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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想追诗者蔡其矫
文武 绘 辜健
1939年出生于马来西亚,幼年随父亲回国,1957年从厦门一中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1961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华侨大学教书,后下放到广东陆丰劳动。1974年移居香港,1975年之后开始进入报馆工作,1979年进入当时香港发行量第三的报纸《新报》,此后先后出任《良友》杂志执行主编、《东方日报》及《成报》副刊主编。现已退休,居珠海。
缘起厦门
读着《蔡其矫诗歌评论选》(香港文学出版社),怀想起这位一生在追寻诗歌的人。
与蔡其矫结缘大概是1956年。我读高二,像一切文艺少年一样迷于读诗,买了不少中外诗集。最喜欢的是普希金的《普希金文集》、何其芳的《预言集》和蔡其矫的《回声集》。
《回声集》中我最喜欢是一首《南曲》:
洞箫的清音是风在竹叶间悲鸣/琵琶断续的弹奏/是弧雁的哀啼,在流水上/引起阵阵的颤栗……
也是1956年,我代表厦门参加福建省少年游泳比赛,得了名次;高兴之余,回到学校写了一组诗参加校作文比赛得了冠军。或许我的语文老师(厦门文联创作部长)库仑也喜欢这几首小诗,拿去给正在厦门体验生活的蔡其矫看;他不仅看了,还作了修改,如今还留下印象的是“踏着晶莹的晨露”这半句的批语,他的意思是,晨露是美好的,不应踏破。我与蔡其矫的缘分就这样开始了。
缘续香江
经过十多年的动荡,待我飘落香港才与他有了联系。那时与陶然同事,而他在北京时就与蔡其矫有交往;蔡其矫常寄些诗给陶然,我们读到他被流放福建僻壤的一些“抽屉诗”,私下曾想为他在港出本诗集,让他的诗从禁锢中走回民间,最终没做成。到1979年才经梅子之手出版了当时国内外唯一的《蔡其矫选集》,诗人1970年代第二个高峰期的重要作品才首次呈现在海外读者面前。这时的诗比第一时期的诗成熟,意象多变丰富,诗情内敛,更注重诗语的密度、更富诗的张力。我开始跟他通信,向他请教。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就是关于诗的话题:
九月二十一日来信早已收到。
艾老有重新自选诗集的打算,也曾让我代为谋划,但都未专心去实现。时候未到,人都不太积极。
诗的语言密度,的确是一个重要问题。要能经受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诗只能求质不求量。思想和感情是分不开的,首先是思想必须是真实的思想,然后才能使读者感到作品的真实感情。
发表和写作,有时能结合,有时却分离,这不以主观的愿望为转移。不为生活所逼迫,不为名利,总想给人以更好的东西,但这东西很不容易产生。譬如形式、语言、题材,要找新径,就很难。
你能为当地的文学事业尽自己的一分力量,作个介绍人,也有一定贡献。希望你能团结一切人,到处发扬别人的优点,为所有的人服务,那结果必是好的。
我当然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无奈距离遥远,条件限制,只有请你多多原谅了!
春节如能回厦,你当会打听到我的行踪的。我随时都可以到厦门。
祝你一切顺利!
其矫十月二十四日(1978)
那时是读不到国内文艺作品的。我正热切地阅读着台湾作家的作品,开拓了新的视野。我想选他的诗出版一个集子,写点评论,向他要资料,他来信给我指导说:
写评论性的文章,不一定要谈生平。最要紧的是要有独自的观点,不可人云亦云。对于诗,尤其如此。你看雨果、雪莱等人诗集的序言吗,那才是好评论?
宣传诗歌,永远有意义。
诗和时代的关系,不能从政治去看,何况现在人们总是把政治看得太狭窄了!对于美、对于自然、对于友情、对于人生的各种常情实感,难道不是人人需要了解的吗?
一切诗歌都是抒情的。问题在于艺术性。
好诗,都有普遍性。
选诗,最重要是少而精。不受任何观念的束缚,不求全,不求大。
这封信坦露了他的诗观和对诗的严谨态度:首先是思想必须是真实的思想,然后才能使读者感到作品的真实感情。其二在诗美的追求中,他体验到要对诗歌的形式、语言、题材,要找新径,就很难。虽难,他更是孜孜地追求,研究古典文学遗产,汲取外国文学营养,亦向中国民歌学习,翻译过惠特、珀斯的诗歌,出版《司图空的〈诗品〉今译》。其三,他反对对诗歌作狭窄的政治阐释,提炼美,发掘自然的诗意,歌吟友情的永恒,才是诗的要务。因此他对自己的诗歌要求甚严,写了不急发表。也因此深感“艺术就是艰难”以致痛苦。
遍游山水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蔡其矫是个走遍中国青山绿水的诗人,除了台湾。(有一年台湾友人嘱刘登翰组一团去台访问,因蔡老已年高八十,台方未敢造次没能同行,而失之交臂。)他奔波于绿水青山,就是忙于生话。在给我的信中一时说他去华山,一时说到西沙,一时说他沿李白的路走,一时又到海南岛。他到处看山看水,不是为了写风景诗,而是体验民情风俗,是发掘祖国大地的诗意。如他来信所说:
“每走一个新地方,对自己都会有新发现。我信服黑塞的劝告:不要寻觅,要发现。”“我急于生活,而慢待写诗。趁这两年还能走动,我要多走些地方,将来走不动,再坐下来慢慢写。”
翻开他七十岁以来所写的诗歌,大部分是他踏遍青山孕育出来的。这样的诗人是独特的、少有的。每读他这种诗歌,不但可以看到祖国山河,更能体味到他潜藏于诗中的快乐或痛苦、批判或赞美。
他踏入诗坛,刚立住脚向上升起,即遇上政治运动,他抒写心灵的诗遭到批判,随后更大的风浪把他卷至山野僻壤,一般意志不坚的人会消沉,而他却以诗歌救赎自己,迎来自己写诗的第二次高峰。也是在“文革”结束后他重回诗坛,与“朦胧诗”的青年人走在一起,影响了北岛、舒婷等人。他复出后的诗以乔加的笔名(北岛改的)发表在地下刊物《今天》上。在朦胧诗遭到批判、抵制时,也殃及蔡其矫,他受到冷遇。因此他来信说:
“我的诗在国内评论界是被敌视的。他们大反朦胧诗,我则一言不发。我也总感时间不够用,不午睡,读到深夜。总感读的书太少。最切望能读二次大战后的外国作品。”
蔡其矫1950年代的名篇《雾中汉水》,被批判后打入另册,是在美国的聂华苓于1978年首次访问北京,写了《发光的脸彷彿有歌声———诗人蔡其矫》,才重新把它打捞出来,评曰:“这首诗所写的是征服汉江的纤夫,也是太古洪荒以来征服一切人为的、自然险恶力量的‘人’。那个‘人’的形象是痛苦的,但也是庄严的;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忍受苦难的韧力……所代表的精神面貌就是中国的民族性。”才平了反。那时聂华苓到北京要找艾青,还得托蔡其矫引见;艾青落魄时,与蔡其矫是过从甚密的朋友,蔡其矫把舒婷的诗拿给他看,他很欣赏,可是艾青重回官位也恢复了官气,反起朦胧诗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就疏远了。
蔡其矫的诗路虽然总是坎坷满途,但他这一生是一个矢志不移的追诗者,从未动摇。他沿自已开拓的诗路,一直走到八十九岁生命的终结;留下丰厚而面貌独特的诗歌遗产。
2010.3.31于无墨斋
□辜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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