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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 那一场诗的疾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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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3:25: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986 那一场诗的疾风暴雨
徐敬亚/文
  按结绳记事的时间古法,1976年,绝对是中国之绳上的一个特大疙瘩。
  万马齐喑的10年苦难之后,一首清诗充当了破败郁闷民族的心声出口:“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一悲愤到斗胆劝天的诗句,频繁出现于中国报刊的结果,不仅直接鼓动着被多年压抑“人才”们日渐恢复的雄心,也可能暗中提醒了正举步开创古国新政的当权决策者。
  人才,从来就是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它并非暗藏在天空的云朵深处,漫天大雪也从不需要人间的某一声令下。新时代的价值标尺一旦确立,自由与尊严之光立刻照亮了无数平民的壮志前程。
  高考,果敢而神速的恢复,预示了中国精神 “重新抖擞”的时代已经来临。
  而在之后的民族精神复活中,一年连接一年,持续不断地,中国呈现了一次横跨10年的、人类历史上最盛大的诗歌热潮。
  按1986年的统计:当时,全国涌现出了2000多家诗社和百十倍于此的自谓诗人。至1986年7月,全国已出的非正式油印诗集达905种,不定期的打印诗刊70种,非正式发行的铅印诗刊和诗报22种……每一本民间诗歌报刊的背后,都是一群热血不眠的青年。他们与国家出版之间的隔阂,使人感到火山喷发前岩浆苦闷而巨大的力量。
  风起云涌的大学社团与《这一代》
  果然,天公抖擞。
  1978年春,27万名“才子”突然从乡野市镇的深处,沛然涌出。中国压抑的智慧与热情,最先在大学校园睁开了眼睛。
  当我从一名做豆腐的锅炉工摇身一变地坐在吉林大学中文系课堂上,我亲眼目睹了中国大学内外出现的史无前例的混乱与新颖: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只有16岁,而最大者是他的二倍32岁;刚刚获得豁免的教师正忙于准备教案;步入中年的学生不时写信回家告慰妻小;那时,与我们同期就读的,还有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他们对大学“上、管、改”的统帅般地位并没有明令撤消,其身上醒目的军装与头上的闪闪红星,似乎仍带着前朝的威严。
  然而,无数只假设的雄鹰正在从鸡群中突然升起。受惠的兴奋与短暂的角色慌张之后,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七七级迅速成为各大学的宠儿。他们中的佼佼者,在基础课堂上常常伏案大睡。其置疑的目光与挑剔的口气,更令缺乏自信的青年教师倍感虚弱。而只有七七级自己才深深知道,所谓“藏龙卧虎”的时代宠儿们,几个月前,还在大山深处或城市的最底层,遭受着权势者与文盲们的白眼。
  一种莫名的愤闷情绪和潜在的变革意愿,悄然浮动。
  虽然尴尬与交锋,偶尔在变形的师生之间出现,但浩劫之后,同病相怜的人们在课堂上却上演了一幕幕心领神会的交融。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个令我难忘的关键词“牛马走”。是吉林大学的王孙贻教授,以一个饱受苦难的优秀右派身份,通过对司马迁《报任安书》的讲解,向未来的青年才俊们悄悄传输了一种格外痛切的信息。两千多年前一次政治迫害与肉体之辱,被王教授阐释得身心俱焚、意味深长。当时大量政治术语尚未解除禁忌,于是,一种若有所指、又似有似无的话语,加倍了含沙射影的效果。课堂古文教育的目标已退居次席,昔日的“牛马走”们之间,在象征、暗喻中洋溢地享受着无限宽广的心有灵犀、会心一笑、眉目传神……那种暗号式的讲授与特殊反馈,后世几乎不可重复。
  正是无数的王孙贻教授,以苍老树桩的勃发内心,暗中怂恿与鼓励着整整一个季节的早春枝条。其时,恰好刚刚开禁的《现代文学史》课程几乎在全国高校同期开课。“五四”后的文学社团高潮——这一被长期遮蔽的历史,被正面公开宣讲之后,像示范性星火,迅速在七七、七八级大学生中蔓延,民间性的文学结社大面积兴起。
  1979春夏之交,仅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一个班内,便突然诞生了3个文学社团。其中的《赤子心》诗社,由吉林大学校长、著名诗人公木先生题写刊名,最多时成员达24名(最后稳定成员为7人:徐敬亚、王小妮、品贵品、邹进、刘
  一项失传多年的公民权力,被突然获得。全国各省市的大学院校,异床同梦地忽然爆发了民间文学社团的盛大高潮。仿佛大赦天下的感觉,带来了比社会实际宽容度高出几倍的夸张效果。
  天公抖擞之后,小人物们也纷纷登场抖擞。在各大学,一批民间文学社团的领袖人物,应运而生。这些昔日的小人物,正在书写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们的文学才华,突然放出光芒。他们的领袖气质,莫名地油然而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些人刚刚离开的那些单位与部门,他们桀骜不驯的性格、超越领导的本事,曾经令这些才子们吃尽了苦头。
  在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QQ、没有电邮的年代,书信成为大学生交流思想信息的惟一通道。我至今仍保留着一些当年与各大学社团头目们的通信。文学观念的交流、组织建制的沟通、天下大事的评说……无名的亢奋,常常带来在10几页纸上的奋笔疾书。
  历史选择的速度实在惊人。很快,位于中国中央地理区位的武汉大学,成为全国高校社团的信息中心集散地。后来名传全国的诗人高伐林、王家新等均迅速从中文系脱颖而出。而一位缺少作品面世的人物——张桦,逐渐成为领袖中的领袖。
  无法考证当年张桦的早期活动细节。我只是记得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我最火热的通信者之一。而作为最终全局领导人 (至少是通联部长吧),除了作为朋友,我可能是他在吉大的联系人,他可能同时与20个徐敬亚频繁通信。
  1979年上半学期即将结束前,我收到了张桦与高伐林的信,他邀请我校共商大事:由武汉大学《珞珈山》发起,8月在北京召开了14所院校校社团领袖会议。
  收信后,我与王小妮、品贵品商定,由家居北京的赵闯同学代表吉林大学参会。
  9月开学后,赵闯带回了会议精神与一幅代表合影。那幅照片拍摄得好,与会代表神情严峻,黑白清晰,仿佛一副开天辟地的架势。
  会议决定:由全国13所高等院校学生社团,联合发起创办全国性联合刊物,并定名为《这一代》。创刊号由武汉大学承办。第二期由北京承办。我记不清吉林大学负责的期数,不是第3期,就是第4期。
  写到这里我想加快我的回忆步伐。对于大气磅礴、命运多舛的《这一代》,应该有更多人追忆其踪。它的历史,不仅仅是一个联合刊物的历史,更是一个特定时代里文学青年的交往史、成长史。当然,也是结社史与出版史。
  《这一代》的征稿、编辑、印刷、发行,持续了1979年整个下学期。由于我现在手里没有创刊号原件,只记得诗歌部分有王家新的长诗。在“不屈的星光”中有我的《罪人》、有王小妮的诗和“赤子心”的发刊辞《心之歌》,还有我们诗社兰亚明的诗《片瓦集》。创刊号对吉大诗社的看重,让我们高兴了很久。
  《这一代》创刊号全国证订,定价0.45元(含0.08元邮费)。吉林大学由我一本本在同学中现金征订,共订得200册。
  1979年秋凉时,接张桦突然通知。《这一代》出版受阻。正在印刷中的刊物停印。
  11月,收到张桦寄来创刊号一本。临时匆忙装订,缺少三分之一印张。这也是我拿到的惟一一本《这一代》。吉大所订200本至今下落不明。后来,同学所交征订费全部由吉大中文系公款退还。
  对我手中仅存的《这一代》创刊号(残缺本)简介如下——封面:红黑两色。上方:一组红斜格线象征道路。其间:几个黑色脚印,由近而远。下方:仿综艺体黑色大字“这一代”。封二:印刷空白。上面临时以钢板油印数百字说明:我们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最后一句是:残缺的《这一代》,绝不代表着这一代的残缺……落款是:武汉大学《珞珈山》。
  13所创办院校社团是:中山大学《红豆》、中国人大《大学生》、北京大学《早晨》、北京广播学院《秋实》、北京师大《初航》、西北大学《希望》、吉林大学《红叶》、武汉大学《珞珈山》、杭州大学《扬帆》、杭州师大《我们》、南开大学《南开园》、南京大学《耕耘》、贵州大学《春泥》。另据当年于可训的统计,与《这一代》有联系的各大专院校为35所:兰州大学《五泉》、四川大学《锦江》、山东大学《沃野》、厦门大学《鼓浪》、陕西师大《渭水》、福建师大《闽江》、北师大《求索》、武汉师院《枫林》、中央民院《百花》、广州师院《春草》、华中师范《桂子山》、贵阳师院《烛光》、徐州师院《新潮》、南京师专《求索》、赣南师专《新芽》、南京师院《青年》、复旦大学《大学生》、上海师大《百草园》、张家口师专《爱情》、江苏师院《吴钩》、温州师专《九山湖》、湖南师院零陵分院《芳草》等。
  实际社团数量,应不止200。除上述之外,仅在我略熟悉的东北,东北师大有章平为首的《北方》诗社,四平师院有薛卫民、于耀江等组织的诗社,辽宁大学有程宏等组织的诗社,还有辽宁师院《新叶》,这些均不在当年统计之内。哈尔滨有潘洗尘,黑大以曹长青为首的《大陆》诗社1979年末鼎盛时成员超过百人。
  《今天》与首届“青春诗会”
  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新旧之交,百废待兴。
  思想、文化,可以在一夜间抽象萌发,而苦难与贫穷则必须一天一天具体逃离。这正如一只无米可煮的铁锅,清水不仅可瞬间溢满,而且轻易翻滚。
  文学与诗歌,并不是高等学府的特权。滥觞于1979年春夏的大学生社团,很快感染到了全社会。当年底,全国各大城市中,由工人、职员和待业青年为主体的各类文学社、诗社,开始陆续涌现。
  在长春市,当年有一个著名的《眼睛》诗社。这个由孙文涛、周然、王法、姚大侠、程晓钢、于克、余世夫等青年工人组成的诗社不但发起较早 (大约成立于1979年秋),而且诗风很盛(《眼睛》诗刊编辑周期一度异常频繁)。由于当年某些特殊读者审美上的狭隘,导致了它过早夭亡。著名诗人曲有源一直热心、无私地支持、辅导这些青年诗人,并因此遭受到长时间的不快。
  历史,总是充满回味。它总是有理,它总是侥幸,它总是因果。真理常常并不在历史的手上,但所有的结局它却永远或荣或耻地承担。
  当年全国非大学社团的民间文学社团的命运,透过《眼睛》可见一斑。
  而例外的是,同样作为由工人、待业与返城青年组成的非大学生社团,有一本京城的民间杂志却享受到了历史最高的礼遇。
  这就是《今天》——一家油印本的民间、青年文学杂志。
  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今天》,没有当年的青年工人北岛、芒克,没有待业青年顾城,没有纺织女工舒婷,没有今天的病人食指,没有方含,没有多多……中国七十年代末涌起的文学社团会不会朝着诗歌的方向发展?八十年代的诗歌疾风暴雨会不会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果不是《今天》,不是诗,而是一篇又一篇惊世骇俗的小说……如果当年恰巧出现一批俄罗斯作家群那样卓然兀世的小说家群体……如果恰巧出现一大批像莎士比亚一样优秀的戏剧……历史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一个大悲、大喜、大愤、大变的年代,几亿人同感、同命,任何一种文学形式走俏,都具备超额诱人的理由。
  也许,中国几千年古老的诗歌传统,是这一仿佛命中注定之路的惟一固执而强悍的向导。
  诗,还可以这样写?!——这就是当年的青年人对《今天》最初的直觉。正如在听了邓丽君磁带后感到:歌,还可以这样唱?!也正如当年突然看到街头的喇叭裤之后忽感:裤子,可以这样美?!
  不管后人看来多么可笑,当年的感觉的确真实地、批量地发生过。
  一种急切而又雷同的情绪,一种相对新奇而又直接的美感,突然出现于灵魂苦苦找不到出口的年代。正如一根特制的木棒,在迎面相逢中,猛然击中了特殊的神经。
  1979年秋天,我第一次看到《今天》。正是它的第3期:诗歌专号!
  我可能是吉林省第一个,或者是前几个拿到这本杂志的人。那本蓝色封面的打字油印“诗集”,从我的床头传遍了我们204寝室,又传遍了七七级,之后陆续传遍了中文系。
  带着最初的阅读兴奋,我写了我的第一篇诗歌评论《奇异的光》,寄给了当时并不相识的刘念春收,并很快发表在《今天》第9期上。那一次至今仍让我留恋的自发阅读的喜悦和高速启动的兴奋,使我有幸成为《今天》最早的理论撰稿人之一。
  至1979年底,一期接一期不断加印的《今天》逐渐风行于全国大学校园。至1980年上半年,这批被后来人们称为“朦胧诗”的典型作品,开始少量发表于正式的官方刊物上。这使它得到了更大范围的阅读与关注。
  当时中国最权威的诗歌刊物《诗刊》,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艺术启动期的信号。以严辰、邵燕祥、丁国成等为首,以王燕生、雷霆等为主力编辑的《诗刊》,做出了一个具有当代诗歌史意义的决定:举办《青春诗会》。
  1980年6月初,我与王小妮同时接到了《诗刊》的通知。兴奋的公木先生专门给吉林作协打了电话,作协同意为我们报销车票。7月20日,我们坐了一整夜的硬座,在清晨到了灰蒙蒙的北京城。在当年虎坊路诗刊的平房院子里,我们见到了杨牧、张学梦、陈所巨、叶延滨、江河、高伐林、舒婷、梅绍静、常荣、徐国静、孙武军、徐晓鹤、梁小斌、顾城、才树莲等其他15位青年诗人。
  在一个物质匮乏而精神膨胀的年代,参加一次普通诗歌会议的资格,其光荣被放大到惊人的程度。离开长春参加青春诗会的前一天,以《眼睛》为主体的长春青年诗人们在曲有源带领下,在南湖大草地上为我们送行。那也是《赤子心》与《眼睛》惟一的聚会。
  我一时不能举出更多事例证明当年诗歌的声誉。我只能以2001年我在郑州与邓万鹏的相聚为佐证。时隔近30年,邓万鹏先生对当年诗歌的记忆竟如此深刻。那晚,他一首又一首地说出了我当年在《诗刊》、《人民文学》等杂志上发表诗歌的题目,以及发表在哪一年哪一期,甚至某页的某一位置……而当年我们并不在同一学校,并不认识。
  在山河封闭、神性十足的四川,诗成为那个省份最火热的物质。像SARS传染一样,朦胧诗引发的兴奋,带着四川人特有的火辣,荡涤了(我多年没使用这个文革味道的词了)一个又一个骚动的灵魂,甚至激发了一场又一场的诗歌争夺。
  如果说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的诗歌之都在北京,八十年代中前期,它已经迁都四川。
  事隔多年,在最终一役的壮烈惨败之后,九十年代起川诗主力土崩四散。也许是凭借着诗歌的直觉与通感,一批优秀的诗人成功转移于出版业,并由万夏与潇潇合作出资,朝花夕拾地出版了洋洋两大卷的《后朦胧诗全集》。
  2004年,由万夏与杨黎合作,并由杨黎操盘,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第一次出版了怀念式专集《灿烂》,“追认为烈士”般地填补了八十年代诗歌的记忆空白。
  愿意悼念那些“诗歌灿烂日子”的朋友们,去淘一淘那有着金色封面的厚书吧。下面我对《灿烂》引述几段。听他们的回忆,八十年代跃然纸上。
  “第三代”在四川的命名、诞生、发展,成为四川诗歌根据地彪炳史册之举。对此,杨黎在《灿烂》中转忆了一次类似共产儿童团成立般的激情场景——诗人柏桦对1982年那次聚会做了如下描述:“这是一次盛况空前的青春飞行聚会,一次诗歌最红色的火线聚会。近30名诗人聚集在西南师大桃园学生宿舍。学生们变卖衣服,收集饭票,腾空房间,以这个学生特有的,八十年代初的隆重方式欢迎这批诗歌中的‘红军之鹰’。他们一道唱起了《少年先锋队之歌》或《青年近卫军》之歌,也就是在这个聚会上,第三代人被正式提出。”
  由对诗歌的热爱而产生诗歌的组织建制,由对诗歌特权的向往而产生诗歌的混战……下面这一段类似世界500强企业创办和游击队成立一样的记忆,弥足珍贵——杨黎在回忆中写道:我在一天的晚上(1984年——作者注),对周伦佑提出了办四川青年诗人协会的事情……冬天的时候,万夏从外面回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开口就问我,诗协垮了没有?就是在那个晚上,一个重要的晚上,万夏来到我家楼下……我和万夏那个重大的“阴谋”是在我家楼下的寒风中产商定的。我下面穿着一条春秋裤,上面披一件毛衣。我们谈了十分钟,决定了以下三件事:
  a 改组诗协领导班子
  b 尽快使诗协合法化
  c 创办刊物
  ……三天之后,我们夺到了我们需要的公章。
  这是一批何等变形可爱的诗人。为了争夺那颗宝贵的诗之玉玺,有志青年们不惜牺牲自己全部的智慧与寒风中的热忱。这些智慧,在10年后的北京图书市场,可以任意兑换为某一畅销书全部的码洋。
  在八十年代,在某一特定瞬间,诗歌不仅大于码洋,可能也大于毕业证书。
  今天的人们,一定不会不明白彼时的中国,为什么出现了那么多诗人。万夏以口语的方式为我们保留了一个特定的下午。对于那几个小时来说,今天应该哭,昨天却是笑。那就是当年一位诗人诞生的最普通的速度吧——万夏回忆说:当时(1983年——作者注)我坐在学校的一个石头桌子旁看书。5月份吧,因为我在复习,我好像好几科都没及格,要留级,马上毕业了,我就紧张得很。我的一个同学把一封信拿给我看,我一看是马松的,就打开看,结果里面就是两首诗,我简直看入了迷了……我大笑起来,一个诗人就这样诞生了。我正在沉醉,有人在叫我。一个女生站在我旁边,她是过来拿书包的,那时候学校风气相当好,你放在那儿一天都没人拿的。我转过身来随便问她,你认得马松不?她很诧异,马松是哪个?我说是被数学系开除的那个。她想了想说,哦,我晓得我晓得。我说,他现在变成一个诗人了,一个诗人诞生了。我就把信拿给她看,我说你拿去看,晚上8点钟,你在这里等我把诗拿回来,然后我转身就走。8点,这个女生来了,太有意思了。
  是的,太有意思啦!
  然而,没意思的事,很快便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来。
  1983年初起,感觉“太有意思了”的中国青年诗人们,间接地经历了一次严厉的社会考问。
  以《在崛起的声浪面前》(作者郑伯农)为代表的“太没意思了”的另一种声音,以数百万汉字的篇幅,以几乎百分之百报刊的合力,大大地扫了一次亢奋诗人们的兴。
  青年,毕竟是青年啊。中国,毕竟是中国啊。很快,年轻人感到“更有意思”的时代再次来临了。
  1985年以后,在各省市,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诗歌热潮,翻倍而出。
  天下诗人英雄会:86诗歌流派大展
  1986年,对于诗歌来说,我当年的定义是:“一个无法驾驭的年代”、“一个无法拒绝的年代”。而《20年前那一场英雄会》,则是去年《南方都市报》的通栏标题。
  冲破围剿之后的现代诗歌的兴奋,无法通过我个人一篇小文所能表述。
  四川诗人尚仲敏这样回忆:八十年代我就不能够不写诗,我们成立的大学生联合诗会有几百个人参加,可以说我们的风光远远超过了校长。风起云涌的,全国各地的大学都给我寄刊物,每当我收到几十本、上百本的油印刊物,就感到它实在激励你的创作冲动。每天都生活在一个创作激情创作冲动里面,和许多天才在一起,另外看到一首好诗,比现在赚了几十万还高兴。那个年代真是了不起。
  历史事件的出现,往往是若干因素被逼向了惟一通道后的结果。在成千上万人的思维与智慧(诗歌)苦苦找不到出路时,“86’现代诗大展”顺理成章地成为当年中国诗歌惟一的火山喷发口。
  一次机会,被我有幸或不幸地抓住。
  1986年7月5日,我向全国几十位诗歌朋友(黑龙江的朱凌波、吉林的季平、上海的孟浪、四川的尚仲敏等)发出了名为《我的邀请·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的信:
  中国诗歌继续流浪……要求公众和社会庄严认识的人,早已漫山遍野而起。权威们无法通过自省懂得并接受上述事实……
  我欲在《深圳青年报》副刊上举办一次“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或称“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雏展”的整版专辑。一版不足,便二版,便三版,便四版……“中国诗坛应该有打起旗号称派的勇气”!
  (以下是对代表诗作和宣言、成员、创止时间等具体要求)
  ……最富魅力的,不是领取赞同的目光,而是自身对自身的体察与确认。没有宣言可以写宣言,没有主张可以写主张。无体系的,可以筑之!艺术常常告诉我们,我们也应常常告诉艺术!
  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反响最壮观的一封信。我不知道它经过了多少次转告、复印、传递,总之,1986年夏秋,中国诗歌突然朝向我降下了一场漫天大雪。从全国各地雪片一样寄来深圳的诗稿,很快淹没了我的办公桌。经请示,报社再次同意我把大展增加到7个整版。请注意:20年前几乎所有的中国报纸一律只有4个版。
  为了扩大影响,1986年8月初,我与当时全国惟一的诗报——安徽《诗歌报》主编蒋维扬先生和编辑姜诗元先生进行了联络,并一拍即合。
  1986年9月30日,《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以通栏标题,同时发出半个整版的《大展》预告,并第一次使用了“群体大展”、“隆重推出”等我从香港媒体学来的有商业营销意味的语言。
  大展消息公布后,先后有海波、海上、绿岛等诗人自愿自费来到深圳协助我工作。
  1986年10月21日,《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分别刊发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的第一辑与第二辑(4个整版)。10月24日,《深圳青年报》刊发了第三辑(3个整版)。
  按当时的统计,7个整版(新五号字)是13万字。全部三辑共发表了64个诗歌流派、100余位诗人的作品与宣言。同时还发表了我写的前言《生命:第三次体验》及《编后》。
  1986年11月,深圳青年诗人协会成立大会暨第一届中国现代诗研讨会”在深圳举行,朱凌波、海波、海上、冯晏等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位青年诗人参加了会议。
  《大展》的高潮正值报刊征订的黄金时段。《深圳青年报》的订数从3万份升至15万份,而且大多是个人订户。后来该报停办,有关部门以公款一一全部退回了私人订户报款。
  在回忆大展时,杨黎说:1986年由徐敬亚策划操办的“现代诗群体大展”隆重推出。请注意“隆重推出”四个字,现在我们觉得它太可笑,但是在当时,它却是那样的有力量,那样的坚硬和时髦。在此之后,全国上下一片“隆重”:从个人 演唱会到美国电影,从一包方便面到壮阳药,这一“隆重”,至少不下十年。我始终认为大展是积极的,至少它对结束诗歌的“传统”局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推动第三代人诗歌的发展中,大展是最直接的一次,也是最公开的一次。
  2006年11月,几十位第三代诗人在黄山集会,纪念大展20周年。没有想到的是会议发给了我一个“终身成就奖”。
  持续了整整10年的中国八十年代诗歌热潮,是一个民族特定阶段壮阔的艺术奇观,构成了中国人一次灵魂的特大展示;文学上,它足以成为“当代世界上最盛大最混乱的诗歌集贸市场”;社会学上,它成为一种定向的青春渲泄方式,也是一次次对秩序破绽的追寻……
  10年,诗、人、事、文,均无以计数。
  10年,若干万人的青春式裹挟与参与,民族难忘。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文学活动超过它的规模与时间。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国家的诗歌事件可以与其复杂、混杂,多元、多义相比拟。
  2001年夏天,在巴黎,在青岛餐厅,那位远离故乡的中年厨师、一位当年的诗歌爱好者,对我和北岛、王小妮说:“八十年代,那就是盛唐啊!”
  我不知道这话对,还是不对。
  (作者说明:这篇本原由唐晓渡先生应允的文章,由于其身体突弱,我只能在出差河南途中匆匆写就,时间仅有三晚。感谢王小妮电邮部分资料,对不确之处向读者致歉,并容后补改。2007/7/3于郑州)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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