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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坛“论剑”史略
今年,2007年,新诗90华诞———1917年2月,胡适发表在《新青年》上的8首白话诗,被公认为中国第一批白话新诗。新诗大寿的当口,诗坛事端频频,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事件非“梨花体”莫属。浪奔浪流固然好看,然而我们更关心的是,风起何处。
事到如今,有点说不清了。这种景象倒有点像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诗句: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以致于我们忘记了/我们为什么而出发。 为什么呢?说来话长———写他们,1970年代末是恰当的起点。
解冻之后,一切都在复苏,包括诗歌。诗歌自复苏第一天起,就伴随着“论剑”———“归来派”与“朦胧派”之争,最终以后者胜出告终;“朦胧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第三代”就横空出世……
“朦胧派”Vs“归来派”
1978年4月30日,上海《文汇报》登出了艾青的短诗《红旗》。这是艾青在时隔21年之后第一次在报刊上正式出现。艾青的复出,似乎意味着诗人的政治冬眠已宣告结束。与艾青年龄相仿的“解冻者”大都已白发苍苍,复出之后的他们被称为“归来诗人”。
贵州的青年诗人哑默(伍立宪)读罢《文汇报》,即致信艾青:“……我们找你找了20年,我们等你等了20年……”
之后,艾青在《艾青诗选》的《自序》中,将哑默的信摘抄引用。
1980年,哑默再次致信艾青,语态与前次迥异:“艾青在我的心里已经死去了……”这段话,被登在贵州民间诗刊《崛起的一代》中。
《崛起的一代》主要撰稿人叫黄翔,哑默是积极参与者,而这两个人正是此后朦胧诗的导火索。
感于诗歌的新生,1978年10月,黄翔偷偷跑到北京,在王府井大街贴了100多张大字报,总题为《启蒙:火神的交响诗》。12月到次年3月,他又5次进京,除了接着张贴大字报,又加了发自己油印的诗集。
黄翔惊动了两类人,一类是如北岛一样的青年诗人,一类是如公刘一样的老诗人。
1992年,北岛曾在伦敦的“中国当代诗歌研讨会”上说:“他们这种狂妄的态度,对于北京人来说,可以说是呼啸而来,所以,对我们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1978年12月23日,北岛联合芒克等人创办民间诗刊《今天》,并执笔发刊词:“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归来诗人”公刘随后在《星星》复刊号上发表评论:“他们……或是可以争议的。如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那么人才和平庸将一起在历史上湮没。如加以正确的引导和实事求是的评论,则肯定会从大量的树苗中间长出大树来。”
洪子诚和刘登翰在《中国当代新诗史》这样描述青年人回应:“他们曾私下议论,不知道应该由谁引导谁!是顾工引导顾城,还是顾城引导顾工?(顾工为顾城之父,1950年代初开始写诗的军队诗人。)”
1980年,《诗刊》登载了章明的《令人气闷的‘朦胧’》,称青年诗人的诗歌“写得十分晦涩、怪癖,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朦胧诗”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
臧克家坚决认为“朦胧诗”“是诗歌创作的一股不正之风,是我们新时期的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艾青也陈词严厉:“‘朦胧诗’……排除了表现‘自我’以外的东西把‘我’扩大了遮掩整个世界。”
因为冬眠,“归来诗人”阴错阳差地来到了孩子们的年代,然而江湖已不再是那个江湖,前辈与晚辈用冰冷的眼光相互审视。
就此,朦胧诗看似胎死腹中。《中国当代新诗史》一书认为,“他们(归来诗人)把这种‘复出’,看着是原有的生活、艺术位置的‘归来’:从被‘遗弃’到回归文化秩序的中心。”
无论如何,记住他们的名字吧:艾青、流沙河、牛汉、蔡其矫、穆旦、公刘、邵燕祥……人们确实没有忘记他们,CCTV2007新年新诗会,牛汉获“年度推荐诗人”奖。
《今天》像磁铁一样,吸引了一群青年,他们遍及全国,迅速形成了一个“群落”。欧阳江河当年就是将《今天》当作“启示录”和“写作范本”来读。接受采访时,欧阳江河援引他之前写过的话,说:“《今天》,好比我们青年的宗师,他带来了异端思想和怀疑精神。”
顾城,也是被这块磁铁吸引而至的一个精灵。
芒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79年初,姐姐顾乡把顾城带到了《今天》编辑部,北京一座大杂院里的一间简陋平房,便是当时编辑部的所在地。芒克和北岛等人正在埋头印刷杂志。顾城进屋后像个“胆小的孩子”躲在姐姐身后,两眼怯生生地盯着芒克。芒克说:“我心说这里又没人打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个“胆小的孩子”是去投稿的,他把一大摞诗稿递给芒克。北岛和芒克对他的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留下了。等顾城和他姐姐离开后,北岛笑着对芒克说:“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芒克说:“后来,顾城成了朦胧诗的主要一员。”顾城写下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一代人》)这样的诗句,并被称为“童话诗人”。
朦胧诗最终从论争中得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回答》,北岛)类似诗句家喻户晓,俨然成为新的经典。
“第三代”Vs“朦胧诗”
“叛逆者”出身的朦胧诗,未及弹冠相庆,一群新的“叛逆者”就出现了。他们自称“第三代”。
1981年,四川南充师范学院学生诗人万夏结识了同样写诗的廖希、胡冬和赵野。他们的共同点是,写了诗只放在抽屉里,只给朋友看看。“我们已经感到,如果我们联合起来,肯定能和‘朦胧诗’打一架。”万夏说。
洪子诚和刘登翰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中这样评论这次“打架动机”:“朦胧诗显然是被过早‘经典化’了,对由此导致的束缚,他们感到忧郁和不满。他们需要加以反抗和超越。”
于是,1982年的西南师范学院,成了四川年轻诗人“密谋”的地点。
是年夏天,万夏“领军”南充,胡冬和赵野“领军”成都,乘坐火车,向重庆进发,会师廖希于西南师范学院。
万夏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忆及当年,十分激动,“妈的”这个口头禅也随之密集起来。
桃园二舍206和207号房,30多个诗人,围着桌子站着,桌子上,堆满了诗。
主客分成了“两拨”,就命名权开始争执不下。赵野开始拍桌子,扔板凳,大家“到了骂街的程度,最后,我们差点被赶走”。万夏说。
这次聚会不欢而散,然而他们提出一个概念:1949年至“文革”前的诗人为第一代;起始于“文革”的北岛、杨炼等诗人为第二代;他们便是第三代。
万夏认为,第三代诗人,淡薄发表,远离作协;而李亚伟的说法则更极端:“第三代诗人,有一个明显的外在特征,那就是地下,不为众人知。”“油印”和“手抄”也成了他们搞“地下”的关键词。“第三代”这一概念的原产地是四川,但与第三代情况相似的年轻诗人却遍及全国。他们在“地下”蛰伏,随时准备爆发。
21年前,徐敬亚入职《深圳青年报》,开始酝酿一件大事。1986年7月,他写了一封题为《我的邀请》的信,复印了几十份后寄向全国他熟悉的诗人们。他在信中写道:“要求公众和社会庄严认识的人,早已漫山遍野而起。权威们无法通过自省懂得并接受上述事实。”
此函一出,回信犹如雪花一样降落深圳,“办公桌已经堆积成山,只好带回家,每天下班自行车后面都满满的一堆。”徐敬亚说。诗人孟浪、海波、海上等30多个青年诗人就直接跑到深圳,当起了徐敬亚的编辑助理。
1986年10月21日到24日,《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手举办“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大展”,推出13万字、64个诗歌流派、100多位诗人。有趣的是,所谓64个流派,并非大展之前都有的,有些就是为了大展,几个人合计取个名号,好打招牌。所以奇奇怪怪的名字都有:三脚猫、霹雳诗、特种兵、四方盒子……西川当时也登了一首,干脆取名叫西川体。当然,也有在大展上一战成名的,它们,揭幕了一个帮派林立的时代:
“大学生诗派”、“非非主义”、“他们文学社”、“海上诗群”、“撒娇派”、“星期五诗群”、“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莽汉主义”、“极端主义”、“圆明园诗群”……它们操持着各种名目的刊物,网罗着各自的拥趸,高举着自己的名号,在贵州、四川、南京、上海等地开始“攻城略地”。它们各有口号,其中叫得最响的,就是:反文化、反崇高、反意象……
“‘团伙’的集结方式虽然与诗艺的建设无关(有时甚或受到损害),但这种情况下,为了‘突围’,便选择了群体的方式制造大规模“哗变’的景观。”(见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这好比朦胧诗当初的境地:每个人都可以称“一两星星……煎熬现代诗”。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张嘴说出一通话,然后在话的任意地方敲打几个回车键,诗便好了。将口语诗走向极端的也许是伊沙的《结结巴巴》:“结结巴巴我的嘴,二二二等残废,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维,还有我的腿……”唐晓渡说,这些诗太好模仿了,这些都给“一个恶搞诗歌的时代”埋下了伏笔。
似乎也有例外,欧阳江河到现在也不承认自己是“第三代”,柏桦和翟永明等人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说:“我们是被强拉进第三代的。”
自杀和分裂
1984年,成都,骆耕野、欧阳江河、周伦佑等人成立四川青年诗人协会,并各任副会长,万夏、杨黎任副秘书长。
据杨黎的《灿烂》透露,由夏入冬,万夏曾打电话问他:“诗协跨了没有?”
晚上,万夏来杨黎家楼下。“当时我都已经上床了。我们家只有三间屋,我父母一间,我外婆一间,我和我的女朋友一间。所以,我和万夏那个重大的‘阴谋’,就是在我家楼下的寒风中商定的。”杨黎在书中写道。
这次“阴谋”,利用周伦佑和会长陈礼蓉有隙,改组了诗协的领导班子:万夏自荐而任副会长兼秘书长,杨黎和赵野当选副会长,而周伦佑和欧阳江河等尽皆刈除。
周伦佑匆忙从西昌赶回成都,但为时已晚。成都诸人正沉醉在酒乐之中。
1991年,周伦佑写下《第三代人》一诗,不乏微辞:“一群斯文的暴徒/在词语的专政之下/孤立得太久/终于在这一年揭竿而起/占据不利的位置,往温柔敦厚的诗人脸上/撒一泡尿/使分行排列的中国/陷入持久的混乱/这便是第三代诗人/自吹自擂的一代……”
1992年,分裂的“非非”由杨黎、蓝马编印《非非作品稿件集》,而周伦佑则编印《非非》复刊号。大家开始为谁是正宗的“非非”争执不休。
类似的分裂正在进行时,间或传来不幸的消息。
1989年3月26日,海子山海关卧轨自杀。
离弃了他曾写下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海子生前与诗人骆一禾、西川并称“北大三剑客”,三人交好。骆一禾4月15日曾致信万夏,说:“例如说他的诗不行,他抵不住后现代主义艺术,他是怯懦的等等……我和西川都要与之斗争到底。”
一个半月后,骆一禾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海子的死,让我突感人之作为存在的尴尬;你有权利选择死,却决定不了尸体的样貌。”西川说。此后,西川每作长诗,在笔记准备完毕后,并不能起笔写,他需要等待一个噩梦,然后才能写。“我不需要噩梦的内容,我需要的是噩梦本身。”西川说。
1993年,“童话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自杀,自杀前,他以斧头结束了妻子谢烨的生命。
“知识”Vs“民间”
1999年4月16日到18日的“盘峰会议”的正式名称为“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会议具体内容是相互攻击。
会上,诗人们激动地认为,诗人共分两种,一种叫“知识分子”,另一种叫“民间”;前一种诗人认为后一种诗人试图垄断话语权力,而后一种诗人则认为,前一种诗人正在垄断话语权力。
会后,《中国青年报》有篇报道,题为《十几年没“打仗”诗人憋不住了》。
那场被诸多诗人津津乐道的“峰会”之后,只会写诗的诗人过时了,流行的是边写诗边制作诗歌理论,同时治史———诗歌史。
是年,王家新在其文《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中提出,以“后朦胧诗”取代“第三代”诗歌的称谓,并在《知识分子写作,或曰“献给无数的少数人”》中极力批判所谓“民间写作”。
于坚反击:“第三代诗歌并非所谓后朦胧……后朦胧诗在80年代张扬的是‘文化诗’,到了90年代则变成了‘知识分子写作’……”
于坚当年参与论争时,据说“言辞激烈”,如今他说:“我是出于对母语的敬畏,希望能警醒人们汉语在衰颓,你把我那些激烈的措辞抛开,你会发现什么?我听说一个美国研究者就比较理性,他说‘盘峰论争’是中国诗人民族主义意识的觉醒的标志。”
近年,这场争论仍在以各种形式继续。“叛逆者”后面是不间断的“叛逆者”:“下半身写作”、“垃圾诗派”、“低诗歌”,直到2006年9月恶搞赵丽华的所谓“梨花体”……闹剧从未中止。
到此,近30年的诗歌史,几乎为两个关键词统摄,那就是“反叛”和“分裂”。问题是:时代需要留恋诗的诗人,还是留恋诗歌史的诗人。
欧阳江河没参加“峰会”,他说:“回国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消费时代来了,市场经济冲洗之后,理想淡了,生计浓了,谈诗的也许也不是谈诗了,‘盘峰’哪里是什么诗学的争论,就是大家划分地盘,抢占谁是诗歌主流的话语权而已。”
洪子诚和刘登翰认为:“诗人们之所以焦躁不安,是意识到这个时代留给诗歌的空间已经不多,也不再那么相信‘时间’的公正。他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他们从历史中收取的经验是,诗人可能会有很多偏执,但以‘公正’面目出现的诗歌史,偏见也不可避免,甚至更多。”
1978年,贵阳黄翔跑到北京点燃“朦胧诗”;1982年,“第三代”跑到重庆“革命”了“朦胧诗”;1980年代末,几个诗人“游侠”海外;而今,国内“论剑”不止…… (记者 张健 万静)
来源:南方周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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