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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短篇小说:思想力和视野依然是关键
2012年的短篇小说正在向社会、人生的纵深逼近,呈现出一幅更加丰富、成熟的创作景象。但同时还有多方面的局限,束缚、阻碍着它的发展和提升。我以为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如今的社会生活变得异常复杂而阔大,把握和表现它,应当有更为博大精深的思想。但现在的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普遍存在着生活阅历简单、思想视野狭窄的现象。其次,作家过于重视短篇小说的现实性、本土性,淡漠了对艺术形式和手法的探索、创新,这些都是当下短篇小说的突出问题。
深入社会生活
曾有评论家提出,要重建文学的宏大叙事。这一提法反映了作家思想资源匮乏、艺术视野狭窄的普遍现象。这一问题近年来有所克服,我们在众多短篇小说中,看到了作家对社会生活和人生状态的深入发掘和把握,看到了短篇小说思想内涵的深化。但真正具有宏观力度的佳作,大多出自中年和老一代作家。
王蒙的《山中有历日》以农村女孩白杏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展现了北京远郊大杏子峪村,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20多年的历史变迁。在一个贫困而不安定的家庭环境中,主人公白杏艰难而畸形地长大成人,养成了桀骜不驯、胆大善斗、好高骛远的性格。小说描述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对一个小山村的深刻影响和巨大改变,塑造了诸多鲜活而丰富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农民后代难以摆脱土地的沉重命运。小说显示了作家丰厚的生活积累、开阔的思想视野和强健的艺术笔力。王祥夫的《归来》写的也是乡村生活,透过一场郑重、琐细的丧事,表现了民间社会重生厚葬的文化风俗,村民对死者的尊重、怀念,儿女对母亲的哀悼、孝心。作家还通过这场葬礼,发掘出了一种温暖动人的人伦亲情。小说把民情风俗、日常生活描写得细腻、深广,显示了作家坚实而阔大的思想和艺术视野。铁凝的《七天》是一篇情节奇妙、构思别致的作品。小保姆布谷回老家喝了被化工厂污染的河水,回到城里7天时间长成了一个巨人。小说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工业污染的危害,表现了作家对现代工业乃至整个现代社会的尖锐反思。
在2012年的短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众多表现底层社会和民众的优秀作品。刘庆邦的《走投何处》写一位跟着儿子在京城带孙子的老母亲的人生遭遇,这位老人把自己人生的全部寄托在了小孙子身上,孙子不要她带之后,面临着精神和生存的双重绝境。小说写得真实朴素、令人动容。“80后”回族女作家马金莲的《夜空》《河边》《难肠》等小说,描写了残疾男人的农家生活、寡妇女人的生存与爱情、孤寡老人的悲凉晚年,揭示了普通民众常常遭遇的悲剧命运,展示了他们坚韧的生存意志和向真向善的人格操守。作品视角巧妙独特,叙事语言绵密拙朴,真正把底层社会的情状神韵和盘托出了。王保忠的《老瓜棚》《忍冬果》写留守乡村的少妇情感残缺、爱情错乱、家庭危机,揭示了衰落的乡村社会中难言的精神创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底层文学热衷于渲染底层苦难、突出贫富差距、官民矛盾,使创作停留在生活的表面现象上。如朱和风《城管来了》,用过分夸张的手法描写变态小贩同城管人员的尖锐斗争,反而降低了作品应有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
底层社会是一个相对自足、稳固的生存世界,有艰难、有悲剧,但也有温暖、有喜剧。宗利华的《黄金叶》写小山村中几位男女青年种烟、打叶、烤烟的劳动场面,呈现出了一种劳动之美、青春之美、爱情之美,是我们久违了的乡村记忆和图画。韩振远《炭河》写父亲、儿子、老师等在涨水的黄河中捞炭的情景,既有趣又惊险,读来让人振奋。壮阔的自然、激越的劳动和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乡情,构成了一个淳朴、大美的乡村世界。在这些作品中,底层文学显示了一种新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
切入官场空间
表现当下官场的波谲云诡甚至黑暗腐败,已成为官场小说创作的一种主要倾向。张笑天的《瞎活》通过写一次文物大师的古董鉴定,撩开了某些领导的贪腐内幕,小说情节引人入胜,读来发人深思。黄宁的《暗流》写一场重大交通事故所暴露的道路质量问题及其背后隐藏的官员利益和腐败问题,可谓扑朔迷离、暗流涌动。作者虽只写出了冰山一角,已让人触目惊心了。
表现官员真实、复杂、纠结、躁动的情感和心理世界,塑造更丰富深刻的人物形象,是2012年官场短篇小说的一个突出“亮点”。尤凤伟的《残余时间》角度新颖、内涵丰赡,小说从副市长邓兆基乘飞机回国途中收到儿子的一则短信切入,短信说组织部门要找他谈话,让他做好准备。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要被双规,在之后的“残余时间”里,他恐惧、懊悔,苦想着事发的原因,回忆着仕途的历程,思念着情人和妻子,寻觅着自救的对策。小说结尾峰回路转,主人公突然想到:上级领导谈话,除了双规,还有升职的可能。小说把一个问题官员在特定环境和时间中的心理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更把官场的变幻莫测、官员的沉浮无常折射了出来。范小青的《短信飞吧》写的是黎一平与老魏因发短信而产生的误会、怀疑、矛盾,揭示了官员之间的紧张关系、深刻隔阂以及现代通讯工具给他们的心理造成的负面作用。张玉清的《静水微澜》既是一篇官场小说,也是一篇哲理小说。科长小丁无意目睹了郑主任夫人的裸体,造成了主任与下级心理上的芥蒂与不平衡。聪明的小丁苦设妙计,安排了一个让主任在海滨浴场观看自己妻子裸体的机会,终于使主任心中的块垒得以冰释。下级在上级面前的胆怯、上级对下级的心理优势等等,都通过这一“互看”的故事情节凸现了出来。
2012年,描写官场的短篇小说在思想探索、结构安排、人物刻画、叙事方式上有许多突破。但局限和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最普遍的问题是,作家们对官场题材缺乏理性上的自觉。对于如何认识和把握根深蒂固的中国官场文化、怎样表现和批判不合理的官场体制和机制、如何写出更多样坚实的官员人物形象等问题缺乏进一步的探索。
打捞历史碎片
把历史与现实糅合在一起,用对比的方式发现历史中的文化余脉,是历史短篇小说的一种可贵的写作方法。叶广芩作的《唱晚亭》是一曲悲怆幽远的历史挽歌。小说从现实情景切入,凸显的却是历史的断裂。皇室后代金家花园有一座小亭子,旁边立一块石头上书“唱晚亭”,是先祖恶战之后从战场拉回的一块黑乌砂,见证了金家先辈的英勇作战,亲历了金家后代的唱戏娱乐,更目睹了大清朝的沉浮兴衰。几百年后的现在,金家的后代却一致认为它是来自缅甸的一块大玉石,邀请行家鉴定,都以为撞了大运,结果却是一场美梦。作家用深沉激越的笔调缅怀了金家的辉煌、衰落以及英雄血脉,讽刺、批判了后代的拜金主义和市侩嘴脸。作品有金石之声、阳刚之气。
回到历史现场,真实地还原历史,发现历史缝隙中的人性善恶,同样是短篇小说的一种恰当写法。盛可以的《1937年的留声机》写日本侵华战争中,一个叫麻生的日本兵目睹了同伙对一个年轻姑娘的轮奸,他良心发现解救并护理了这位姑娘。姑娘父亲归来,一枪打死了麻生,说,“我们不能养一个刽子手”。残酷战争、民族仇恨、人性善恶等扭结在一起,表现了作家对人性的发掘、对战争的反思和强有力的艺术把握能力。
历史事件和人物身上蕴藏着丰富的社会人生内涵。南翔《1978年发现的借条》写1948年共产党县大队借了一户富裕人家的枪弹、粮食和耕牛,承诺“打下江山之后一并偿还”。但30年之后,各个部门不仅不予偿还,还以种种理由推拒。小说表现了历史时空变迁中普通人的无奈。过士行的《为了聚会的告别》写70年代知识青年回城的故事,在诙谐机智的叙事中,再现了真实的知青生活,解构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
解剖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由于生活阅历和创作思想的不同,作家对文学的“为社会”还是“为人生”有着不同的取舍,当下的短篇小说在“为人生”的大主题上,有两个重点显得格外突出。
一是对当下人们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状态的审视。须一瓜的《寡妇的舞步》突出表现了现代男女的情感欲望与人伦道德的冲突。新寡的过丽精心准备要与钟情的男人司马欢爱,但暴亡丈夫的阴影和良心的谴责如影随形地干扰着他们,令他们挣扎在精神与欲望的泥淖中。作家用如刀的笔触剖析了现代人矫情的内心世界。安勇的《青苔》写美女莫利雅与大老板的婚外恋情以及她与傻子小顾的情感纠葛,朱辉的《郎情妾意》写大龄女子苏丽以狗为“媒”同大男孩宁凯的恋爱过程,作品的主人公都是聪明温柔的女性,她们在光鲜可人的外表下,隐藏着精于算计的可怕性格。这是现代版的“阴谋与爱情”,用阴谋获取的爱情,还有几分真情?作者用细腻的手法,呈现出现代爱情婚姻的畸变、荒诞。裘山山的《有谁知道我的悲伤》描述的是出版社女编辑“我”和闺密潘馨的情感和爱情生活,揭开了“剩女”们自由而空虚的日常生活与寂寞悲伤的精神状态。小说人物新颖、独特,情节自然、灵动,叙述细腻、睿智,呈现出一种朴素、流畅、深切、雅致的审美情调。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揭示人的内在欲望最深入、理性的作品,是斯继东的《你为何心虚》。贤妻良母式的年轻女教师赵四,意外发现丈夫黄皮在外边有了女人,气急败坏决意离婚。在绝望悲愤的煎熬中,她渴望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以报复丈夫,无奈地回到家又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丈夫的“强暴”。在整个事件中,她的理性、意志与肉体、欲望始终处于矛盾、分裂的状态。作者以此撕下了现代人虚伪的外衣,露出了人赤裸裸的欲望,是对现代人性的解剖和批判。
二是对各种各样的人生命运的观照。魏微的《胡文清传》是一篇表现人生命运与时代变迁深刻联系的短篇力作。胡文清曾是天才少年、造反派小头目、经商富豪,最终成为隐居修行的佛教徒,他的一生应验了算卦先生的谶语:“有鸿鹄之志,逢乱世,必成事。”在一浪接一浪的政治运动中,胡文清难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反而成为政治、经济浪潮中的弄潮儿。作家揭示了变幻莫测的历史是如何深刻地支配、捉弄着人的命运,是对历史与人生的高度概括。储福金的《渡过等待》写“我”的棋友唐滔的人生经历,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时代所牵制,悲剧而无奈。黄蓓佳的《我母亲的学生》写一位昔日的贫困学生、今天的酒店老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对恩师的热情回报、对老同学的慷慨解囊。而同时,他的言行和神情也体现了他的自卑情结、报复欲望。这自然是一种恶的东西,但却支撑他成就了事业,维系着他扭曲的自尊。小说对人生、人性有一种深度的洞察。
追寻人性中的真与善
“为人生”的文学,一方面要写出人生中的困境、人性中的丑陋,另一方面也要写出人生中的光明和人性中的求真和向善。在批判中建构,才能达到“改良人生”的作用。在2012年的短篇小说中,我看到了作家们向这方面的努力。
表现人对世俗欲望的放弃、对真善美的追求、对英雄精神的寻觅,是2012年一些短篇小说的新探索、新走向。孙丽生的《英雄有知》就是一曲寻找英雄精神的壮歌。小说中,当年在“南下英雄团”的人,有的做了官员,有的当了企业老总,但当他们一回到英雄部队,就变得热血沸腾。小说意在告诫人们,不要忘却了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不要中断了英雄精神的传承。部队作家马晓丽的《俄罗斯陆军腰带》以俄罗斯陆军腰带为核心道具,以两国年轻军官秦冲和鲍里斯交往为主线,表现了两国军人在生活方式、文化性格、为人处事方面的差异、碰撞、交融与认同。虽然是两个阵营、两种军风,但都高扬着军人的阳刚之气和英雄精神。徯晗的《守桥人》写复员军人马丁的人生悲剧。马丁复原后遭受了失业、贫困、离婚的一连串挫折,最后做了一名孤独的守桥保安。他难以忍受世俗生存的折磨,最终悲愤跳桥,希望以此实现一个真正军人的价值,英雄壮举如同瑰丽的彗星,让人震惊、沉思。
近年来,一些少数民族作家描写本民族的生活和人物,使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马悦的《飞翔的鸟》写回族农民马民全老汉为已故妻子20年祭日做准备,放掉了他苦心捕捉的呱呱鸡,深切表现了这位回族老人对逝者的敬重、对生灵的怜悯、对宗教的虔诚。此外,马金莲小说中那些在贫穷、艰难岁月中依然坚守真诚、善良、勤劳品格的西部农民,他们的物质生活简单、贫乏,但他们始终为良知、信仰而活着,因此,他们的灵魂世界丰富、仁厚、淳朴、博大。(段崇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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