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泽厚哲学的主脉
2012年2月10日 文化读书周报
作者:刘绪源
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人们忽然有了梳理总结李泽厚哲学的兴趣(当然笔者也是热衷者之一)。去年一月,李泽厚《哲学纲要》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四月,笔者与李先生的对话《该中国哲学登场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七月,钱善刚博士的论著《本体之思与人的存在——李泽厚哲学思想研究》由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九月,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召开“80年代中国思想的创造性:以李泽厚哲学为例”国际研讨会,杜维明、陈来、徐有渔、钱理群等三十余位学者出席并发言。应该说,这样的梳理和总结,对中国思想界反思过往并继续前行,是大有好处的。
本文拟就钱著《本体之思与人的存在》及李先生自己编的《哲学纲要》,谈点浅见。
钱善刚的论著除“导论”外,共有六个章节,导论与第一章均为总论性质,以下各章依次为:人的存在与主体性、工具本体、心理本体、度本体、存在的化境。看得出,这是根据李泽厚历年提出的那些最重要的概念,即与“本体”有关的概念,所作的分疏与论析。作者采用细读的方式,每遇一个概念,多采用语义学、语源学的分析,尽可能把含意弄清,同时又将李泽厚提出这一概念的背景与概念运用的历史理清,然后放到李泽厚的整个思想中去辨析、理解,作出自己的判断。这是一种老实甚至笨拙的治学态度,但我以为,这正是作者的高明处。比起那些将原著匆匆一瞥,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便大发议论以显示自己聪明的所谓批评,本书显得扎实厚重多了。作者步步为营,一个个概念推进,以逐渐作出全盘把握。书中妙处甚多,一路读来很有收获。正如杨国荣先生在书序中说:“注重本体,是李泽厚思想的重要特点。”在西方哲学史出现“语言学转向”,分析哲学成为一时的主流;又有后现代思潮席卷学界,“解构”成为最时髦的思想方式时,李泽厚仍坚持对本体的独立思考和不懈追求,这就显示出不为世界潮流所动的思想者本色。本书作者准确把握了李泽厚的“本体”的内涵——它并不是康德哲学中所说的本体(noumenon),即那种和现象两分的、超验的本质学说;他所借用的是古希腊的本体论概念(ontology)而又有所改造,其更合适的译法或许是存在论。李泽厚对它有自己的定义,即:最后的实在。钱善刚认为:“从中国哲学来看,存在之所以为存在,就在于它是人们探讨具体存在的原因、基础和根源,这就是本体。但这''本体''并不能脱离具体的现象而存在……我们对李泽厚本体思想的分析正是建基于此。”这是抓住要害的,这就使后面的研究得以顺理成章深入下去。钱著在后面各分论中确实提出了不少创见。
但在李泽厚历年论著中,有不少“本体”概念,按钱著的罗列,至少有:工具本体、心理本体、人格本体、伦理本体、情本体、度本体……对此,钱著提出了“本体差序论”,借用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出的“差序格局”原理,将实践本体、工具本体、度本体视为一种“逐层递进的关系”;而心理本体因为“不是先天的物质实体”,所以只能作为第二序列,从属于上述第一序列,情本体则又从属于心理本体。已有书评认为:“本体差序论”无疑是该书提出的最闪亮的论点(见2012年1月11日《中华读书报》刘悦笛文)。我于此难以苟同。
我以为,还须对概念作进一步厘清。李先生在谈“西体中用”时,确实说过:“我讲的西体就是现代化,现代生活,工具本体,''吃饭哲学'',这些才是''体'',是把这些搬进来''中用''。……我还特别引用过钱钟书关于''体用''的话:体用就是''形用''。形,就是有实体的。所以我讲的''体''是有实体的,是物质性的东西。”(可参见笔者与李先生第二本对话《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出。)但这里说的“西体”,并不是哲学本体论的“体”,这二者须要分清。如果认为哲学本体论也只能以有形物质为体,那就没法解释“情本体”的存在了。许多论者正是将此二者混为一谈了。
又,李先生行文中说到“本体”二字,有时只是说其具有“本体性”,这是对它的根本性、总体性、基础性的一种哲学表述,并不是每说到此二字就是提出一种“本体论”。例如,对于“度”,李著中从来只说其本体性而未视其为本体之一种。钱著中的“度本体”,我以为也是有误读的。
剃掉了以上的冗杂,再来看李著,就不难看清,他其实只说过两种本体,即“工具本体”(又名实践本体、历史本体)与“心理本体”(又名情本体)。李泽厚“主体性”学说谈的也就是这两个本体。但因为有人类集体主体性与个体主体性,所以两个本体又须从四个方面说,这就显得很复杂了。
笔者以为,要把握李泽厚的哲学,最好找到一根主线。其实他的所有理论,都是围绕主脉,一以贯之的。抓住主脉贯通所有理论经络,比切开分论,要简便得多,也明了得多。这主脉的源头,也就是工具本体,即人类开始使用和制造工具,这是人与动物的分际。他认为,就是在这最初的实践中,人类开始有语言和理性,有主客分离,从而产生主体性。这也并非只是集体决定个体、必然决定偶然,最初的劳动创造,工具的发明和使用,都是从个体、偶然开始的,然后才推广到群体。个体在使用和创造工具中,产生了感性;而又在群体的劳动交流中,产生了理性(语言同时产生)。经过漫长的积淀——“积淀说”是他所有理论的基本原理,即他的“元理论”(亦即他所称“同心圆”的圆心)——中间经过巫术礼仪的代代熏陶,人类产生了比较固定的情感形式。人所培育出来的情感心理即“情本体”。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多是社会和“人文”,即实践如何推动了历史的发展;而李泽厚致力于研究“人性”,即这种发展如何由人性(强调个体与偶然)的发展所推动,又如何造成、积淀为新的人性特点,即新的“文化-心理结构”(这是“情本体”的又一种提法)。而“度”的本体性,就体现在这全部过程中。这里,他的美学和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成果也包括在内了(当然这是极简略的勾勒,详情可见上述第二本谈话录)。
所以,我不太同意刘悦笛将李泽厚哲学分为“早期”(“人化”启蒙)和“晚期”(“情本”立命)的说法(见上述《中华读书报》文)。甚至,对于李先生自己编纂的《哲学纲要》,将他的文章拆分为“伦理学”“认识论”“存在论”三部分的编法,我也曾当面有过微词,李先生宽厚地一笑了之。我认为他的哲学就是浑然一体的,虽然渐渐明晰成熟,其实是一个整体,一线贯穿。以康德哲学的分类法分之,不免生硬,有时甚至有削足之嫌。抓住主脉把握,也许更能得其真髓?就此求教于钱博士并李先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