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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陆忆敏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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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2:10: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陆忆敏作品选


  第一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陆忆敏简介
  
  陆忆敏,196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上海。
  
  赞美
  
  今天,我们要赞美一位诗人——陆忆敏。在当代(20世纪80年代以降),这位既显要又退避的诗人,以她那不可模仿亦很难被人识透的艺术,为我们幻化出神秘的诗、轻盈的诗、尖利的诗、寂静的诗、幸福的诗……与此同时,她还“教孩子们伟大的诗”。
  
  2011年3月8日
  
  第一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诗选
  
  陆忆敏诗选(38首)

  陆忆敏诗选pdf在线阅读
  
  对了,吉特力治
  
  对了,那是一种教条
  就在我早餐之后
  耳目清新的认识里
  也还是这样
  
  懒于思想或者易于感情
  软弱、恐惧或者无知伪善
  伊甸园或者男人女孩
  死于一吻的疯狂
  或者斯特兰斯基的理性
  我们视为神圣的无数种敬祭
  我们吟咏了多年的每一寸光阴
  泥土和岁月紫罗兰茎
  
  水在抖动,野天鹅浮游
  中子在原子里抽泣
  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
  全部地变成教条
  变成一所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
  如果我抬起手
  推开窗要一点儿
  外面的空气
  得了,这也是教条
  
  美国妇女杂志
  
  从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应有尽有
  无花的树下,你看看
  那群生动的人
  
  把发辫绕上右鬓的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谁?曾经是我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挟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
  看了几个世纪了
  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
  他们就这样描述
  
  你认认那群人
  谁曾经是我
  我站在你跟前
  已洗手不干
  
  年终
  
  记住这个日子
  等待下一个日子
  在年终的时候
  发现我在日子的森林里穿梭
  
  我站在忧愁的山顶
  正为应景而错
  短小的雨季正飘来气息
  一只鸟
  沉着而愉快地
  在世俗的领地飞翔
  
  一生中我难免
  点燃一盏孤灯
  照亮心中那些字
  
  老屋
  
  自从我搬出老屋之后
  那旧时的楼门
  已成为幽秘之界
  在我历年的梦中显露凶险
  当我戴着漂亮的软帽从远处归来
  稍低的墙上还留着我的指痕
  在生活的那一头
  似有裂帛之声传来
  就像我幼时遭遇的那样
  我希望成为鸟
  从窗口飞进
  嗅着芳香的记忆
  
  但当厄运将临
  当自杀者闲坐在我的身旁
  我局限于
  它昏暗悠长的走廊
  在梦中的任何时候
  我都不能舍此屋而去
  就像一只恹恹的小兽
  
  沙堡
  
  走过山岗的
  鱼
  怎么度过一生呢
  长出手,长出脚和思想
  不死的灵魂
  仍无处问津
  
  做官就是荣誉
  就能骑在马上
  就能找到水源
  
  为什么沙粒纤尘不染呢
  也闪烁发光
  也坚固象星星
  卡在心头
  最接近答案是在井旁
  但我们已退化
  暗感水的寒冷
  
  你醒在清晨
  
  你醒在清晨
  落座在窗前
  喝着桌上的两杯咖啡
  远处一张网后
  悬挂着你熟悉的邻人
  你心荡神驰
  继而抑郁寡欢
  
  谈及此事
  是多少年后在异地的咖啡馆前
  你一无所感
  你写过很多次死亡
  却从不如此寡言
  那不是
  你身心常常迎接的来临
  
  那人疯了,死后更疯
  你玩味着细瓷杯垫
  却不能因他疯了
  就把他看成疯子
  
  街道朝阳的那面
  
  所有的智慧都悬挂在朝阳的那面
  所有的心情也邻近阳光
  这几乎就是一种医学
  在冬天,你总走在那一面
  
  有人总坐在午后的街上
  就像插图出现在书中
  这几乎包含了种种医学
  在你失去年轻又不太年老的时候
  
  在生活的玻璃后面有我的眼睛
  在日子的树林中却没有我
  我看见你正携影疾走
  也将看见你
  更快地坐进阳光之中
  
  手掌
  
  我的掌心里有什么
  难道我现在还攥着你的生命?
  
  我掌心的饰文
  有歌谣像河水那样流淌
  碑留在小河里
  水将把它淹没
  就像梦湮灭在无敌的睡眠
  留心岁月的枝杈
  向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生长
  手影里
  有一只灰色的小兽
  含着泪走向远方
  
  出梅入夏
  
  在你的膝上旷日漂泊
  迟睡的儿子弹拨着无词的歌
  阳台上闲置了几颗灰尘
  我闭上眼睛
  抚摸怀里的孩子
  
  他似乎已经两寸了
  每天晌晚要在你的胸上乱走一气
  爬上一条手臂,紧接着
  爬上另一条
  我们用手臂搭一个天棚
  让他在下面嬉戏
  这几天 正是这几天
  有人密谋我们的孩子
  
  夜深人静
  谁知道某一张叶下
  我储放了一颗果实
  谁知道某一条裙衣里
  我暗藏了几公顷食物
  谁知道我走出这条街
  走出乘凉的人们
  走到一个地方
  蹲在欢快的水边
  裹着黑暗絮语、笑、哭泣
  直到你找来
  抱着我的肩一起听听儿子
  咿叽嘎啦的歌
  并抱着我的肩回家
  
  这一如常人梦境
  这一如阳台上静态的灰尘
  我推醒你
  趁天色未明
  把儿子藏进这张纸里
  把薄纸做成魔匣   风景是一种飘浮的尖锐的微笑
  
  几句安谧辽远的诗
  ——米尔斯平原
  草坡上幼小的黑土
  一个茅棚几颗浆果
  十分足够
  
  早晨可以爬在树顶
  听云块上下不停来往
  中午骑在伏倒的老枝上唱歌
  让热带雨大声地拨动心弦
  夜里也不会寂寞
  大地中央的那棵树
  一定会尖锐地呼叫
  
  如果你满足于臆想安于宁静
  会在霍克斯伯的水坑里
  发现死鱼的眼睛
  这油亮嶙峋的枝条
  会在你身后和头顶上
  变成手指,乌黑地
  挑起你的几根头发拨弄你的衣领
  树根会在你的脚下四处漫延笑声
  
  只有一种担心或惊惧
  会觉得自己如果蹦跳在
  这两山之间峡谷小溪的卵石上
  会变成一头蚱蜢
  
  周庄
  
  走近历史,是创意良机
  今天我留一点时间拂尘
  
  我去了周庄
  进庄后我眉尖若蹙
  感情若微缩至此
  才浓淡相宜
  厅堂待客,闺阁迎春,笔墨倾情
  我的前生和来世至少有一次
  会有这种经历
  我渴望盈盈拜倒在大堂之上
  也可能在天亮时分随船远行
  一路上,菜花开得金黄
  
  我将再次前去,携云裹雨,迷漫周庄
  
  元月
  
  与年度有关的鹰
  泻下如高山流水
  
  在云上
  被烧烤。又转投人间
  琐碎地
  消失在胃革之囊
  当我的皱纹向桌下滑落
  也使它
  寂灭并有了回响
  
  有声的白天食物
  和光嫩的往事
  在音乐里添上几声抽泣
  那忽明忽暗的天光
  像染墨的纸
  悬挂于中堂
  
  我吩咐洒扫之后
  就把舌头留在桌上
  
  教孩子们伟大的诗
  
  当我
  带伞来到多雨的冬季
  我心里涌起这样一种柔情
  ——教孩子们伟大的诗
  教孩子们喜爱精辟的物语
  
  车站外的灯光是昏黄的
  墙壁是陈旧的
  地上是冰湿的
  我和我心中的我
  近年来常常相互微笑
  如果我的孤独是一杯醇酒
  ——她也曾反复斟饮
  
  我有过一种经验
  我有一种骄傲的眼神
  我教过孩子们伟大的诗
  在我体质极端衰弱的时候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我不能一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来啊,先把天空涂得橙黄
  支开笔,喝几口发着陈味的汤
  
  小小的井儿似的生平
  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汁液
  泛着鱼和植物腥味的潮水涌来
  药香的甘苦又纷陈舌头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我始终在想着最初的话题
  一转眼已把它说透
  
  
  
  我黯然回到尸体之中
  软弱的脸再呈金黄
  
  那些自杀的诗人
  带着睡状的余温
  居住在我们隔壁
  他们的灵魂
  吸附在外墙上
  离得不远
  
  我希望死后能够独处
  那儿土地干燥
  常年都有阳光
  没有飞虫
  干扰我灵魂的呼吸
  也没有人
  到我的死亡之中来死亡
  
  婚约
  
  唯有婚约在书屋内闪现高贵的光泽
  为你预演含梦的吉期
  当它从经卷典籍中裸露出来
  又一个悲剧
  脱离你的身体沉入记忆之河
  
  婚约已影响了光阴的流逝
  屋内的空气已呈黄色
  你听任这份手稿留在壁柜高处
  并未
  到深山里埋葬
  秋天
  你已能就此事
  和屋外的人们交流感想
  
  可以死去就死去
  
  纸鹞在空中等待
  丝线被风力折断
  就摇晃身体
  
  幼孩在阳台上渴望
  在花园里奔跑
  就抬脚迈出
  
  旅行者在山上一脚
  踏松
  就随波而下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
  可以成功就成功
  
  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
  
  血红的建筑
  我为你远来
  我为你而宽怀
  我深临神性而风清的建筑
  我未虚此行了
  
  我进入高墙
  我坐在青石板上
  我左边一口水井,右边一口水井
  我不时瞅瞅被榆木封死的门洞
  我低声尖叫
  就好像到达天堂
  我随意流出我的眼泪
  我见到了古风
  就好像我从来祈见于它
  这陈旧的荒冡
  就好像我祖先的剩日
  
  我所敬畏的深院
  我亲近的泥淖
  我楼壁上的红粉
  我楼壁上的黄粉
  我深闺中的白色骷髅封印
  收留的夏日,打成一叠,浓墨鉴收
  它尚无坟,我也无死,依墙而行
  
  风雨欲来
  
  那是在最平静的日子
  我们好久没有出门旅行
  没有朋友来到城里
  喝掉我们的这瓶酒
  有人来信
  谈他清淡的生意
  有人用打印的卡片
  来祝贺生日
  你已在转椅上坐了很久
  窗帘蒙尘
  阳光已经离开屋子
  
  穿过门厅回廊
  我在你对面提裙
  坐下
  轻声告诉你
  猫去了后院
  
  墨马
  
  心如止水
  在鬃须飘飘的墨马之前
  碎蹄偶句
  叩阶之声徐徐风扬
  携书者幽然翩来
  微带茶楼酒肆上的躁郁
  为什么
  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
  荒凉的合色
  使山水迹近隐隐
  也清氛宜人
  
  死亡
  
  惊恐之外
  我还将承受死亡的年纪
  它已沉默并斑烂
  带着呆呆的幻想混迹人群
  
  当它衰老
  万物中尚有什么不与它结伴而苍茫
  甜酒已昏睡
  我受伤的心
  已酥如粉末
  在她不祥的眼睛周围漂浮
  那座上之客
  当我一经与她交谈
  即已知道
  死亡的不是她
  
  检索
  
  以前读书
  在洁净的书馆
  披着阳光露着微笑的牙齿
  从书中剪下衣饰
  
  以前加框的铅字
  在遥远的基地显露他英气的眼睛
  以前漆黑的债务
  粘住了我走近你的脚步
  
  以前的怯意仍是光明的前途
  
  静音
  
  此夜
  我处于静态的喧嚣之中
  任黑夜落幕而
  无法变换铁一样的表情
  
  我心中的血在浅浅地流出
  不过谁也听不到它有声响
  我的柔媚
  在骨子里继续它的生长
  并渗到我经常弹琴的指间
  
  我忙碌地劳作的时候
  心灵无比空萎和哑寂
  现在更因宽容而免遭天谴
  我的心布满了银针
  默默地闪着光泽
  我是世上写作背景音乐的人
  
  桌上的照片
  
  当这支利剑带着响铃
  回到岸上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
  是寻找一个小孩并看看他的脸
  呆呆地看
  
  风在身旁犹疑,打转然后离去
  当夜晚一个人在阳台上站立
  星星都沉落下去,天空哑然无语
  楼房像外衣从你的肩膀滑落
  和着无声的叹息滑向楼底的花园
  
  许多梦都做过了,还有许多未做
  可以想到的有水,山,黑色的缝隙和香蕉密林
  在山顶上被寒气侵入双膝而哭救
  在热带布满蜜蜂的灌木丛林里蹦蹦跳跳
  一对一对的蚂蚁也只是听说
  真愿意跟他们梦里相会
  
  我很清楚白天见过的小孩
  他会到梦里来的
  他会扮演童年的王子
  拖着长衫流落到街头
  坐着翻了身的板凳来回奔驰
  我很清楚他会来的
  美丽的箭哨经久环绕着我的耳陲
  这不放下玩兴而看着我的孩子
  他会来的
  黑夜像一只惊恐乱窜的野兽
  进屋睡了,拉上窗帘,低声咕哝
  
  我坐在光荣与梦想的车上
  
  我坐在光荣与梦想的车上
  去到无论哪个远方
  
  我以不变的姿势祈祷
  向同一个方向等待
  看上去我就像一团乙烯
  就像痴者
  具有平板的容颜
  在人群中穿行而不被灼伤
  
  世事在我袖旁风流云变
  慢慢地到了秋天——
  秋天我慢慢流到岩下
  并站起身来
  到城市中购置新的产业
  我要织补很大一片寂寞
  
  我在街上轻声叫嚷出一个诗句
  
  在干得发白的草地上我唱起
  ……一首情歌。
  噢风起 日暖 水流平缓
  还有野云和声
  很久和很远。
  
  太阳融会了所有的热望
  这是初冬。
  世界上最善良的市长和
  他们的法兰绒上衣
  在萧索的街上
  散布温暖和谐与平静。
  我独自站着,像昨日
  静物画里那只标本老鼠。
  我在街上轻声叫嚷出一个诗句
  瞬息滚过街顶的广告音乐
  给人遗恨。
  即使小草折断了
  欢乐的人生
  我也已经唱出了像金色的
  圣餐杯那样耀眼的情歌
  满脸通红
  
  温柔地死在本城
  
  白羽的鸽子打扮成喜鹊飞近晒台
  黑羽的妆成乌鸦也随后而至
  它们用细细的绳索套住了我的身体
  衔住两头编队操演传开一片笑嚷
  
  我在它们的足点里悠悠起舞
  微微颔胸,摇摇裙摆
  我的皮肤在晨光下丰满耀眼
  散发着愈来愈浓的鲜荔香味
  
  当有人走过大路,群鸽带我跃起
  人们争看我睡梦似的眼睛和手臂
  我看见自已实现了在屋顶盘飞
  并叹息墙不够红润显得发青
  
  我的这些孩子会把我带回家里
  我猜它们会轻轻放在窗外抽去绳索
  乌鸦驱赶喜鹊,喜鹊追逐乌鸦
  我不再醒来,如你所见、温柔地死在本城
  
  在姓名上
  
  在姓名上开放出一些叶子
  在肩上长出一些犄角走动
  在沙路上抱一片长发
  披覆下来看里面的面影
  在阳光和灯光里建成一座绿荫
  在进屋之后
  流露出一千种
  姓名的歧义
  你懂得了你心中的事情
  
  在姓名上你默默地睡
  猫和小孩子爬上窗格
  在你的小屋里乱飞
  唱啊——唱啊——唱啊
  把大部分精灵都召唤出来
  把善良的和机智的都请来
  葡萄酒就在桌上 在杯子里浮响
  咖啡煮在火上再把天光拧暗
  让衣裙饰带随风缓缓飘荡
  让小兔和松鼠撞上你的膝头
  让翅膀擦过你的双肩
  猫在窗格之中微笑
  
  大家秘密地对你说
  她隐藏在板壁后面
  结着金铃 在风中摇
  在你开门的时候清香扑人   上弦的人
  
  被摄入奇境
  而隔渊望着人们
  
  发蓝的眼睛睫毛闪烁
  看你像不看一样
  萌发去星外的寒冷念头
  还是不告诉你省事
  你已在其中
  你已习惯于写你
  已不会从树上跌下
  像一只不幸的鸟折断脖子
  
  你已上足了弦
  已难学跟爱人谈论感情
  远望爱人行色匆匆
  
  钥匙在人群中繁殖
  
  钥匙在人群中繁殖
  好像拍拍翅膀就能抖落
  各种同类
  每一片钥匙很固执
  而生动
  它使我们的手愉快地伸长
  
  当思想使物质抽象出来
  每一件事都成为它们的伙伴
  种子打开土地,东风引渡春天
  诗歌的坡度平缓悠扬
  悲剧有很多壑谷
  连同所有的艺术
  都意向未来
  
  隐去世界的主人公
  你能看到一种没顶的繁杂
  那是钥匙在奔忙
  
  上弦的树
  
  有些脚是会流泪的
  有些泪无处不到
  有一个神秘而幽暗的中心
  那宁静
  往来于对自己的全神贯注
  是内心
  把智慧之路指给丛林
  
  比人更为孤寂地
  带着如焚的感官
  兽类的敏捷和舞蹈的晕眩
  有姿势地
  感到炎热
  一片蔚蓝的天空从它背后
  透露出来围绕着它
  一片大地折叠在
  它的羽毛上
  
  小心,小心这季节
  
  从深秋怡宜的傍晚我转向
  初冬
  一个枯燥的,多险的季节
  我得去看看,去看看北风
  天堂的广场和手工实验室的门洞
  我的长裙在街面上拽过
  想念盐碱和北极企鹅的黑夜
  小心火种 小心火种
  小心火种
  
  星期五是个狂风微雨的早晨
  北风吹弯了沿岸的树木
  并撞击山崖
  下午它沥干了天空 路面苍白
  我最好是追上去
  对他们说出这季节抖索的威胁
  ——小心火种
  小心火种
  
  这季节还有湿雾
  温柔像宿命一样窒息天空
  此后干枝敛起一些绿色
  字迹在消瘦 消瘦而荧黄而易燃
  不再飘逸轻延
  我遇见人们说得若无其事
  小心……
  火种
  
  玩火之光
  
  从平楼上眺望田野、从塔顶俯看
  紫晶色的河流
  傍晚 盼着血腥的风穿透竹篱
  感受嗜血的狂喜和悲哀
  在等待中静立
  
  要等到半夜
  等到黑暗削平一切、削平城市
  丛林,削平绿墙和边上的杆木
  等到闪电在头顶上尖利地出现
  那雪亮的银剑击中我的左胸
  就能在他肩上放出声来
  打破这疯狂的忧郁以及
  咬噬着血肉之躯的宁静
  
  风息
  现在八点钟,要等待到来
  在阁楼的窗台上举起一支蜡烛
  等待到来
  
  冬天
  
  我把生命视作尘土
  在快乐的年龄,我把
  整个世界从我身边推开
  空气把一切都和我隔远
  远漠地、远漠地
  互相端望
  但我抚摸夜晚
  星星的目光发烫
  白光跳跃我跨过石层,走到
  榆树下 依然在想
  尘土都是花鸟草虫
  
  整个冬天吗
  整个冬天
  
  在教室里我拾级而下
  也有时站住
  我爱用鞋跟轻轻地
  敲击地板
  我依恋你的声音你的胸怀
  我开始相信你的每一个预感
  你的呼之欲出的目光
  我遥望窗外没有任何杂念
  只想靠着你
  我只想靠着你
  我们相遇的地方
  灯光燃起遍地红晕
  你侧着脸
  我看不见你的额角
  它像朵云
  云彩在你扶着前额的手指间缠绕
  我悄悄地解开束缚我生命的绳索
  沉默地望着你
  要你微笑
  
  整个冬天吗
  整个冬天
  
  饮一口水
  
  喝你喝过的茶
  书垂下了,睡了
  床还在颤抖
  在重型卡车驶过的时候,窗花
  也落入泥坑
  
  在墙角,河岸,在小树林
  没有找到白皙的胳膊和手
  繁星只有昨夜真正隐匿
  今天已挣扎着醒在天空
  毫无发生而已经发生
  旋风已把某君带走
  已渺无痕迹
  
  生日
  
  等你铸起生日酒宴的餐桌
  已经迟了 花园的
  铅门沉沉关闭
  粉色的花朵已在水中咽气
  紫苑上的鸟
  有个闪失
  已经迟了不再说什么了
  唱诗的排椅已经空了
  手已凉了额发左旋已连上了
  语言陈旧了黯淡了
  旧病复发了,心愿归尾了
  大地像磁石一样扑来
  山川已将我埋了
  客人们请了请了
  
  我们曾先后跨过殿堂的
  窄门在七月之前
  而我们登临塔顶的
  石栏我已细细地随风散了
  生日来临,书籍封尘了
  红土成沙了,江洲浸润了
  你的酒杯也该满了
  生日的餐桌铺上白布
  在大家的围观下
  已端出了丰盛的佳肴
  那被抚慰的已不是我了
  
  请准备好你的手帕
  
  我一个人舞蹈
  在旱冰场上
  眼神是多么理想
  脸上荡漾着沉痛、乞怜
  幸福与哀伤
  地面附近荡漾着曲子
  音符闪烁着银光
  
  许多人逆运而退
  应运而生
  而我
  在深深的井底盘桓
  你偶尔告诉我
  春天已经发生
  
  即使
  你我生平各异
  也请你准备好手帕
  在某个年龄你会几欲哭泣
  然后去世
  这一切太平常了   室内的一九八八
  
  一月七日
  
  在机关之中,弹丸之地
  一个人,忽然走完了前半生
  末次……在半年之后倾顾于它
  就此收拾起简单的行囊
  
  然而仍需等待
  生活也一如既往
  这段日子我将如游魂
  不属于今生和来世
  要到秋天,一声蝉哭
  才始现日后之路
  
  越来越多的
  象形之物
  柔软而香气盈盈
  向我暗示某地的风情
  它们在我的圆柜中叠放
  在夏季过去之前
  
  二月二十四日
  
  有一个星期
  我只能喝盐水度日
  没有任何云体和其他汁液
  敢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旋即,我长睡不醒
  回回头,又垂入梦境
  我多次重归旧园
  在那昏暗的走廊终端
  与先人们同时落难
  身临绝境的不是我
  但我与身俱在
  
  忙忙碌碌,解难济贫
  就像我潜在的热情
  经过逃亡和规避终于获救
  
  就像在舞台上
  除了戏幕之间
  都隐入黑暗
  
  三月十四日
  
  我萎缩
  以至我更轻柔
  更具有红色苹果的芳香
  在你回头的时候见不到我
  墙上我画的风景
  也已隐去
  
  灯光再一次从你头上降临
  照亮你桌上的笔具
  你苍白的手指扶着黑色的圆领
  在谛听流水
  经过昨天流进你的心田
  
  深色的家具寂而无声
  倚在墙角像被音乐洗过
  有几句歌词还挂在屋顶
  不知我何时归来
  携一只发着桔味的软椅
  坐进你的屋中
  
  三月十七日
  
  乐声
  在墙上滚动
  而后又在地上破裂
  又在掌中相聚如滴滴水珠
  
  在幽暗的内室
  我的心被搁浅
  我们无法共同去往某处高地
  当我端着音乐走动
  它比一盆水更容易
  洒我一身
  
  隔耳倾听命运敲门
  我从未空谈时间和未来
  用尽遥远的不可估量的黄昏
  编织生命的网结
  在掌灯时分
  我张开柔软的手
  整理沾满衣襟的音乐
  我慢慢培养起来的
  小小的喜悦之情
  使我如期度过
  这洁而静的夜
  
  四月十日
  
  阳光
  几乎陷进树荫
  饥饿,我的客人
  携着荧黄的衣饰
  闪露着疑惑的眼神
  转过街角,进入我的窗户
  
  我,暗示我高大的客人
  坐下,不要对我瞪视
  我竖起手指,暗示他倾听
  里屋的音乐
  端出满盘的鲜花,放上匙子
  与他共享荣华
  
  当有钥匙在门上转动
  我蝴蝶般飞向门边
  客人如同书本
  被我遗忘在沙发上
  
  当我刚要启声说话
  有人就从背后
  拽住了我的头发
  
  四月二十日
  
  揉我的双眼
  里面有眩华的阳光
  在雾后
  在水里有一轮又一轮
  委婉的太阳
  
  我也
  无法抵达我眼后深处
  许多人在风中见过我
  但日复一日
  没有车船驶近它
  在我体内
  也没有如脉的暗道
  也没有人沿它潜行
  
  我没有镜子也可感到它
  在我的额际灼热
  我说到它时总是耳鸣
  我的眼泪是一张白纸
  远离我眼
  贴附在我的背上
  
  四月二十六日
  
  当我处于草坪之中
  昔日的荒凉难以掩迹
  如一道阳光划过我的回忆
  
  我随身带着几十封旧信
  我低头凭悼
  在酷热而布满蒸汽的草尖上
  我简单而细小的身影
  在树丛间穿行
  我的喉咙里充满了声音
  
  我初次未带给你的气息
  也没有带走和再次带来
  花园曾多次尾随我的足迹
  这一次,又惊喜地将我确认
  假以时日,我被选择
  去留守爱情的庄园
  我驮着多年绵绵的心绪
  深深驻进空旷的闲庭
  
  五月二十五日
  
  有一组诗在我心底珍藏
  却并非为我而写
  我甚至不知其中的阁楼
  有哪条路可以通向
  桥又在何方
  
  除了随歌而至
  我无法接近
  为笔描红的生活
  那歌就像一道墙阻止了我
  永远不可能途经花园
  不能披发不能荡舟
  也不敢在咖啡店小坐
  我不可能到达那些境界
  因为歌声已先我到达
  
  那些哀伤的歌声
  我无法辨清究竟是我
  还是那组诗本身
  谁更忧怨
  而对那些欢乐的歌
  我还能怎样评判
  我熟记了这组诗
  在我年轻的时候
  
  六月十二日
  
  梅雨
  网罩之下
  我去了镇外且已回来
  手指上
  已多了瓜果之累
  
  动物的名称
  也随我而跳上书桌
  我的家具和墙
  洁净得近乎理想
  我剪辑的云和水
  流动在我的床下
  
  音乐在关闭的橱门里
  喧嚣的奔窜
  我和线团
  潜望在竹篾的帘后
  为寂寥的风景写照
  
  六月十七日
  
  我坐在屋角,背靠阳台
  像一尊瓷器露着静态的新光
  陈旧的饼干和葡萄
  在我手边,暗无香味
  
  我正对着我的照片
  怀着对我的印象
  寻找近日的着手之处
  漂亮的泡沫,凭着我的想象
  盲目地滋生流淌
  在宇内有声地歌唱
  
  至少几十年
  我能保持姿势
  饷以经风已久的供品
  在日光照及的折椅上
  睁大闪闪的眼睛
  
  六月二十一日
  
  在一个中心的中心有一个中心
  这种现象就是一盏孤灯
  灯光下,寂静中我听到你的琴声
  我像一只白色的现代鸽子倚床而睡
  嘴角挂着几滴乳汁般的句子
  
  寂静中我只看到你的眼睛
  它们如漆地紧贴在墙上
  我照拂着西面这堵墙壁
  在其中存放长袖和舞蹈
  我撤走桌上的书籍
  盘踞其上如一只红色熨斗
  忽而变冷或忽而变热
  
  临夏,身边尽可闻到棉布的芳香
  灯光寂静,我猜想你的手如树叶
  绿色地伸向墙后的黑键
  我干燥的灵魂只是淡淡的影子
  久居室内也不会留下气味
  
  六月二十三日
  
  心境
  细竹般在树林边闪过
  也曾穿越东街口的市场
  曾在一圈阳光中坐到地上
  身旁携带着它小小的床
  
  经春近夏,它们肤色透红
  三五成群依靠在我的门边
  它们细竹般的足迹围困我
  直到暗夜降临
  我在窗前的视力不可或及
  
  这里是它们的村庄
  它们已老,无法去得更远
  它们前来陪伴我
  窥探我苍白的眼神和手臂
  
  六月二十四日
  
  二年前
  奇迹曾在我手臂上坠落
  强光使我的一绺头发变白
  我受惊的手疼痛经年
  在记忆中
  它的声音如一只老蜂
  飞进了我的心房
  
  以后
  我用土埋葬了内心的纷扰
  面带喜悦
  对邻人作出种种暗示
  我束起长发守住门户
  再没有一丝风雨
  侵袭我的额际
  朋友们掩藏起对它的动向
  远远离开了我
  
  如今,它如一个包裹
  仍安放在我的床头
  你要相信
  它从未被打开
  
  七月一日
  
  我眼外
  罩着淡蓝色的幕雾
  没有一丝阳光照进我的卧房
  隔壁有食物煮后翻滚的声音
  而我,我已死去
  身上放满棱柱形的冰块
  
  有一二个人影
  在我床前晃动
  他们陪伴我但疏远我
  阳光从两面墙上烧烤我
  我像一只美丽的雉鸡曲着双脚
  我的头发散发着蒸汽
  和滋滋的响声
  
  我已不能再翻阅典籍
  找一个合适的词
  回答人们的哀悼
  但我希望你单独前来
  听听
  你还将对我说些什么
  
  七月十二日
  
  贵宾乘花舆而来
  掀开我素软的门帘
  向我献上华丽的舞姿
  
  我打开食盒
  找到一段灌肠和三张薄饼
  站在椅后望着他们的手指沾上油渍
  并递上盛满的水杯
  
  我早已觉悟
  他们每张脸上的皱折藏在何处
  但我仍羞怯地微笑
  那张旧时我们听惯的唱片
  如今不可能为他们播放
  我已试过多次
  当唱针滑动
  我就通过透明
  没有什么比这更使我为难
  
  但我知道一个未被启动的秘方
  我绕过人群和桌椅
  在启动唱片之前
  我暗用唱针刺破了食指
  屋内响起了音乐
  我只见到了手上的血
  而没有看到皮肤下的东西
  
  我慢慢地回过头来
  我成功了
  满屋的来客却踪迹全无
  阳光满地的门外
  花舆仍靠边停放
  我再次走向唱机
  看着自己的双手听完全曲
  
  编后说明
  
  现将这本《陆忆敏诗选》(38首)编选情况说明如下:
  一、陆波(我的学生)从网路上收集了陆忆敏诗歌共43首。
  二、我根据《后朦胧诗全集·上卷》(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中所发表的陆忆敏诗歌(40首)对其网路版进行了逐一校对、纠错。
  三、“张枣诗歌奖”创设人之一康夫来信要求标明陆忆敏每一首诗的写作时间,据我手上纸质文本所示,共得5首有具体写作时间:《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1987.7.17;《小心,小心这季节》1982;《玩火之光》1984;《可以死去就死去》1985;《饮一口水》1986。
  四、其余33首,以我对作者的了解,基本可以肯定,均写于1981年左右至1993年左右。
  
  柏桦
  
  2011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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