来过我们镇上,陈小平放假回来知道了这事也没有大吵大闹。镇里人完全被这两家人弄糊涂了,他们不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放在别人家里,不动刀子也会打个头破血流,可他们,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心安理得的过日子,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

  陈小平毕业后分到了另一个镇上教书,谷来雨也调了过去。谷来雨每次回来,都是一个人,每次回来,他都会去粮站,只是,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粮站会计那惊雷一样的叫声,或许她也知道了羞耻,收敛了。人们也在市里看到过谷来雨和粮站会计,他们手拉手,旁若无人的走在街上,就是和镇里的熟人说话,那手也不曾有一刻松开。镇里人说他们是能见到的最不要脸的人,但粮站会计也不是他们的女人,她平时也从不拿正眼看一下镇里的人,她怎么的不要脸,和镇里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来源: 文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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