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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漫画》作者:梁治平
《丰子恺漫画》收作品212幅。与子恺漫画的总数相比较,这虽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却也尽 够读者了解作者其画其人了。
子恺先生的画与文,两相比较,画更简捷,文更悠深,心有所感,发诸笔端,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画 ,总透着同一种情致。因此,欣赏图画的人,最好不要忽略了文字,反之亦然。
我最早只读先生的随笔。随笔集附有漫画,数量虽少,却也大体传达出了子恺漫画的特殊韵味 。作者善取生活中平凡的场景,以艺术家的敏锐,捕捉其中耐人寻味的一点,然后以毛笔极简 括地勾出,这种画法更像是街头即景的毛笔速写。这些特点统统保存在《丰子恺漫画》里面, 读来颇觉亲切。
说来也怪,一种以毛笔草草勾出的图形,黑白两色,且尽是身边细事,更不要细密的构图,却有 种特别的韵味,令人回味不尽,常看不厌。那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特别地让我喜 欢和感动。后来读到郑振铎的一小段议论,知道喜欢这一幅的大有人在,早有人在。那一段议 论说:“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 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 感……。”这种颇具诗意的漫画,在这一本集子里面还有若干幅,不过在意境上面,比这一幅 都显得差些。
因为先读了子恺先生的随笔,再来看这本画集,不独多有会心之处,更平添许多感慨。譬如那 一幅“爸爸还不来”,画面上只巷口站立着3人:怀抱婴孩的母亲和曳着母亲一角衣裾的孩童 。作者在《谈自己的画》一文里谈到了这个场景:“2岁的瞻瞻坐在他母亲的臂上,口里唱着 ‘爸爸还不来!爸爸还不来!’6岁的阿宝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马路上 扰攘往来的人群中认到了带着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 的 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她母亲的衣裾。他们的母亲笑着喝骂他 们。”这一段描述令画面活动起来,充满了喧闹欢跃的气氛。然而,作者紧接着又说:“当这 时候,我觉得自己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体验着小别重逢时的家庭团圆 之乐;另一个人呢,远远地站了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喜又可悲的 世间相。”这段话把我们带到一种更加悠深的境界中去,含了一丝淡淡的伤感。这恰是作者 文章中常见的东西,在漫画里面,因了手段的限制,反倒不易发见了。
《丰子恺漫画》里面,有大量写“儿童相”的作品,这种特点在他的随笔里面也很突出。只是 ,对于儿童们的热烈礼赞,实即包含了对于成人世界的批评,终不免生了愤世悲哀之情,使人读 了心情郁郁。画就不同了,“棕祸”、“埋伏”、“花生米不满足”、“创作与鉴赏”、“ 爸爸不在的时候”和“瞻瞻的梦”诸篇,纯以白描的自然手法,传达最最单纯明快的东西。这 种风格让我们想到日人小林一茶写儿童的一段文字,“去年夏天,种竹日左右,诞生到这多忧 患的浮世来的女儿,愚鲁而望其聪敏,因命名曰聪。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 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闹着也要,拿来给伊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吹过舍去,丝毫 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 人称赞说乖呀乖呀,伊就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 之清光皎洁,见了正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 呀呀那里,便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蝴蝶 之 戏春草更觉得柔美了。”(周作人译文)子恺先生画笔下面的儿童相,多是这般天真烂漫,幼稚 可喜。我们看画,只是欣赏,带了平和的欢喜,还常常忍俊不住,漫生暇思。因为这个缘故,有 时我宁愿只看画册,不读文章。
子恺先生的走上漫画一途,差不多是偶然的。这一点,《丰子恺漫画》“后记”中有交代,还 有作者本人的自述作参考,这里不复多说。但凡成就一项事业,偶然之外,尚须有坚实的基础 。子恺先生自幼喜好美术,兼有良好的学养与诗人气质,这些东西在偶然因素的撮合之下,正 好形成特殊的风格,那即是子恺漫画的风格:“把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 写 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来”(丰子恺语)。作者对于世事人心的敏感细察,对儿童的挚爱,对自 然的倾心和对于人生的执著,经由笔端源源地发泄出来,几乎不加雕饰,自然天成。子恺漫画 的力量就在这里。
在中国,漫画实由丰子恺开其端,但不知由何时起,在汉语里面,漫画几乎变成了讽刺的同义语 。今天我们看到的大量漫画,多有干巴巴,恶狠狠的,既缺乏幽默,又没有生活情趣,因此也失 去了人们称为风格的那种东西。这或者是一味想寓教于画的一种结果。实际上,子恺漫画并 非没有教育的意义,就说其中最自?描画出的“儿童相”吧。周作人曾经把《阿丽思漫游奇 境记》不但推荐给孩子,而且推荐给大人,为的是“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 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 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 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样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 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倘儿童的书对于这样的大人真有些教育意义的 话,我相信,子恺的儿童漫画也具有同样的功效。
真正的艺术品,总是富于教化的。枯燥乏味的教训,无论文字还是图画,都不是艺术,因为它们 不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
原载《读书》1990年7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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