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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感籍知名学者梁治平先生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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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54:10 | 只看该作者
《丰子恺漫画》作者:梁治平  

  《丰子恺漫画》收作品212幅。与子恺漫画的总数相比较,这虽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却也尽 够读者了解作者其画其人了。

  子恺先生的画与文,两相比较,画更简捷,文更悠深,心有所感,发诸笔端,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画 ,总透着同一种情致。因此,欣赏图画的人,最好不要忽略了文字,反之亦然。

  我最早只读先生的随笔。随笔集附有漫画,数量虽少,却也大体传达出了子恺漫画的特殊韵味 。作者善取生活中平凡的场景,以艺术家的敏锐,捕捉其中耐人寻味的一点,然后以毛笔极简 括地勾出,这种画法更像是街头即景的毛笔速写。这些特点统统保存在《丰子恺漫画》里面, 读来颇觉亲切。

  说来也怪,一种以毛笔草草勾出的图形,黑白两色,且尽是身边细事,更不要细密的构图,却有 种特别的韵味,令人回味不尽,常看不厌。那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特别地让我喜 欢和感动。后来读到郑振铎的一小段议论,知道喜欢这一幅的大有人在,早有人在。那一段议 论说:“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 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 感……。”这种颇具诗意的漫画,在这一本集子里面还有若干幅,不过在意境上面,比这一幅 都显得差些。

  因为先读了子恺先生的随笔,再来看这本画集,不独多有会心之处,更平添许多感慨。譬如那 一幅“爸爸还不来”,画面上只巷口站立着3人:怀抱婴孩的母亲和曳着母亲一角衣裾的孩童 。作者在《谈自己的画》一文里谈到了这个场景:“2岁的瞻瞻坐在他母亲的臂上,口里唱着 ‘爸爸还不来!爸爸还不来!’6岁的阿宝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马路上 扰攘往来的人群中认到了带着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 的 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她母亲的衣裾。他们的母亲笑着喝骂他 们。”这一段描述令画面活动起来,充满了喧闹欢跃的气氛。然而,作者紧接着又说:“当这 时候,我觉得自己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体验着小别重逢时的家庭团圆 之乐;另一个人呢,远远地站了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喜又可悲的 世间相。”这段话把我们带到一种更加悠深的境界中去,含了一丝淡淡的伤感。这恰是作者 文章中常见的东西,在漫画里面,因了手段的限制,反倒不易发见了。

  《丰子恺漫画》里面,有大量写“儿童相”的作品,这种特点在他的随笔里面也很突出。只是 ,对于儿童们的热烈礼赞,实即包含了对于成人世界的批评,终不免生了愤世悲哀之情,使人读 了心情郁郁。画就不同了,“棕祸”、“埋伏”、“花生米不满足”、“创作与鉴赏”、“ 爸爸不在的时候”和“瞻瞻的梦”诸篇,纯以白描的自然手法,传达最最单纯明快的东西。这 种风格让我们想到日人小林一茶写儿童的一段文字,“去年夏天,种竹日左右,诞生到这多忧 患的浮世来的女儿,愚鲁而望其聪敏,因命名曰聪。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 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闹着也要,拿来给伊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吹过舍去,丝毫 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 人称赞说乖呀乖呀,伊就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 之清光皎洁,见了正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 呀呀那里,便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蝴蝶 之 戏春草更觉得柔美了。”(周作人译文)子恺先生画笔下面的儿童相,多是这般天真烂漫,幼稚 可喜。我们看画,只是欣赏,带了平和的欢喜,还常常忍俊不住,漫生暇思。因为这个缘故,有 时我宁愿只看画册,不读文章。

  子恺先生的走上漫画一途,差不多是偶然的。这一点,《丰子恺漫画》“后记”中有交代,还 有作者本人的自述作参考,这里不复多说。但凡成就一项事业,偶然之外,尚须有坚实的基础 。子恺先生自幼喜好美术,兼有良好的学养与诗人气质,这些东西在偶然因素的撮合之下,正 好形成特殊的风格,那即是子恺漫画的风格:“把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 写 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来”(丰子恺语)。作者对于世事人心的敏感细察,对儿童的挚爱,对自 然的倾心和对于人生的执著,经由笔端源源地发泄出来,几乎不加雕饰,自然天成。子恺漫画 的力量就在这里。

  在中国,漫画实由丰子恺开其端,但不知由何时起,在汉语里面,漫画几乎变成了讽刺的同义语 。今天我们看到的大量漫画,多有干巴巴,恶狠狠的,既缺乏幽默,又没有生活情趣,因此也失 去了人们称为风格的那种东西。这或者是一味想寓教于画的一种结果。实际上,子恺漫画并 非没有教育的意义,就说其中最自?描画出的“儿童相”吧。周作人曾经把《阿丽思漫游奇 境记》不但推荐给孩子,而且推荐给大人,为的是“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 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 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 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样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 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倘儿童的书对于这样的大人真有些教育意义的 话,我相信,子恺的儿童漫画也具有同样的功效。

  真正的艺术品,总是富于教化的。枯燥乏味的教训,无论文字还是图画,都不是艺术,因为它们 不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

原载《读书》1990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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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54:53 | 只看该作者
《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作者:梁治平  


  

写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随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国的学术思想,上下逾二千 年,绵延不绝,蔚为大观。其中,以儒学的宏富,佛理的精深,道藏的庞大,治学者穷毕生的精力 ,亦未必能尽得要旨。至于说综理万端,融会贯通,鞭辟入里,深入浅出,那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

  初见这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我是抱了很高期望的。这本书的著者曹聚仁先生,是最后 一位古文派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同时也是生活于现代学术氛围之中的学者。因此,他一 方面是当今有资格谈论“国学”的少数人之一,另方面又能被期待着不带门户之见地把新知 传达于我们。我的这种期待似乎不曾落空,但是同时也感到了某种不满足。掩卷深思,竟难得 即时理出个头绪来。

  公道地说,这部书写得既不空泛,也不枯燥。曹先生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叙述学术源流,不但 对历史上的人物、掌故如数家珍,而且经常能结合与读者生活切近之事,娓娓道来,颇得随笔 的情致。有些篇目尤其写得生动,令人难忘。比如“鹅湖之会”一篇,记一段旧事,讲一番道 理,很让读者长见识。“插说一段闲话”,写关于陈寅恪先生的轶事,说人论事,一样地引人入 胜。曹先生当年的师友,不少是文化史上留名的人物,这样一种经历自然为文章增色不少。

  不过,这毕竟是一部学术思想史的论著,文章得失不能只由这一个方面来衡量。曹先生自认为 这部随笔是有所见的书,而不只是有所知的书,“窃愿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知者”。这里使用 的标准一定不是“随笔的情致”,或者文章的“新鲜生动”了。

  《随笔》的编订者说,《随笔》内容丰富,论说新颖,充满时代的新意。它博采众家之说,综合 各人之长,文笔清新洒脱,论说平实易懂,并在运用历史唯物论解释中国学术思想史方面作了 可喜的尝试,是一部雅俗共赏的作品。读毕全书,一面觉得这个评判不错,一面又觉得它仍然 不够。

  是书论先秦诸子和介绍隋唐佛学多引冯友兰氏;讲魏晋思潮以鲁迅、汤用彤氏诸说为纲目;谈 清代学术以梁启超氏为导引;评八股文章辄用知堂老人与中书君之说。这样做虽非述而不作, 却也未必是推陈出新。曹先生自称要“撕破了传统的纸糊的帽子,让大家看清楚中国学术的 本来面目”,“一面批判那批腐儒的固陋,一面灌输青年以新知”,更要“在现代唯物辩证法 的光辉之下,把前代的学术思想从新解说过。”恐怕这些才是所谓“有所见”的地方。不幸, 运用唯物论的结果,带来了历史研究的简单化,比如仅以阶级斗争的线索来解释学术思想的递 嬗(“两篇序文”),或把现代比较宗教学和比较心理学看做 复杂现象的“谶纬”,视 为单纯的骗术(“王充—郑玄”)。当然,这一种不成功的尝试,实际上也并非曹氏的创举。

  曹氏长年居住香港,对现代“腐儒的固陋”有切身的体会,所以对那些尊孔读经的主张一向都 是猛烈挞伐的,这自然与自由研究的现代学术风习相合,但这亦非曹氏的创举,而是“五·四 ”以来的学术大潮。因此,曹氏的反对尊孔读经和抨击腐儒,基本上便只是一种态度。这种态 度在同一部书的许多不同篇章里面不断地重复,再三地强调,便有了一点独断与教训的味道, 反令读者在同情之余,生出一些不耐烦来。作者与读者生活背景的不同,益发地使这一点突出 了。

  《随笔》一书论清代学术思想的部分,其篇幅与前面由先秦至宋明理学的一段几乎相等,这多 半是因为,作者与清代学术有着更直接的渊源关系。事实上,这一部分也确实较前面部分写得 更好,更见作者的心得。只是在这里,读者也常常与闻教训。更有一种武断,如称老庄哲学为 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发展的渊源,诸如此类,同样地令人不快。

  记得初读此书是在前年,以后时断时续,直到今年6、7月间,才算通读一遍。前后费时二年有 半,这实在可以算是一次漫长的读书经历了。我原来所期望的,是与一位仁慈智者的相晤,听 他侃侃而谈,博大精深,含而不露。或者是因为我的这种期待没有能完全地实现,才有了上文 提到的“某种不满足”来。还是开始那句话,“写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随笔,实在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情”。曹氏要将是书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知者,或许是有道理的。

  原载《瞭望》1990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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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55:29 | 只看该作者
译事难作者:梁治平  


  不久前逛旧书店,看到一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的《翻译论集》,书是全新的,精装,封面集字 取自王羲之书圣教序,蓝底白字,设计得十分淡雅。我当即便买下了这本书,倒不是因为有一 点折扣,只是为了这书本身的有趣。

  是书按时间的顺序,分古代、近世、近代、现代和当代五辑,洋洋70余万言,收文近200篇,作 者由汉 末的高僧支谦,到当代翻译家傅雷等,也有大约100人。书前有编者罗新璋氏撰写的代序,介绍 我国译事的源流与发展,尤其是翻译理论由古洎今的继替演变。据罗氏所言,我国的译论,经 历了千余年的发展,已由古典文论与传统美学中的一种支流,逐渐游离独立,形成了独具特色 的译论体系——中国之翻译学。其具体的发展阶段,是由古代以“信”为主的“案本而传”, 过渡到近人严复标举的“信、达、雅”三项标准,进而又由纳翻译于文艺美学的“神似”说( 傅雷),上升到艺术极致的“化境”说(钱钟书),蔚然成一译论体系,而卓然独立于世界译坛。 

  译事之由,在于语言不同,而语言不同,皆由于文化殊异。《圣经》巴别塔的故事,说天下人的 口音、语言原本是一样的,皆因为人要合力建造通天之塔,触怒了上帝,上帝下界变乱了人的 口音,使语言彼此不通,于是众人离散,塔也就建不成了。人们常把语言(和文字)看成是交流 的工具,岂不知它们也是交际的障碍。哲学家说语言(和文词)是思想(心灵)的牢笼,讲的是依 靠语言和文词而思维、描述和表达的局限。同种的语言尚且如此,遑论不同语言之间的沟通 。然而,人是文化的动物,不能不使用语言与文词;人是社会的动物,不能没有借助于语言和文 词的交际。倘说,起初众人离散是因为语言,现在众人集合,也只有借助于语言了。联系与阻 绝系于同一种手段,翻译之事既不可能,却又是必要的,翻译家便只能抱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态度去行事了。

  译事之难,公认最有代表性的是诗。西人有云,诗就是在翻译中丧失掉的东西。收入《论集》 的王以铸氏一篇文章的题目干脆是“论诗之不可译”。推而广之,凡重语言韵味技巧,我们通 常称为文学的,都在难译之列。然而,语言并不只是包含了声韵技巧,它们还是文化的结晶。 文 化的背景相去愈远,语言的翻译也就愈难。近人王国维论辜鸿铭的英译《中庸》,一面承认“ 我国之能知《中庸》真意者,殆未有过于辜氏者也”,一面又说,“中国语之不能译为外国语 者何可胜道,如《中庸》之第一句,无论何人不能精密译之”。以中国语译外国语也有同样的 问题,如哲学家金岳霖所举的例子:《圣经》云:“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对 于这三句话,从前中国读书人或经验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情形,或会有与原句全不相干的情感寄 托。这三句的翻译,因为不能传达固有的意蕴,便都是失败的。凡此,都是文化的差异使然。 

  以上所述,其实为共通的问题。因为有共通的问题,所以有相近和相似的理论,譬如直译还是 意译,求信还是求达、求雅,乃是古今中外一直都有的争论,即如讲求“获致原作精神”的“ 神似”说,和使得译本读来不像译本,“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的“化境”说,也未尝不是西 人关于善译的要求。只是,译论传统不同,阐述方法不同,中西译论遂各有其特点,况且,共通 的问题里面也不乏特异者。中国的语言由单音节词构成,无词尾变化,全靠音调决定其意义, 其与西方各种语言的差别均极深刻。历史经验不同,思想方法不同,语言结构也不相同。西语 句法相近,因此有“等值翻译”的理论;中西句法迥异,所以特强调“神似”与“化境”。其 于各自传统的承继与发扬,也都包含其中了。

  空论翻译原则,直如纸上谈兵,而《论集》中的文字,篇篇都是实践家的现身说法。进入到此 具体的经验的世界,我们才真正体味到语言、文化及其差异的精细微妙之处,而于译事之难, 于为不可为之事的译者的甘苦,才有更加切实的认识。严复译书,常常是“一名之立,旬月踟 躇。”为翻译莎翁全集倾注毕生精力的朱生豪氏,也是“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 其实,所有严肃的译者,无不是如此。比照前贤,真可以使世上众多胆大妄为的“译者”愧死 无地矣。

  原载《瞭望》199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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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56:17 | 只看该作者
人类的故事作者:梁治平 

    实有的历史只有一种,讲说的历史却无一相同。就好像一个真实的故事,有多少个讲述者,这 故事就有多少种版本。

  吉本说历史只是人类罪恶、愚蠢和不幸的记录。经他讲述的历史虽然并不只是罪恶与不幸, 到底不足以使人欢欣鼓舞。吉本同时代的一个法国人,冤死在法国大革命中的孔多塞,至死还 抱持着另一种看法:“大自然赐予我们无限的希望,人类挣脱了枷锁,正以坚实的步伐在真理 、道德与幸福的大道上前进的画面,给哲学家提供了一幅前景,使他从至今仍污染和折磨着人 世间的错误、犯罪和不公正中得到慰藉。”他写的历史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由《人类的故事 》可以约略地窥见,因为,在房龙的故事里面,这段话被奉为至理名言。

  房龙生长于充满旧式自由主义气氛的家庭,并在信仰达尔文和其他19世纪先驱者的氛围里 面接受教育。早期影响其思想的人物,乃是蒙田、埃拉斯穆斯、法朗士、萨克雷和巴赫。由 此造成的“偏见”,正是贯穿其著述的基本观点,这一点是作者乐于承认的。房龙的书自20世 纪30年 代传入中国,颇得文人学士的好评,美名至今不衰,究其原因,除与他那娓娓道来的妙笔有关之 外,怕也部分地得力于他书中的进步历史观。

  房龙写《人类的故事》,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劫后余生,悲观情绪弥漫于世。房龙 的看法却是,大战并非末日,而是新世界到来的契机。他站在进步历史观的立场上,第一便要 批 判“现代”的观念。在他看来,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及现代一类人类历史 分期法,极易给人以错误的印象,尤其是“现代”这一观念,它包含了一种暗示,即“我们这些 20世纪的人已处于人类成就的顶峰”。然而,设想一万年后,我们的子孙看我们的历史,或许 会把拿破仑当做亚述征服者提华拉•毗列色的同时代人;19世纪巴尔干半岛的冲突,在他们仿 佛是由于“大迁徙”引起的骚乱的继续。凡此,只是因为“我们这些现代的男女并不‘现代 ’。相反,我们依然属于穴居人的最后几代。仅仅在昨天才奠定了新纪元的基础”。

  比之一般流行的历史学,那种醉心于高扬人类伟大成就的“现代历史学”,房龙的批判历史学 显然要高超许多。它鼓励人类的怀疑精神,主张每一代人都重新去奋斗。只是,倘若这种批判 的历史学贯彻得彻底,未尝不会有“批判的批判”。与房龙同代的英国历史学家J.B.Bury写 了《进步的观念》一书,为的是了解“进步”这一种观念,如何在人类的头脑中萌发和壮大起 来。他在书的“后记”里说,进步的观念要具有意义,不能不克服所谓“终极性幻觉”的心理 障碍。这种“终极性幻觉”是把自己时代的偏见视为当然,就像房龙指出的“现代人”之于 “现代”观念。换句话说,进步的观念,作为一种学说,只具有相对的价值,而与文明历程中某 个未必很高级的阶段相对应。Bury之后约半个世纪,一位美国学者R.A.Tsanoff出版了《文 明与进步》一书。此书的前半部探察了西方思想中进步观念的来龙去脉,也不以“进步”为 必然。事实上,房龙这位同胞的历史观可以说是“相对主义”的。历史在善与恶两种力量的 较量中曲折发展,鹿死谁手,正未可预卜先知呢。可惜,无论Bury还是Tsanoff,自己都不曾亲 口去讲述完整的“人类的故事”(Bury编过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写过历史人物传 记和罗马帝国史等)。他们的历史观铺衍开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借助于其他历史家的作 品来推测,比如赫•乔•威尔斯的《世界史纲》。

  威尔斯也可算是房龙的同时代人。他像房龙一样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极深刻的印象,甚至, 他所以要重述“人类的故事”,也如房龙一样是因为受了这一场人类浩劫刺激的缘故。只 是,房龙相信世界大战带来了新的生机,“为尚未超越早期穴居人阶段的人类工作和卖命”依 然是值得的。威尔斯却是想在那幻灭和迷惘的年代,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提供一个解答,因为 一个人的政治活动,正是“他对于过去的看法在行动上的表现”。威尔斯这样来讲述人类的 故事:“它的背景是深不可测的奥秘,群星的谜团,无可量度的空间和时间。出现了生命,它为 获得意识而奋斗,集结着力量,积聚着意志,经历了亿万年代,通过无数亿兆的个别生命,直到 它抵达今天这个世界的可悲的纷扰和混乱,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充满着恐惧,然而又如此地充满 着希望和机会。我们看到人类从孤独的开端上升到现今世界友谊的黎明,我们看到一切人文 制度的生长和变化,它们现在比过去任何时期都变化得更加急速。这场表演在一个极大的问 号上结束。”

  房龙要求每一代人都重新去奋斗,以免像史前期不适应潮流的懒虫那样被消灭。在他的要求 里面,一定包含了对“现代”观念一类偏见的斗争。然而,这种奋斗不也应当包含祛除另一种 时代偏见——“进步”观念的努力吗?

  原载《读书》1991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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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57:01 | 只看该作者
为人师表作者:梁治平  

  英国作家James Hilton曾写一位勤勤恳恳的老教师,颇著名,书名“Good-Bye, Mr. Chips ”,有人译作《万世师表》。

  师不但授业解惑,而且为人表率,这最是中国的传统。至称为“万世师表”者,在我们, 惟孔夫子一人而已,是以见到上面这种译法,心下大不以为然。

  旧日读书,有三则文字颇难忘。其一为夏丏尊先生记李叔同事,兹引录于下:

我担任舍监职务,兼修身课,时时感觉对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两科。这两 种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 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 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 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 ,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证据,我身 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 肯 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3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 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3日后 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 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

另一则为徐复观回忆他青年时代的师长刘凤章先生,其文曰:

……当时我们的校长〔按指武昌第一师范——引者〕是刘凤章先生。那时他大约五十几 岁,讲 阳明知行合一之学,名重一时。他个人生活刻苦严肃,外出时路程再远,从不坐人力车,冬 天不穿皮袄,烟酒不沾,甚而连茶都很少饮,在他的衣、食、住、行任何一方面,都找不出 丝毫浮华之习。

  他平时教各班的“修身”,教学极端认真,学生一面听课,一面笔录,无人敢掉以轻心。星 期日的上午,照例向全校学生讲授“伊川易传”,连续3小时,毫无倦色。有时利用星期日 的上午,约诸名人讲演。凡有外人来校讲演,他总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直至讲演完毕。

最后一则系梁实秋先生记其启蒙业师周士棻先生,其末段云:

周老师也还负起训育的责任,那时候训育叫做修身。我记得他特别注意生活上的小节,例如钮扣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谈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他要求于我们的很多,谁的笔记本折角卷角就要受申斥。我的课业本子永远不敢不保持整洁,老师本人即是一个榜样,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迈大步昂首前进, 几乎两步一丈。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

以上所记三人,事迹俱不同,声名或显或不显,著者如李叔同,博学多艺,后出家号弘一, 为一代高僧。中者若刘凤章先生,修身治学,儒林传中有名。三人之中,只周士棻先生最无闻,其生平事迹后人亦知之最少。但是读到梁实秋先生那一段文字,他在我心目中也是一 般地可敬。因为这三人,皆具有诚敬之心,论做人,他们都堪为师表。

说到做人,自然是说做一个中国人,而中国这一个概念,在我并非政治的,甚至也不是地理 的,而首先是文化的。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与他生来是黄皮肤黑头发关系不大,却只为 大家是同一种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那长眠地下的先祖原来不曾死去,而在一代又一代圣 贤哲人的身上再生 ,这即是我们民族传承之统绪,万世一系的国之大本。过去、现在、将来,无论遇有何种危 难,必要守住这根本,民族方可以强盛,为此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做人。

  传统虽然至深至大,却需要每一个个人去承担和印证。由是可知做人之不独与一己的生活有 关。徐复观先生年轻时也曾做过造反派,以后年事渐长,思虑渐深,方才觉悟到那位“陈腐 的刘校长,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以宋明儒者的讲学精神,办理学校,他先要我们切 切实实、堂堂皇皇地做一个人,因为知识是要人格去担当的”。这不啻是说,传统亦须人格 去担当,孔子之人格不朽,宋明儒者之人格不朽,李、刘、周诸人也都人格不朽。传统实寓 于此人格之中,后人在前人身上发见传统,体认传统,更追随前贤,光大传统于后世,因使 传统不绝,历来儒者的伟大就在于此。

  近代社会以法治,不以人治,其成功在制度的完善。论者有鉴于此,往往不屑于人格之说。 其实就某种意义而言,制度之健全与注重做人,不独两不相碍,反倒有一种极密切的利害关 系。一种文明,一个社会,其健康的程度永远可以其成员的道德状况来衡量。道德沦丧、虚 伪成风,这是一个社会患病的征兆。又倘若这一种社会安排的维持,竟是以泯灭人性中健康

  的一面(无论称之为仁义礼智信还是真善美)来做代价,那这社会就是最丑恶最无望的一种, 注定不能够长久。所以说,健全的制度应当有助于发展健全的人格。再由另一方面看,健全的社会须要制度来保障,制度的完善最终又植根于人心之中。制度的保障是如此,制度的建 立更是如此,创设新秩序者系由混沌中来,新秩序原来只在人心之中。我企望现世的儒者, 以他们的人格去连接两个时代。

  所论李、刘、周三人,李叔同先生行事极端,非寻常人可比,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然而正 因为世上有许多的刘凤章、周士棻等,才有这样伟大的人格,我读圣贤书,观前人行事,而知传统所在,益坚信传统不灭,必将发扬光大于未来。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3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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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2:10: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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