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川：怀旧小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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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清川：怀旧小儿书
　　陪小孩子看电视，央视少儿播放的是《侠岚》。当下即大为错愕。中国动画片的低劣我是早就知道的，但是想象力匮乏、儿童片成人化和美术水平低下到如此地步，仍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记得之前还看到过一部名为《果宝特攻》的动画片，内容粗糙和抄袭，美术效果低劣且不提，单就语言来说，几乎完全来自成人网络用语，例如“神马”、“浮云”、 “给力”等等。我几乎可以想象，这部片子的制作，乃是一班丧失了童真，在社会的残酷现实中挣扎的80后宅男，在上司的工作压力中麻木机械地制作出来的。
　　当下儿童的精神产品匮乏，自然不仅仅是电视台如此。我每每喜欢送小孩子书，以为这总是最好的礼物。但是我前往书店时却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些外套光鲜精美的图书，多数只是垃圾。经典的童话故事的中译本乏善可陈，现代人似乎也早就缺乏了编造童话的能力。好莱坞的电影书籍固然尚可一观，但是却多少令人慨叹选择的稀缺。
　　我在想，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你让他们怀旧什么?
　　作为70年代出生的人，我的童年自然没有这些声光电的东西，但是我的童年娱乐生活却未必不比他们精彩丰润。当然，亲近自然的乡野村土生活，本身就是姿彩盛放的。掏鸟蛋，捉青蛙，追黑狗，游河岸，那是每天必然的功课。
　　然而，现在想来，我的阅读生活那个时候也是颇为丰富的，得益于当时极为流行的小人书，或者今天的文词叫连环画。
　　如今我们去书店的时候，那些新出的连环画是为招揽怀旧的成人，价格高昂不说，单是那簇新未经人手的品相，便叫人退避三舍。我那个时候能够看到的小人书，多数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转，腌渍了不知道多少孩子的手心汗：卷角、缺页、毛边。但是那一幅幅画面，以及让我似懂非懂的解说词，真叫人欢天喜地。
　　我记得当年最为红火，并且我曾经下了宏愿要收集齐全但终未如愿的小人书，是《三国演义》。我当然从来没有在意作者和绘者是谁，但是我记得清晰明白的，却是其中的许多人物与故事，比如辕门射戟，比如水淹七军，比如七擒孟获。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非常看不明白现在也已经忘却了故事的小人书是《珊瑚岛上的死光》，隐约是关于激光的最早科幻。
　　因为稀缺，所以品种也并非丰富，但是那时候手上若能得到小人书，就是一天也开心不完的事情。我甚至早就不记得那些小人书是怎么来的了。是父母买的?是从别的小朋友那里借的?
　　前段时间去看电影《丁丁历险记》。带着成人的批判眼光，并未欣赏到多少惊心动魄或者艺术高绝。但是生发了一些感慨。我若是小朋友，对于未知世界的惊奇，对于探险生涯的好奇，对于身外风景的向往，大体能从这里面生长出来吧?埃尔热的想象力与画面，我猜想一定带给全世界许多孩子快乐、幻想与惊奇，或者他们成长之后未必真的能够有机会环游世界，或者探险雨林，或者远渡重洋，但当他们重新把那些已经翻旧了的漫画拿出来的时候，想必能够重温少时的温暖与心跳。
　　这恐怕就是怀旧能够给人带来的益处，当你在现实的压迫之中气喘吁吁的时候，童蒙的纯净、温暖与无邪的幻梦，能够让你重拾生活的勇气。
　　至少，与我而言，我的小人书是我后来的阅读生涯的启蒙。我在初中开始，便到处搜寻一些与之相关的书，并且一本本看将下来，包括《说唐》、《东周列国志》、《封神榜》、《儿女英雄传》等等，自然，少不了《三国演义》。
　　我以为，好的少儿读物，应当有着以下的功能：
　　其一是教化。我们无论怎样强调童真与童趣，都无法避免一个事实就是成人们在寻找儿童娱乐的时候，多少期望这些材料能够起到教育的功能。不过，这种功能乃是多重性质的，譬如道德教养固然是一种，历史与地理亦是一种，而想象力与创造力未必不也是一种。教化功能之必不可少，乃是我们知道他们有一天都必须要进入成人世界，因此，成人世界的规则与方法，在这些少儿读物中以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贯穿进去，自然是事半功倍。另外一个避免不了的事实，就是在于儿童读物都是由成人所制作的，便多少要带一些成人的傲慢与偏见，即便是我们津津乐道的经典儿童读物如安徒生童话或者格林童话，也不能免俗。
　　其次是美学。自然，儿童的理解和学识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更容易接受一些直观的形式，在以前便是图画，在今天又增加了更多的声音与视频。对于美学欣赏能力的培养，自然也是从小开始最好。当时看民国教科书的时候，翻到丰子恺所做的插图，不禁悲从中来。若我们能够早早地便得到如此高超的美学教育，何至于今天让那些八流的画家在这个国家横行?声音与视频的教育也是如此。我很难想象，那些看惯了《果宝特攻》和《侠岚》这样拙劣的作品的孩子，如何能够生发出对于美的热爱与向往。
　　再次是娱乐。小孩子学到什么我以为尚在其次，更关键的乃是给他们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心智的健康要比3岁背唐诗，4岁背乘法表要重要得多。然而娱乐虽然是目的，却并不是毫无节制的娱乐，而应当是保持孩童天性的、向善与向上的、启迪自由精神与创造能力的。今天令人恐惧的现状乃是庞大的粗制滥造、暴戾下作的产品充斥在儿童娱乐材料之中。小孩子没有选择的能力与权利，父母给予什么便是什么。在满是好勇斗胜的武侠故事、弱肉强食的童话故事和追名逐利的成功故事之中，孩子们的天性就被涂抹上了一层暗物质。话说是娱乐，其实是毒害。
　　我童年时阅读的小人书《三国演义》等故事提倡的乃是高贵的情怀与仁爱的心性。我未必能够成长为那些故事中所教化的人物，但是至少就我而言，成人之后依然心向往之。
　　我也并不是提倡重新把故旧的小人书文化再重新兴盛起来。毕竟，那是物质与文化产品俱皆匮乏时代的无奈选择。今天我们的世界中拥有了更加完备的技术手段，更加丰富的人力资源和更加广阔的眼界，为什么反而堕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呢?
　　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童年都只有一次，因此我们常常怀旧少儿时代的欢乐时光。那情感的初次战栗，那未知世界的宽广辽远，那探险的奇趣与兴奋，那对于生命的无知与冲动，是多么撩人心弦的美好。今天那些逐利的少儿产品生产商，如此毫不顾惜地践踏着孩子们的童年，甚或连他们未来得以怀旧的一点权利，都要剥夺。难道他们连祖国的将来也都不要了吗?
作者: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连清川 | 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