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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慕春:青年鲁迅的读书求学
凡是喜欢读书的人,对于那些读书特能读的人,也就是那些已经成名的名家大家,总喜欢知道他们读过了些什么书,并且,无论中西,还有让他们为我们开列书单的习惯,一方面似乎我们可以更深刻地去了解他,通过他知识的来源而探究他思想的根底,同时,如果我们欣赏这位开列书单的名家或硕学,我们还有这样一个目的,希望能够有所启迪,也就是说跟着他们读他们喜欢的书籍,通过这些研习,成为我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并且,有些已经成名成家的人,抱着嘉勉后学的良苦用心,对于开列书单这种事,也是乐此不疲,比如说晚清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民国时期梁启超朱自清朱光潜这样的学者教授,就专门写过一些比如《经典杂谈》或者《谈读书》这样的文章,以飨后进,并在有人所谓“专为中学生写作”的揶揄下,“暴得大名”,在那个读书风气相对浓厚的时代,影响深远,直到现在,还被很多喜欢或者研究民国文化史的人津津乐道。
但我喜欢的梁遇春先生,对于这种风气,却又有很多腹诽,并见诸他那篇我很喜欢的《“还我头来”及其他》的文章。并且,梁遇春虽然面相斯文,骨子柔和,文章优雅,有时也是一个不喜欢买权威帐的兀傲之士。所以,在这篇皮里阳秋的文章中,跟着当时有名的两位师长胡适与梁启超,开起了善意的玩笑,因为虽说他也读了不少古书,但却不喜欢做“古人的鹦鹉”。
“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国也有这种开书单的风气。但是Lord Avebury在他《人生乐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开的书单的题目不过是‘百本书目表’(List of 100 Books)。此外Lord Acton,Shorter等所开者,标题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说话尚且这么谦虚,不用什么‘必读’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气的精神了。想不到后来每下愈况,梁启超先生开个书单,就说没有念过他所开的书的人不是中国人,那种办法完全是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刽子手的行为了。胡适先生在《现代评论》曾说他治哲学史的方法是惟一无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会失败。我从前曾想抱尝试的精神,怀疑的态度,去读哲学,因为胡先生说过真理不是绝对的,中间很有商量余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个羊肠小径来。现在给胡先生这么当头棒喝,只好摆开梦想,摇一下头——看还在没有。总之在旁窥伺我们的头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间赶紧离开学府,万里奔波,回家来好好保养这六斤四的头。”
我们千万不要误会梁遇春有什么个人意气,对于两位师长他一向是敬爱有加,何况,一向宽容豁达的胡适先生也不以为忤,还曾专门说过,梁遇春,“一个极有文学兴趣与天才的少年作家”。君子和而不同,胡适本是君子,他当然不会缺乏这种真正的学人雅量。
或者正是因为抱着与梁遇春同样的“凡事要独立思考”的意见,鲁迅先生深知,在读书求学方面,是没有什么“必”字可言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在一个人嗅来是香花,往往另一人反当作毒草。读书当自求真趣,不然多是随波逐流。何况,人的秉性不同,身处的环境不同,由此产生观察社会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多有不同,除了一些奠定学问基础的书籍,在求知问学的道路上,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叫做“必”的。
于是,当年应《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的时候,鲁迅先生围绕着这个问题,也开了一个现代文化史上既诙谐又严肃的玩笑,专门列了一个表格,在关于“青年必读书”这栏里,他是这样说的: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为了应付交卷,他又郑重其事地在“附录”一栏里表示他的读书理论: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隔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鲁迅先生之所以如此这般,很显然是有他所处的时代背景的,在他那个时代,的确更多需要的是“行”而不是“言”。记得《论语》里也有这样的话,“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虽然是孔门弟子逃避求学的藉口,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有它一定的道理,因为书读不读或者无所谓,但“衣冠禽兽”是做不得的,中国历史上,从李斯、李林甫、贾似道到严嵩、洪承畴以至姚文元??????一个一个斯文败类,剥了皮的仔细一看,不就几个沐猴而冠的衣冠禽兽吗?当不得圣贤门生的。
不过话又说转来,鲁迅毕竟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生的勤学,他又怎会有如此辛辣锋锐的见识呢,又怎么能够成为一代启蒙大师呢?鉴于此,我们或者可以抱着因为了解而理解,又不致因为误会而盲从的心态,看看鲁迅先生大概都读了一些什么书。我们或者可以听听周作人来讲讲他胞兄青年时代的读书生涯,并进而作为进一步走近鲁迅先生的一个阶梯,希望可以由升堂而入室,尝试解构鲁迅先生的“灵魂”。
在周作人自选文集《鲁迅的青年时代》关于“鲁迅的国学与西学”这篇文章中,我们知悉,鲁迅出身于读书世家,“祖父是翰林,做过知县和京官,父亲是个秀才,但是到了父亲的那一代,便已经衰落了。”(河北教育出版社止庵校订《鲁迅的青年时代》第41页)
大约在十六岁之前,鲁迅就读完了当时读书人家通习的四书五经,后来因为延请的是一位“名师”,又在五经之外,由名师指授了《尔雅》、《周礼》、《仪礼》等书,但据乃弟周作人所述,虽然在旧式学者眼里很看重这些所谓的经典,但“鲁迅寻求知识,他自己买书借书,差不多专从正宗学者们所排斥为‘杂览’的部门下手,方法很特别,功效也是特别的。他不看孔孟而看佛老,可是并不去附和道家者流,而佩服非圣无法的嵇康,也不相信禅宗,却岔开去涉猎《弘明集》,结果觉得有道理的还是范缜的《神灭论》,这从王充脱出,自然也更说得好,差不多在中国‘文化遗产’中已经找着了唯物论的祖宗了。他不看正史而看野史,从《谈荟》知道列代武人之吃人肉,从《窃愤录》知道金人之凶暴,从《鸡肋编》知道往临安行在去的山东义民以人脯为干粮,从《明季稗史汇编》知道张献忠和清兵的残杀,这些材料归结起来是‘礼教吃人’,成为《狂人日记》的中心思想??????”(第42页)
由此可见,鲁迅在读书方面,很有自己的取舍,似乎也很——偏激,关于他为什么偏激,当然或者与家庭变故和个人禀赋有关,没有家庭变故,他就不会尝到许多世态炎凉;没有个人特有的禀赋,为什么三兄弟中就他一个人特别“悲观”,特别富有“悲剧色彩”与“悲悯意识”,特别的看不到而又希望看到中国的光明。同时,对于鲁迅先生思想人格的形成,这也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一方面受环境与个人的双重影响,一方面所读之书又是那么“叛逆”,于是交相辉映得鲁迅先生一会要大声呐喊,一会儿又多少显得有点——彷徨,充满殷切希望与无穷眷恋的彷徨。
不止正经书是这样,就是对于旧文艺,“鲁迅也自有其特殊的造诣。他在这方面功夫很深,不过有一个特点,便是他决不跟着正宗派去跑,他不佩服唐朝的韩文公(韩愈),尤其反对宋朝的朱文公(朱熹),这是值得注意的事。诗歌方面他所喜爱的,楚辞之外是陶诗,唐朝有李长吉,温飞卿和李义山,李杜元白他也不菲薄,只是并不是他所尊重的。文章则陶渊明之前有嵇康,有些地志如《洛阳伽蓝记》与《水经注》,文章也写得极好,一般六朝文他也喜欢,这可以一册简要的选本《六朝文絜》作为代表。鲁迅在一个时期很看些佛经,这在了解思想之外,重要还是在看它文章,因为六朝译本的佛经实在即是六朝文,一样值得看。”(第44页)
为什么鲁迅要读陶潜等人的六朝文与李贺温庭筠李商隐这些不太“正统”的诗文呢?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读书自求真趣,不受时代范限,不受主旋律的骚扰,而喜欢那些真情可贵独抒胸臆的篇章,虽然他也博览群书,还专门跟着乃师章太炎在东京研习过文字学。但他读书的目的绝非舍己为人好去博取功名利禄,他是真正的身无长物而又心忧天下的读书人。
至于西学,按周作人的说法,可分为两个段落,一是一般的科学知识,二是关于外国的文学知识,早在南京矿路学堂的时候,虽然他“既不开矿,也不造路,这些功课都已还了先生”,但还是了解了一点“普通科学知识”,比如地质学与矿物学的知识,还有数学、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这些“现代常识的基础”,另外,严复当年翻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对于鲁迅也有很大的影响,并进而在东京通过所学日文,“这才懂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第45页)
外国文学方面,因为鲁迅先生学过德文,于是海涅又成为了他自由思想的来源。“他学的外国语是德文,但对于德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歌德、席勒等大师的著作他一册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海涅的一部小本集子,原因是海涅要争自由,对于权威表示反抗。他利用德文去翻译别国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改变国人的思想,走向自由与解放的道路。”(第46页)
另外,由于当时中国特殊的国情,鲁迅先生除了俄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外,对于许多“弱小民族”比如匈牙利、芬兰、波兰、波西米亚(捷克),塞尔维亚与克洛谛亚(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等国的文学,也非常关注,比如波兰显克维支与俄国果戈里的作品,就是鲁迅的最爱之一。
其实,在这本小书里,关于鲁迅的知识来源,周作人还有许多文章进行介绍,比如《鲁迅与中学知识》、《鲁迅的文学修养》、《鲁迅读古书》、《鲁迅与歌谣》、《鲁迅与清末文坛》等篇目,但我以为,除了《鲁迅与清末文坛》外,基本上不太重要,而且很多地方颇有重复,如关于正宗的不感冒、关于他对六朝文的喜爱等内容,所以我再简单说两句鲁迅与清末文坛的话以后,收束住我这下笔不能自休的老毛病。
据周作人说,清末文坛对于鲁迅影响最大的三个人,分别是严复梁启超与林琴南。严复所予鲁迅的影响,主要是在社会科学方面,因为在近代思想史上,严复是导夫先路的人,中国最早翻译西方社会思想的巨擘,“因此大家便看重了严几道,以后他每译出一部书来,鲁迅一定设法买来,自甄克思《社会通铨》,斯宾塞的《群学肄言》,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至读不懂的《穆勒名学部甲》,也都购求到手。直到后来到了东京,看见《民报》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说严几道的译文‘载飞载鸣’,不脱八股文习气,这才恍然大悟,不再佩服了。”(第72页)
梁启超对于那个时代的学子的深刻影响,鲁迅只是其中的一个。从隶属保皇派但又“思想开通”的梁任公主编的《新小说》里,鲁迅知道了雨果,知道了凡尔纳,对于开阔青年鲁迅文艺方面的眼界,很起了一些作用。
而一向以顽固守旧闻名的林琴南,众所周知,也是最早比较系统的介绍“西方文艺”与中国的人物,虽然他一个外文不识,靠助手帮忙,据幼时很迷他的钱钟书先生说,虽然很有错译误译甚至是“踵事增华”故意篡改的地方,但他文笔很好,在“传情达意”方面,很能表现如狄更斯、大小仲马、笛福、司各特、柯南道尔等文豪巨匠的神髓,因此他当时也很受年轻的鲁迅的欢迎,并由此产生了他对外国文学的热爱,自己与兄弟周作人合作,翻译介绍了不少“域外小说”,与他启蒙我们的思想一道,做成了感染进而诱发我们艺术灵心的绝佳工具。
最后忍不住再唠叨几句,据止庵先生的“前言”,周作人这些文章初版于一九五七年三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那么很明显,囿于时代,对于鲁迅先生的思想来源,周作人有意漏掉了几个人,从思想方面,在我看来,则有叔本华与尼采等人,从文艺方面,则有俄国颓废派健将安德烈耶夫与美国惊悚派大师爱伦?坡。为了证明我不是顺口瞎掰要发“天外奇想”,我多少从鲁迅自己的文章里摘录两段,了结全篇。
“??????至勖宾霍尔(A.Schopenheauer),则自既已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觚,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倍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文化偏至论》)
“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摩罗诗力说》)
除了这些“文辞雅驯”的早期著作外,还有很多周作人故意回避的给予鲁迅影响的“奇人异士”的名字及其思想,散见于鲁迅本人的文章以及研究他的专家文集中,我就点到为止了。因为我编辑这篇小文的目的,本不是为了炫奇斗博,不过想让我们更清楚更细致地体会到鲁迅先生读书的兴趣与苦衷:读书首先要有兴趣,这是每个喜欢读书的人最初的起点,不管你是为了好奇,还是要受熏陶。但有些时候读书也是很有苦衷的,所以哪怕自己未必很喜欢的书籍,但为了自己身处的某个特殊的社会或者时代,为了已经流为滥调的“崇高的抱负或理想”,也不得不逼着像抱着鲁迅这样动机的人辛苦一回,甚至是迂阔一把;没办法,这就是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宿命,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苦是乐,或者苦中作乐,进而升华或是堕落到另外一个境界,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也只有自己最——知道。或者你就是要学屈原“九死而未悔”,从而心甘情愿要百折不挠,也未可知: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
故里彤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沉清冽水,能否洗愁肠。
这是“风雨飘摇日”的时候,先生怀念投水的挚友范爱农的挽歌第二首,或者,也是志士本人的自诉,志士献给自己的哀歌,“闲坐悲君亦自悲”,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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