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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记略 2012年12月27日 作者:止庵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临到年底,编报纸的朋友照例让谈谈一年里读了什么书。说来都是乱读的,没有什么规划,倒是有好几种书一直想读或重读,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卡夫卡、三岛由纪夫,都打算把翻译过来的他们的作品重新通读一遍,但是今年就没有安排出工夫来。希望明年不再荒芜,盖此等事宜尽早完成,一推再推,也许就成了终生遗憾。另一方面,读书须有所悟会,有的书真想明白恐怕还要假以时日,此所以我的电脑里,关于《呼啸山庄》等都有好几万字的笔记,迄今不能写成文章。这里提到的书,有几本都值得专门一写,但是现在也只能大略说几句而已。
《霍乱时期的爱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著,杨玲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8月
整个20世纪文学史上,能够与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著《百年孤独》比肩的作品并不多,其中之一就是出自他自己之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而我的兴趣之一是,这本书到底算不算魔幻现实主义。提出这一问题,是因为旧译本序的一句话:“马尔克斯本人并不承认魔幻现实主义这一说法。他的新作又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正因为如此,他和他的作品要比同时代背离现实主义,或者借现实主义之名行其它什么主义之实的同行要高出一头。”这话现在看来很好玩——我常想一个人要把话说得以后自己不后悔,别人也不讪笑,并非易事。我读《霍乱时期的爱情》,不相信一切都是写实的,不过与《百年孤独》比起来,“魔幻”在于细节而不在情节而已。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美]弗兰纳里·奥康纳著,仲召明译,新星出版社2012年3月
这是奥康纳的短篇小说集。这位作家一直着力描述一个事实:这世上善良或愚昧的人的最后一小块立足之地,如何被毫无缘由地摧毁殆尽。她笔下所具有的强大力度,古往今来,在别的作家那里很少能够看到。
《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著,缪梅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5月
这是一本有关今天的“美国梦”如何破灭的书,就像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述了当年的“美国梦”的破灭一样。当年的“美国梦”的标签是“成功”,今天的“美国梦”的标签是“自由”。《自由》是一部发人深思的杰作。
《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美]卡萝尔·斯克莱尼卡著,戴大洪、李兴中译,龙门书局2012年1月
卡佛是一位活得很多,却写得很少的作家,但这“少”是根植于那“多”,假如不了解那“多”,便不能理解这“少”。要读懂卡佛的作品,有必要知道他一生是怎么活的。这是一个来自美国下层的人的艰辛、苦难而又结实的一生。卡佛经历了无数失败,但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仅仅是这一点,也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所以即便不读他的小说,这本传记读来也是有意思的,何况此书写得非常充分、翔实,又特具可读性。
《都门四记》,于非闇著,赵国忠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0月
于非闇是著名画家,又是杰出作家。他的《都门四记》是一本纯粹的“文人书”,充满了中国文人那种老的、现在基本已经不存在了的趣味。它又是一本纯粹的“文化书”——书中讲养鸽、钓鱼、种兰花和逗蟋蟀,都从“技术”上讲得非常详尽,基于个人经验,升华为一门门学问。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张爱玲、庄信正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8月
我曾说,张爱玲把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门关得很紧,轻易不放进一个人来;但一旦放那人进来,就充分信任他,对他尽可能表示自己的友善。庄信正就是张爱玲晚年愿意来往并予以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一位朋友。这是他们之间的书信集,是了解张爱玲后半生隐居生活的珍贵资料。
《北京,最后的纪念》,阎连科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
这本书不妨对比梭罗的《瓦尔登湖》来读。今天的人做不了昨天的梦。虽然这说起来有点悲哀,但或者正是《北京,最后的纪念》值得一读的地方。
《玲珑文抄》,谢其章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1月
这大概可以归为“书话”,但是与坊间常见的那类书却有所不同:它们多是介绍知识,这里却是解决问题,即便只是小小问题,但也是实在的贡献。举个例子,张爱玲1942年从香港回到上海,具体是什么时间?是否如《小团圆》所写,系与梅兰芳同船?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倘若写《张爱玲传》,却是含糊不得的,而在作者笔下已得到解决。
末了说几句闲话。从“仓颉造字”开始,无论借助什么媒介,甲骨、钟鼎、瓦当、刻石、竹简、缣素,直到纸,阅读一概是“眼”与“字”之间发生关系。文明进步至于今,在这一点上我们仍与先民一样,顶多加了副眼镜而已。我看电影《黑客帝国》,那里的人接受信息,是拿根管子连在后脖梗儿的接口上,或许是企图有所革命;但我是学过解剖学的,知道这法子未必灵光。由此也可看出现代人在这方面何其无奈了。
这就要讲到网络阅读以及继之而起的电子书了。我很少在网上阅读,电子书阅读器也只在地铁车厢里见到别人拿着。阅读媒介的演变史,总的来说是由难而易,由贵而廉,这正符合人性的要求;电子书显然是历史的最新一页。电子书阅读器、iPad价格虽然不菲,但比起添书柜、置书房要便宜多了。而阅读电子书,其实还是“眼-字”关系。有人说电子书阅读与纸质书阅读,自有浅深之别。我想这大概是基于个人的习惯发言。前人读书,有“皓首穷经”与“一目十行”之别,可知深浅在于自己怎么读。或者纸质书与电子书两种媒介并存,才有作者、读者、写法、读法的种种差别。有朝一日纸质书彻底消亡,电子书一统天下,也就浅者自浅,深者自深了。
如今关于电子书是否将取代纸质书,有许多说法。恕我孤陋寡闻,不记得历史记载中,当纸质书取代简策帛书时,人们有过类似议论。假如真的没有,也不足以说明这两次变化存在多大不同。可能因为过去变化缓慢,也许几辈子才能完成,是以自然而然;如今则太过迅速,一蹴而就,人们不及适应。说到我自己,大概不会放弃纸质书阅读。我承认纸质书将为电子书所取代,只希望这一变化终我一生而未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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