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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无限” 张奠宙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200062)
无限, 是一个普通名词, 又是一个数学名词。 人们可以心想无限,口说无限,各门学科也会提到无限, 但只有数学, 才正面研究无限,运用无限, 给无限以明确的界说。关于无限的数学, 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中学数学课堂能够谈论无限,应该是数学教学品位的一种体现。 这篇文字,对于“提高数学考试成绩”也许没有什么帮助。 但是,如果能够细细反思已经学习过的数学,欣赏无限之美, 也许别有一番感受。 数学, 毕竟不是仅仅会做题而已。
(一) 无限意识
任何人都有“无限”的意识。凡是自己不能把握的数量, 即“数不清”的东西, 就说它有无限多。例如说“空气是无限的”,“水是无限量的”等等, 其实它们都是有限的。另一种表述的“无限”则是一种愿望, 例如说“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夕阳之好, 是没有方法限制的, 所以说“无限好”。
在文学中,无限是一种意境。大连理工大学的徐利治先生讲极限, 就要学生体验“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动态过程。“无边落木萧萧下”, 自然是一种心境的抒发。 最能直接反映古人无限的诗句, 则是初唐诗人陈子昂的诗: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诗人描写了时间两端“茫茫均不见”的感受, 并对天地间张开的悠悠宇宙寄以无限的遐想。
自然科学里,也要涉及无限。 例如, “物质可以无限分割:分子、原子、粒子……, 可以无穷尽地分割下去。” 化合物的种类, 生物的进化, 都是无限的过程。 不过, 这里涉及的无限, 不过是一种信念, 类似于哲学上关于“宇宙是无限”的学说。 然而, 现代宇宙物理学的研究表明,宇宙有一个起点, 时间也有一个起点。 他们面对的是有限的宇宙。
(二)自然数是无限的 -- 潜无限
惟独数学, 从一开始就正面进攻无限: 自然数是无限的。1,2,…N,…永远数不尽。现在流行说我有“N个”东西,意思是很多。至于究竟是多少, 并没有限制, 实际上隐含着无限。
从小学开始, 就接触以无限为特征的数学概念。 首先是无限循环小数, 1/3 = 0.3333……; 无限不循环小数 :圆周率 π = 3.1415926……, 数位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完结。 接着是平行(小学里要计算平行四边形的面积)。 那么什么是平行呢?教科书上写着:“两条直线,如果无限延长永远不相交, 称为彼此平行。” 何谓“无限延长”?无限,是做不到的,也无法检验的。 它只能是依靠人的直觉想象而完成的数学思维活动。 奇怪的是,这种事涉“无限”平行概念,学生接受起来却并没不困难。您听说过因为不懂“无限延长”而数学不及格的学生吗?
这种继续不断、没完没了的过程, 数学上称之为“潜在的无限”, 它永远是现在进行时,每一步都是有限的, 却永远不会结束。人脑具有很强的思维的能动性,人人都能够凭直觉把握这种“潜无限”。 老师不必讲, 自己就能体会到。中国古代有“一尺之棰, 日取其半, 万世不竭”的说法, 刘徽用内接多边形采用“割圆术”求圆面积, 都是利用潜无限阐述规律性认识的著名事例。不过, 最辉煌的成就在古希腊。
第一个向无限进军的勇士是欧多克斯(Eudoxus of Cnidus, 公元前4世纪)。人们只知道欧几里得(Euclid, 约公元前330-275)的伟大, 实际上, 更加伟大而深刻的是欧多克斯。当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了涉及无限的无理数之后,发生了所谓的第一次数学危机。 这是因为数学的许多基础性定理(加法交换率、矩形面积等于长乘宽, 平行线切割定理等)起初只对整数有效,顶多可以扩充到有理数。 那么对新发现的无理数是否还成立呢? 这是涉及数学大厦基础是否可靠的大问题。 欧多克斯采用“穷竭法”进行论证, 最后说:“可以”, 危机随之结束。这是非常了不起成就。 不过, 现在的数学教科书, 在有关过渡到无理数情形时, 都是“一带而过”,教师也不介绍。 反正学生接受了,不问究竟, 也就过去了。
(三)0.99999… = 1吗?
欧多克斯处理无理数的深邃思想已经成为今天的“数学思维平台”, 站在巨人建造的平台上, 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 但是, 在中小学数学教学中,却被一个很平常的问题困扰着。这就是0.99999… = 1吗?大学生中的意见有二:
意见A: 0.99999… 永远小于1, 只不过极限等于 1罢了。
意见B: 0.99999… = 1 。 极限是可以达到的。不能停留在潜无限的认识上。
这两种意见, 都认为无限循环小数0.99999… 的极限是 1。区别在于极限过程能否完结,变量最后是否达到极限值。
意见A 认为, 循环小数是潜无限过程,在循环过程中永远小于1, 没有错。 一尺之棰, 日取其半, 的确是“万世不竭”的。 但是, 写出表示式0.99999… 的意思就是极限为1, 说它小于1 则不妥了。
意见B则认为,极限必须达到。既然0.99999…=1 表示左边数列的极限是1, 那就意味着n必须达到无穷大, 无限循环小数一定达到1。在数系中,无限循环小数0.99999… 是1的另一种表示, 二者是同一个数, 怎么能不相等呢?其实,极限是从来不管达到达不到的。教科书中的极限定义,提到 x à x0 时,只考虑空心邻域, 即 x ≠ x0 ,不考虑达到与否的问题。
那么, 从0.99999…的极限是1, 又怎样转化到0.99999… 就是1本身呢?数学家想了一个办法, 把所有的无限循环数列, 以及有限小数a 构成的常数数列{ a,a,a,….}作为一个集合看待。如果其中的两个数列 {a n}, { b n}, 满足条件 a n - b nà 0, 则说二者属于同一个等价类, 每一个等价类当作一个对象(有理数)看待。 于是{0.9,0.99, 0.999, … }和 {1,1,1,…} 就可以看作同一个数了。
这就是说,0.99999…=1 ,和极限达到与否是不相干的事。
(四) 函数之难,在于具有“实无限”背景
数学所研究的另一种无限是“实无限”, 即实实在在的无限。几何学中的曲线, 由无限多个点组成。 说到全体“自然数”,“所有真分数”, 区间[a,b]中所有实数等等,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无限集”。因此, 即便是在初等数学里, 实无限已经是研究的对象, 只不过没有挑明罢了。
许多数学上的困难, 其实是由实无限所引起的。尽管函数的定义域可以是有限集(恰如一张表格)。 但是数学上主要研究无限集上的函数。 数列是全体自然数集上的函数。 一般地,一个函数 y = f(x), 其定义域M= {x 〡a≤x≤b}是一个无限集合。f(x) 实际上由无限多组的对应关系(x,f(x))所构成。这是实实在在的“无限”对象。 处理这样的“实无限”内容,自然很不容易。
比如,对于函数的单调性,画出图象解释函数的单调性很容易明白。但用文字写的定义(对定义域中任意的x1 ≤x2, 都有 f(x1) ≤f(x2 ),学生往往觉得难以把握,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罗嗦。实际上,落笔一画就是无限多个“点”啊!单调性学习上的困难来自“无限”的背景。 正是因为有无限多对(x, f(x)), 我们无法按照增加(减少)的方向一个个地排列起来(有限情形可以做到), 所以才不得不在表述上使用“任意的”这样的逻辑量词。
许多教师和学生都没有觉察到“函数单调性和无限有关[1]。联想到表述极限的“ε-δ定义”, 也正是“对任意的ε,总存在δ”这样的语言,难住了许多学生。难, 正是难在无限背景。函数单调性教学上强调“无限”背景,也许是十分必要的。
五. 牛顿运用无限小发明了微积分
牛顿和莱比尼兹发明微积分, 是人类研究无限的伟大胜利。 数学家不是被动地对无理数这样的无限背景进行解释,而是主动出击开始正面处理“无限过程”, 终于通过对“无限”的研究得到大自然数量变化的规律。微积分的创立和发展,为17、18世纪的科学创新提供了锐利的工具。人类的理性思维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牛顿求函数导数的方法似乎不可思议。 例如函数 x2 的导数是 2x, 其证明过程如下。 设 h 是一个无穷小量, 于是
[(x +h)2 – x2 ] / h = (2xh +.h2)/h
= 2x +h (因为无穷小量不等于零, 所以可以约去)
= 2x (因为无穷小量可以任意小, 所以可以略去)
这简直是无穷小魔术。无穷小量 h,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以致贝克莱大主教嘲讽地称之为“逝去的鬼魂”。 尤其是最后把h 抹去的做法, 简直是暴力镇压。
这一切, 都是“无限”惹的祸。
从19世纪中叶开始, 经过哥西、魏尔斯特劳斯等数学家的努力, 形成了描述无限过程的“ε-δ定义”。以 当n à ∞ 时, an à a0 为例,定义为“对任意的ε > 0, 总存在 正数N, 使得当n>N时,有 ∣an - a0∣< ε。 这样的叙述, 每一句话都是有限的,只有加减乘除,大于小于的字眼,似乎仅限于算术。由于使用类似“算术”的话语来描述无限过程,历史上称之为“极限的算术化定义”。
这当然是一个重大的成就。不过,19世纪以来的数学并非必须靠ε-δ语言才能发展。 无穷小魔术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诸如麦克斯韦的电磁学方程,傅立叶的热传导方程,拉普拉斯方程,“纳维-斯托克斯(Navier-Stokes Equation)流体力学方程, 乃至20世纪的爱因斯坦方程, 杨振宁-米尔斯方程的出现,都是依赖微积分的伟大思想, 在科学征程中一往无前。细细品味一下,大的数学成就并非直接得益于数学分析的严密化。
六. 为“无限”而献身的康托
康托( G Cantor,1845-1918)的名字, 总是和集合论连在一起。有限集合的元素个数是自然数,已经研究透了。康托的贡献是向无限集合进军,研究“实无限”, 构造出超限数系, 即超越有限、专门研究无限的数。 在他手里, 无限大分成等级, 各个等级代表一个无限大的数, 这些超限数还可以进行运算。康托得出的关于无限的结果出乎人们的意料。诸如有理数和整数一样多,无理数比有理数多得多之类, 使人惊愕不止。他证明, 如果一个无限集合的超限数是α 那么它的所有子集构成的集合具有超限数2α,而且2α一定大于α。那么, “一切集合所构成的集合M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集合了(设具有超限数A)。可是M 的所有子集所成之集又将比M更大,具有更大的超限数2A,这显然和M最大矛盾, 形成了悖论。
康托尔为此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终于患上了抑郁症。更严重的是,康托尔的老师、当时德国数学的掌门人克罗内克是一个有穷论者。 由于他的竭力反对,康托尔在柏林数学界没有立足之地。他只能在德国小城哈雷教书, 并在哈雷大学的精神病诊所里度过了后半生, 直至去世。原苏联的大数学家柯尔莫哥洛夫说过[2]:"康托尔的不朽功绩,在他敢于向无穷大冒险迈进,他对似是而非之论、流行的成见、哲学的教条等作了长期不懈的斗争,因此使他成为一门新学科的创造者。这门学科今天已经成为整个数学的基础。"
后来的集合论公理将“一切集合所成的集合”之类的叙述排除在外, 消除了悖论。 他所提出的连续统假设与集合论公理的关系, 恰如平行公理之于绝对几何。这些成果在20世纪中叶曾经轰动一时。 由于离开人们的常识太远,这里不赘。
七. 选择公理的风波
选择公理是否允许使用,曾经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现在已经不争论了,但矛盾依然存在。选择公理争执的背景, 依然是无限。
最简单的选择公理是说:“如有一列糖果盘Mi ,i=1,2,…, 我们一定能从每一盘Mi 中选取一粒糖αi, 构成一个拼盘 {α1,α2 ,α3 … αi …}” 。
这一公理初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仔细一想, 却又有些狐疑。 一个集合里的元素应该是完全确定的。 然而,这个拼盘从Mi里选取的是那一粒αi “糖果(元素)”,却没有确定, 这个拼盘不是一个确定的集合。因此许多持直觉主义立场的数学家, 就不承认选择公理。
1923年, 波兰的巴拿赫(S ·Banach, 1892-1945)证明, 使用选择公理可以把一个球分解为和它有相同体积的两个球。这显然违反我们的常识。 于是, 许多数学家倾向于不用选择公理。可是另一方面, 选择公理又非常有用。例如,”有界无限点列中一定可以选出一个收敛的子列”。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又十分有用的命题。它的证明就必须使用选择公理。 通常是用两分法,在无限多的一段内任选一点, 无限分下去就行了。这是选择公理的典型提法。 这样基本的命题都不能证明,数学就无法前进。不准用选择公理, 正如“拳击手不准使用拳头一样”。
现在大多数数学家的立场是承认选择公理, 闭眼不看那个“夹着鬼眼”的巴拿赫怪球就是了。 不过, 在号称天衣无缝的数学大厦的基础上, 还是留下了一道裂痕。
八. 尾声
20世纪初年, 形式主义、逻辑主义、直觉主义三个学派, 围绕者“数学基础”, 展开了激烈数学哲学论战。当代理性超人K·哥德尔(Gödel,, 1906-1978)证明了一个不完备定理:“如果一个系统和自然数理论是相容的,那么该系统一定包含一个逻辑命题A, 使得A 和非A都不能证明”。自然数集代表了最小的“无限”。这就是说,一个系统一旦含有无限,那么系统内必然有一个命题, 既不能证明其正确, 也不能证明起错误。人的思维在无限面前不是万能的。哥德尔之后, 数学哲学的论战趋于沉寂,此后研究“无限”的数学家也渐渐地少了起来。超越哥德尔, 太难了。
[1]据张伟平(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关于“函数单调性是否和无限有关”的问卷调查, 超过半数的高三学生说没有关系。 但是, 尽管教材和教师都没有正面谈到单调性的无限背景, 还是有近半数的同学悟出来了。教学上主动说一说, 岂不更好?
[2] 转引自http://zh.wikipedia.org/wik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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