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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的经历和创作思路
我生于一个特殊年代,一九五七年。那一年,中国许多正直的知识分子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一九六七年我十岁,又迎接了一个“文化大***”,中国人称它为动荡的十年。在动荡的十年里,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也体味了那表面轰轰烈烈,实际却空旷饥馑的生活。在这里,我说的空旷饥馑是指文学的沉寂,也许没有比文学的沉寂更悲惨的时刻了,它意味着人们心灵的枯萎。我和我的许多同代人,幼年时很少有当作家的奢望,那时候文学对于我们仿佛在天边游走的一团迷雾。文学,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我们和当代文学毕竟还是发生了联系。也许,正象充裕富有能使人懒惰起来,空旷和饥馑倒使人勤于寻求,动荡的年代迫使我们过早地去思索人生,荒芜枯燥的生活反而培育了我们对美和人性的特殊敏感。一个年轻的心灵艰难地敞开着,顽强地渴望诉说自己的内心。
高中毕业是我人生道路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从城市到到农村当了农民。当时,中国的一切都是真假难分,农村也是一样。但在那贫弱而又丰沃的土地上,在繁重而又艰苦的体力劳动中,我还是看见了那明丽的天空,看见了河水是怎样静静的梳理着河底的金鱼草,儿童们是怎样编起草叶当戒指。我看见,只有当收获季节,农民把口粮扛回家时脸上才会出现那少见的天真的微笑。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将我们脚下这块土地铺垫得厚重起来,这土地上埋葬着五千年来死者的喜怒哀乐,也掩盖着亿万人的真情实感。真诚,并没有在这块土地上泯灭。我感到有话要说,说是不够的,还要用笔写下来。说什么,写什么,怎样写,伤痕,揭露,朦胧,大家寻找着,探索着,然而真诚却是大家共同寻求的,因为它是人类共有的天性。我以为我是在用真诚的心追寻人生的喜怒哀乐,探索人类心灵那无尽的层次。生活是不容易的,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不容易,才更美。我期盼在各样的不容易之中给读者以美好的希望。这希望也可以在表现失望中获得。因为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正如我们有时候对生活不恭敬,正是为了使生活变得更神圣。
我在动荡的十年中从孩子长大成人,我在中国文学最沉寂的年代爱上了文学。这个看似荒唐的结果也许恰恰证明了文学的魅力,只要人类存在,便有对文学的渴求,文学便不会泯灭。我是年轻女性,也许就比其他年龄的作家更愿意关注年轻女性的命运。特别是几年的农村生活,使我接触了许多中国农村勤劳朴实的年轻姑娘。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农民人口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我以为,不了解中国的农民,几乎无法了解中国的社会。我有机会去了解中国农村女性的渴望、哀伤、快乐和惆怅,在她们很少向人倾诉的小世界里,蕴含着民族的气质。
现在,中国正处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经济的飞跃,文化的复苏,也影响和触动了他们窄小的生活天地。他们对于土地的热爱,对于劳动的虔诚,对命运的抗争,对农村以外文明的向往,他们的甘于寂寞和不甘寂寞,无不代表着中国当代生活的一个方面。我不仅愿意,而且有责任把他们写出来。我想,责任心对一个作家也是很重要的。作家,应该有对于人类生活的责任。文学,无论变幻出多少种形式,繁衍出多少种流派,依附于多少种学说,归根结蒂还是对于世界的理解。不同民族、肤色、信仰和国籍的人们,通过文学的媒介来沟通心灵,使大家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多一点进步,少一点灾难。怀着一种对人类的责任感,我不愿意审判我笔下的人们,我愿意更多地去理解他们。
当然,我的题材不仅仅是关于农村姑娘的。现在,我已回到城市,从事专业创作,我也写城市的青年、老人和儿童,写我真实感受到的一切,并试图表观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那些东西。那些,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天空永远是蔚蓝的,河底永远是金色的,霜后的树叶卷起来象铃铛,太阳的光芒永远象琴弦。作家要发观这些,就要具备一双孩子般的眼睛。孩子的眼睛是天真的,然而,天真并不是文学的全部,正如热情需要用冷静冶炼一样,文学所需要的永远的天真恰恰是穿过艰难沉重而又美好的生活,从凝重的思考中获得,它乃是人类最优美的精神之一。作家具备了这种精神,才能在困难和成功面前,在希望和失望之中,永远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才能唤起读者和他一道热爱生命,喜悦人生。
节选自《铁凝与文学青年谈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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