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炫:对蒋介石的自省不必期待过高 田波澜 2014年01月13日
来源:东方早报
黄道炫 蒋介石是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人,年轻时虽曾浪荡不羁,却也深受宋明理学影响。 “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总理为我们讲明大学一书的价值,我重新又来看,才知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蒋介石在《大学之道》中强调修身的重要:无论是从第一步独善其身讲,或从第二步兼善天下讲,都必须痛下修身的功夫。 蒋介石的角色多变:革命者,反革命,坚守传统的保守分子,随机应变的机会主义者,爱惜羽毛的政治家,拔擢于丛林中的军人。在历史学者黄道炫心中,这些角色“都是,又都不尽是”。 就性情而言,固执和灵活、温情和刚硬、坚毅和软弱,这些截然相反的性格,常常会呈现于蒋介石一身。黄道炫感到,蒋介石的历史身份和角色让后人费解。 正是这种复杂性,让黄道炫从青年时代很有兴趣探索蒋介石的人生与心灵,“在我的所谓学术生命中,蒋介石是曾经触动灵魂的人物,没有其他人可以占据这样的位置。” 两岸三地甚至海外近年来出版了众多有关蒋介石的著作,尽管黄道炫与导师陈铁健合著的《蒋介石:一个力行者的思想资源》从多个层面试图重建蒋介石的精神世界与政治生活的关联,但黄道炫还是认为,其实并没有一个历史学者真正把蒋介石讲深讲透,在历史写作与历史人物之间仍然横亘着一道鸿沟。 作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黄道炫多年来主要从事民国史、中国革命史研究,尽管研究蒋介石已有多年,但越研究蒋介石越觉得难说清楚。“硬要说,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近日来沪的黄道炫在接受早报记者专访时说,“不说也罢,让时间去沉淀吧。” 蒋介石其实对曾国藩不无微词 东方早报:你认为,青年时期的蒋介石对于《大学》等传统经典曾不以为然,后来因孙中山的点醒才顿悟。蒋介石为什么发生这样的“突变”,其内在动力是什么?与其少年时代的家庭环境是否有关? 黄道炫:蒋对传统经典态度的变化,是他回忆中谈到的,我倾向于认可这个经历是存在的。不过,意义肯定被蒋介石放大了。蒋成长的时代,中国积贫积弱寻求变局。蒋介石读着经典成长,但整个社会不断滋长的怀疑气氛又不断浸润着他,向往新知是他那一代人共同的特征。 至于后来向传统回归,我想原因很复杂,孙中山的点醒只是一个契机而已。从蒋的一生经历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在思想和生活上都比较保守的人。经历青年时期的短暂疏离,在人生步入中老年后逐渐回归中国传统,这几乎是近代乃至当代中国大多数人的思想轨迹,像蒋这样性格的人更是不可避免。文化的力量实在太深远了,潜移默化,化人于无形。当然,对蒋而言,日本留学的经历也是一个现实的刺激。 东方早报:蒋介石曾谈及日本对其理解王阳明的影响,纵观其一生中的讲话、训词、日记等,处处可见宋明理学的痕迹,如何评估王阳明哲学对蒋介石的实际影响? 黄道炫:王阳明在日本维新派中有不小的影响,像吉田松阴、西乡隆树都是王学信徒。 蒋介石在日本时,观察到日本人对王学的偏爱,受触动,开始研读王阳明,他自己的说法是“不断地阅读研究,到了后来,对于这个哲学,真是一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种心领神驰的仰慕”。 其实,几乎和蒋介石同时,郭沫若在日本也看到了同样的现象,也由此对王学倾心。 在日本培养起来的对王学的兴趣陪伴了蒋介石一生。蒋介石对行的高扬,不能不说和王学有密切关联,“知行合一”,知即是行,行即是知,简易直截,去支离破碎之弊,很难说这些会在什么具体的地方体现在蒋介石的政治生活中,但力行者的态度确实是政治人成功必不可少的要素。 蒋介石说他在上世纪20年代还没有得势的时候,因为好下决心,经常被人开玩笑,大家看见他就说“决心来了”。或许,这就是王学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东方早报:除王阳明外,曾国藩对蒋的影响也很大。他不但从头至尾系统阅读批点曾国藩全集,且反复温习。他如何评价曾国藩? 黄道炫:蒋介石欣赏的历史人物,像管仲、王阳明、张居正、曾国藩,都不是纯粹的书斋中的人物,真正吸引蒋介石的,与其说是他们的思想,不如说是他们的事功。 蒋介石一直不会忘记提及曾国藩。不过,相比对王阳明的态度,蒋介石其实对曾国藩还是不无微词的,他曾经抬胡贬曾:“胡林翼的学问才力,以及其当时政治经济军事的识见,皆高出于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之上,实为有清一代之数一人物,非如曾国藩欺诈虚伪专以借债手段待人者可比的。” 可见,如果说蒋介石经常提及曾国藩,很多时候是把曾作为那一代人的代表提出,内心却自有评价。这类似他处理王阳明和朱熹之间的关系,尊王、亲王但又不能不近朱。 蒋介石对部属的“言传身教”效果有限 东方早报:从杨天石《寻找真实的蒋介石》等著作可见,蒋介石一生有很多痛定思痛的反省之语,一些自我批评甚至到了极端程度,可他给世人留下的更多是刚愎自用、拘泥刻板的形象。你觉得蒋介石真正践履了阳明学所言的“知行合一”了吗? 黄道炫:我想刚愎自用更多是被赋予的形象。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可能会对蒋呈现出来的性格做出不同的评判。有人会认为蒋刚愎自用,可能也会有人说他从善如流。不过严肃、刻板应该会是大多数人共同的看法,这和和蔼可亲比,自然很容易会被导向刚愎自用的解读。 和其他人比,蒋介石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自省意识极强,自省固然是中国传统的自修准则,但更多时候其实是文人的一种自我修行,政治人物一般而言更重实利,所谓刀口舔血、步步杀机,很难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精神空间。所以,常常会有人说,不知道蒋的自省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就蒋而言,自省是他的性格和理念,不这样做,大概也不可能,但这的确会造成现实和精神间的紧张,从他的日记中看得出来。 如果蒋确实刚愎自用的话,自省按理说可以帮助他克服这一问题。但是,很奇特的是,我们看蒋介石日记会发现,他自省的问题会一再出现,所以,他得反复自省。这或许证明了一点,依靠自省解决自身的问题其实非常困难。而且,自省还会造成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即自身在精神的洗礼中自以为获得了道德的提升,从而傲视他人。 蒋介石不可能通过自省真的“知行合一”,也不可能达到圣贤境界,有时甚至可能会有反作用。不过,我想也不可据此就认为自省是不应该、不必要,人贵有自知之明,只是说,不必对这种自省的修行予以过高的期待而已。 东方早报:蒋介石对部属“言传身教”,试图以宋明儒学来引导他们在精神上迈向更高台阶,从而指导军事和政治实践。从客观效果看,如何评价蒋介石的“以德治国”或者说“以德治党、以德治军”行为? 黄道炫:蒋介石的确经常用精神伦理来训导部下,如他对陈诚的教诲所显示的,效果自是十分有限。上世纪30年代,他曾经发表过一篇讲演,题目就叫《中国的立国精神》,蒋介石想以道德立国,认为以德化之,则可以风行草从,这是一个总的态度。具体到治国的方式,蒋介石当然还有他自己的看法。上世纪30年代的日记里,他常常会有关于国家治理结构的具体设计,这些也是不应该忽视的。 和共产党不一样,国民党无论理论、组织都无法相比。所以,蒋介石训导部下可以借鉴的资源有限,向传统中国寻找资源成为他很容易做出的选择,这里其实也有不得已。不过,蒋介石当然不是真的“以德治国、以德治党、以德治军”。1932年经历第二次下野复起后,他大力打造特务组织,对国家、部属进行特务控制,政治人物不会真的天真到相信纯然的德治。 蒋介石眼中的基督教 东方早报:1948年5月,张治中上书蒋介石检讨国是,对蒋提出严厉批评,指其文告训示多偏重于抽象说教,老生常谈。像张治中这样批评蒋介石的在国民党高层中是否常见?蒋介石如何回应? 黄道炫:在国民党内,批评蒋介石的言论常常可以见到。元老如此,即便后辈如陈诚者,遭到蒋介石批评时,也会有反批评。对这些批评,蒋介石应该说还算克制,当时可能暴跳如雷,事后还会尽量检讨。不过,就如他的自我批评入木三分但不见悔改一样,别人的批评就更难见效了。 东方早报:从已经公开的蒋介石日记来看,蒋是基督徒没有异议。但你指出,即使成为基督徒后,他也没有放弃对某些民间信仰的使用,比如占卜、风水、面相等。应该如何来理解蒋介石在皈依基督教后对传统信仰的态度?这让他产生信仰上的“诸神之争”的痛苦感吗? 黄道炫:蒋介石受洗成为基督徒之前,对佛教很有兴趣,甚至在日记中写过出家的想法。作为基督徒,蒋介石更多是从中国人对待佛教的态度去看待基督教。 宗教在中国常常被世俗化,蒋介石对基督教的态度基本也是这样。蒋介石刚刚受洗时,就在日记中对神性基督明确表示不能接受,所以蒋的基督教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世俗化的宗教。在蒋的宗教体系中,神仍然是不排他的、开放的,因此应该不会感到“诸神之争”的痛苦。 东方早报:军人出身的蒋介石热爱“运动治国”,一生发起过“新生活运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等。如何评估蒋介石发起这些运动背后的逻辑、历史影响与局限? 黄道炫:按照蒋的理解,近代中国因为摭拾外国人的余绪,失却了传统中国的精神,所以落后了,重新振作的办法就是恢复传统精神。当然,这里面有个问题,为什么近代中国会沦落到需要摭拾外国人余绪的地步,蒋介石往往会正面回避。 不过,他常常也会侧面提到,是因为中国传统中没有开发出近代科学精神,这种科学精神在他看来基本属于器物层面,不影响他对中国传统精神优越的判断。这大概是当年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共同论调,蒋没有说出新意。 作为政治人物,蒋介石一方面以运动方式,大力提倡恢复传统精神,另一方面也通过对传统典籍《大学》、《中庸》中所谓科学精神的开发,补上中国思想中科学精神欠缺的一课,具体成果就是他改了20多年、到台湾定名出版的《科学的学庸》。 运动能有多大作用,这个很难界定,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效果。蒋介石发起运动,包含的目标是多方面的,比如新生活运动,到底是政治运动、社会运动,还是文化运动,我们现在看得不是很清楚,运动的参与者不是很清楚,蒋介石自己也未必清楚。所谓摸着石头过河,成功了,是一种理解;失败了,自然是另一种理解。 东方早报:在你心中,蒋是个怎样的人? 黄道炫:做了这么多年蒋介石研究,怎么看他,我只能说,越研究越觉得难说清楚。硬要说,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所以,书中基本没有做评价。不说也罢,让时间去沉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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