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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二十六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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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1 07:50: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周晓枫:二十六个字母
    作者:周晓枫     2013-06-17   
  A
  我总是习惯性地设想豹子的饥饿。即使它的嘴边沾着野兔毛和未干的血迹,看到它扁塌的腹部微微起伏,还是让人心慌。
  我喜欢豹子奔跑,身姿矫健,逝如闪电。在最激烈的捕猎过程里,最紧张的肌肉抻拉中,豹子却保持了一种奇怪的漂浮感……好像有些瞬间,它失去了体重,被空气托举。这不仅仅从电影慢动作中得出的错觉,事实上,除了豹子,没有其他猎食者给我这种印象。动作的优美性似乎从它的追逐目的中解放出来,具有某种独立意义。也许,正是与猎物的这种游离,对自身体重的这种克服,反而奇异地加快了它的速度。豹子成为大地上最迅捷的动物。
  我迷恋哲学中的感性表达,智慧中的任性成分,基于相似原因。
  B
  慢下来,更为缓慢地慢下来。速度在蜗牛与乌龟之间――慢,因为背负着重壳。只有与任何背负无关的慢,才与优雅有关。
  快是青春的浮镖,最微小的涟漪也让它波动;而慢,比衰老更从容不迫。只有慢保持在轴心不位移,快才能使轮子飞转,无畏向前。能否更快受到能力的限制,而慢除此之外,还关乎智力。
  慢,使热烈的颂词中肯,使死也变成可以期待和感恩的事。慢到孤立无援的静止,危险地贴近死亡的窄门,然后才能进入永生。
  囚禁在马蹄表里的小脚――快有一种神经质。而慢,有暗蓝的心,生铁的味道。尽管解放通常由暴力带来……但暴力,指的是速效的强大。“慢”的确不像“快”那样善于许诺,践约或失信,都完成于瞬息之间。然而只有慢,才能盛得住信仰;所谓背叛,就是对慢失去的那部分耐心。
  液体流动得慢了,因为开始黏稠。固体之所以存在,秘密在于内部的慢。人慢下来,因为智慧进入他的身体。只有掌握足够的慢,一个人才能成为广场上被景仰与怀念的塑像。
  C
  情人节,花童满街追逐着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玫瑰,作为一个烂俗的比喻,它的表达单调,也因其平庸而应用广泛。买一束玫瑰献给女友,如同在电台点唱一曲情歌,破费不多,大大节省自己的力气和心思。
  爱情天生与浪漫、激越、悲伤等戏剧因素相配,而我更喜欢观察它对现实的适应。两个人渐渐培养出生活在一起的习惯和耐心,当然也有演变成艰难决心的时候──太艰难了,最终就难以进行。清晨的镜子前面,对方每天都在发生向死亡靠拢的点滴变化,赘肉堆积,动作僵硬,曾经耳畔诱人的喘息成了腰酸背痛的呻吟……或许最动人的,是相伴一世的伴侣能在晚年对于对方依然怀有发现,怀有熟悉中的陌生,如同盲人抚触自己的身体。
  必须承认,婚姻中存在某些惰性和习常,让人倦于折返,像旅游中已然开始的征途──执手到老的夫妻看待那些勇于离异的人,大概以为,他们对其他路径抱有了不妥当的好奇和猜测。
  即使婚姻失败,我也不再像年少那么激进,以为无爱的婚姻接近罪恶。我愿意想象,爱情是以抽身离去的方式保持了完美……脱颖而出,它像花中的微蓝。
  D
  县招待所,房间弥漫着霉气,茶杯磕了盖儿,枕巾上有层可疑的黄色。我在水管漏水的厕所里遇见一只潮虫,它快速挪动数目繁多的脚,溜进砖缝,及时躲过同屋女孩的尖叫和踩踏的脚。
  潮虫油腻腻的,驮着它的灰盖子和卑贱出身──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成长,即使作为昆虫,住的也是贫民区,不像蝴蝶、蜻蜓有着精灵长相和浪漫主义花园。它脏,下贱,让人讨厌。
  与之相反,最圣洁的形象是仙女。她们张开翅膀飞,羽毛上的那种白经得起千万次水洗。天堂里当然没有空气污染,神仙吞吐纯氧,云朵做成的道路无限柔软,不会伤到仙女精致的足踝。
  我因此怀疑神并不关心我们……他们有洁癖,嫌我们脏。我无法想像一个清洁工样子的仙女,挥汗如雨,擦洗我们比马桶还脏的灵魂。
  或者这样安全了,我们避免像潮虫一样,遭遇那只横空踩下来的脚。
  E
  花掉下来。我抬头,正看见它落在窗台的瞬间,声音很轻,如同少女临死前的气息。
  花瓣没有残损,不像自然凋谢,像场意外。我用胶水把花重新固定到枝头,现在,它看起来欣欣向荣,似乎从未受到什么威胁。
  如果花朵注定枯萎,为什么我还要花费心力制造它依然开放的假象?我想让它呈现勃勃生机的初衷正好彰显了业已发生的死亡事实。
  这朵人工延续的花,用死向生致敬──它和用生向死致敬的祭献羔羊路途相反,终点接近。
  F
  理想是一个简称。对于常人来说,理想经常与职业选择重叠、混合,其间乐趣,主要来自于它所产生的利益和荣誉。某人立志,理想是要当“企业家”,理想的真正内容是:财富、地位、荣耀、支配权。
  一个小孩,幼年理想是每天喝上一杯奶,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养一头良种牛,随时可以拧开流溢乳汁的水龙,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开牧场,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理想只有被抵达才能成为被替换的物质,才能鉴别出它是不是真的为我们向往,值得一生追随。
  我们尴尬发现:理想就像一个安全套,与欲望紧密衔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派不上用场;一旦用上了,它的使命马上结束,需要更换一只新的。
  G
  黑罐子里盛着白牛奶。丑八怪怀里躺着俏新娘。
  清水里游着病鱼。早班车上坐着退休的老者。
  战争埋藏好机会。幸福将引爆罪恶的炸弹。
  色情书封面烫了金字。小学教材里一再申明铁的纪律。
  ……荒谬,真是荒谬。可如果缺少这些荒谬的组合,我们活得该有多么乏味。如果这个世界纯净得有若幼女,还没有变坏,美好虽美好,但是,它尚未构成对成人的吸引。
  H
  世界辽阔,每个人只能触及到极为有限的局部。
  不能“窥一斑见全豹”地推理出尚未亲见的剩余部分,那样,我们就无视真实世界的丰富和变化。对“一斑”几何倍数地放大,对个人经验自以为是地复制,显而易见,形成谬识。
  相对上帝创造的无限奇迹,不能了解的我们何尝不是一种“盲人”?也许,“盲人摸象”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各自触摸和体会,然后相互传达,互为补益,集体智慧拼贴出“大象”的全貌。
  其实,“全貌”也不过是一个想像中的值。狂妄者以为仅凭自己的几双眼睛、几双手,就足够认清和把握,他不知道,当大象的腰围远远超出多人的围合臂弯,当世界宽广得远非他们目力所及,所谓“覆盖”,只是一个展示想像力和愿望的动词。
  I
  他们不在公共场合通电话,不在可疑的时间会面,绝不写信,即使电子邮件来往,开头也先问“您好”。
  他们只在心情好的时候相互造访。少许浪漫,少许激情,少许想念,都是在心里称量过的,安全,无毒。因为警惕,他们喝酒顶多微醺,不会醉。是的,杯子只用来装美酒,他们不要求对方提供器皿来盛纳自己的眼泪。
  礼貌的消失一般有两种原因:亲近或者仇恨。这不适用于他们之间,一些私密时刻,他们之间的确不讲求礼貌,仅仅,为了简捷和方便,像“计划生育委员会”缩写为“计生委”,不暗含感情的说明。
  他们不交换梦境、家人和存折,只偶尔交换体液,隔着质量可靠的避孕工具。
  尽管熟悉彼此的身体,他们仍对对方的脸感到陌生和疑惑,尤其是在翌日的酒会,或者,多年后一次意外相逢。
  J
  她的灵魂如此安静,好像一幅装饰画,可供长久凝视、观赏。
  据说她曾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一张应用的脸,会解谜题――她流露出的种种表情一定符合对结果的不同预算。但后来,她演变了自己。
  她酿造果实一样的晚年,熟透了,才分泌出内部的品德的甜。带有难度的技巧,她深知,这甜,怀揣腐烂的配方。在险峰,她有圣母般的微弱光环,以及不经交合而孕育的新生……只有她能如此,她是始终单身的、知识背景的、态度低调的、以拒绝维持独立、以冷淡彰显自尊的女性。直到老年,她的体型纤细、柔软,她干燥而凉。无人知晓,她像一条隐蔽的蛇,终生准备自卫武器,带毒而行,静寂无声……只是利齿未及刺入他人的血管。
  无人知晓那个男人曾经的闪现。他鸟爪子一样的人生,很少接触到地面。他短暂的一次停落,为了给她造成终生难消的污点。
  K
  我迷恋剧场的提词员。
  提词员没有脸,没有声音――他的嗓音溶解在演员的台词和歌喉里。享有预知能力,一切尽在眼前按照他的预期进行下去。如果提词员不开口、不提示,舞台上的主角有时会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即使是主角,知晓的也是戏剧的局部,而提词员对全剧了如指掌,细致到龙套演员的一个语气助词。提词员成功缩身,进入一个极其窄小的盒子里,这样,岂止面孔,观众连提词员的背影都看不到,所以他们意识不到他的在场。人生如戏,灯光辉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提词员重要到必要的存在,接受他秘而不宣的指令。
  我无法不迷恋提词员。我在人间没有发现比这更像天使的角色。
  L
  站在六楼阳台,我欣赏小区花园的美景。园丁拿着粗皮管子,浇灌苗木,在人工降雨的过程中,他顺便制造了一道隐约的彩虹。姹紧嫣红,绿参差,草地里摔倒个胖孩子,也是不哭的,举着两手泥,鼓舞自己般的傻笑。春天一屁股坐在这里,坐得真结实。
  但我不能连续享用春色,因为两个硕大的光斑,晃眼得厉害。为了强调小区的异国风情,开发商在花园中对称地修建了一对波斯风格的亭子,半圆的拱顶,闪耀银亮的光辉――此前,我以为那种着色只能刷暖气片。遇上响晴的天,亭子盖恨不得能把人晃瞎了。
  闪亮的目的,在于不可被直视。我悻悻地联想到太阳和信仰。它们都太亮,禁止凡人站在更高位置上俯望并且详察。但如果你躲进它们的内部就不一样了。盛夏我经常在亭子里乘凉,藏身亭子制造的阴影――那些被灿烂威吓的人,也发现不了我黑着的脸,和脸上密布的痣。被大概念保障的人,当然多些安全,多受益。
  M
  完美主义者以一把游标卡尺来精量世界,每每发现,一切都在巨大的偏差中危险运行的。上帝竟然是如此潦草的计算者,他建造时空的宏伟工程,万物众生被远远地,搁置在小数点后面,他任意遗忘、删除或者颠倒秩序――这就是他的自由语法、政治公式和无法仿制的强悍科学。难道,上帝是以他的不负责任,来彰显他的态度和权力?
  可怜的完美主义者,个子那么小,被扔得离整数太远。但完美主义者最负责任,不会错过的,每个完美主义者都有狗的精敏嗅觉――围绕生活凹陷处,兴奋排尿,做出隶属于自己的领地标志,然后,把自己的头脸埋进去。
  N
  他准备自杀,做了漫长而精心的安排。他讨厌一天又一天,消耗在早晨的牙膏和夜晚的床单上,消耗在对死的向往中而不让它成为立即的享受。活着令人疼痛,不如一劳永逸。有人总以为等待就有希望:于是他们躺在那里,等着迟到的医生带来不洁的手术刀。但他,对一切厌烦透顶,他可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呻吟着,剩的那点力气,正好用来排队,加入死神的唱诗班。
  闭上眼睛就能把世界关在外面,多美妙啊――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他现在精通各种自杀手段,详细分析过利弊,最终选择了相对安全又体面的了结方式……他熟悉得像已经死过上百回了。
  唯一暂时阻止行动的,是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早就去意已决,却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建设值得歌颂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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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21 07:50:23 | 只看该作者
 O  星斗满天,燃起千万只烛火――可以把夜晚当作一座高大的教堂,你和隐形的神父分别坐在忏悔室的两侧,感觉彼此呼吸,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鹦鹉螺的壳体内部,被隔成许多小小的房间。鹦鹉螺只住在最外面的螺层中,每个向外的新螺层筑成之后,它便将原来藏身的螺层封闭起来。它一个气室,接着一个气室地封闭。
  我想这是一种有宗教倾向的生物,随着生长,它修筑一间又一间的忏悔室,它需要隔墙的神父随时跟从。
  P
  一部分用来提供热量,一部分用来增厚脂肪。这后一部分,是减肥需要攻克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苏醒神经,一部分用来降低智力。这后一部分,是酒精魔鬼开腔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产生光明,一部分用来烹煮天鹅。这后一部分,是真正血肉交融的部分。
  一部分用来等待,一部分用来消磨……在这后一部分,死神就像同性恋情人相伴,无论接受不接受,名誉不名誉,他对我们的身体有更多的熟知。
  Q
  对我来说,人生幸福如何,也许在于,是否拥有一只望远镜。如果有了这只望远镜,我会改写秩序,我比剧场里那些座次好的人更像享用着包厢。如果有了这只望远镜,当我爱的人负气而去,我会便于寻找和跟踪,节约体力和在错误方向上延误的时间。
  望远镜帮助我们偷窥。电视是望远镜的另一存在方式,电视里的生活,是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对他物他人的观察和显微。所谓名声和名誉的确立,有一个证明,看是否有人拿着望远镜从远处窥查你的生活。
  作家必须有经过变态发良的望远镜视线,才能洞察,才能了解历史、现在和未来。很多年我都为此集躁,如此热爱写作,我却没有良好的广角、焦距和镜片,我没有一只向往中的望远镜。也许因为,我总是没有摆脱万花筒吧,总是迷恋于纸屑变成的美景――这几乎停留于孩子的爱好!
  R
  当我坐在灯光汇聚的主席台,面前的听众坐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的脸像沙滩上的鹅卵石,微微显露。发言前的紧张有时令我突然忘了讲话内容,或者,我像个电影中的人站在银幕里向外看,我开始不自觉地设计着自己的语气、表情和手势。我明显感到自己的做作,却无力矫正表演的成分。视线略过,他们的脸还明显地镶嵌在暗下来的光线里。
  为了保护即使是收音机这类的小电器,厂家也格外用了心思,机器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膜,上面是均匀分布的泡泡――按下去,空气挤爆薄膜,指端发出啪啪啪的破裂声。轮到我发言之前的这段余暇,正好够我完成一项心理任务。我双手握起,送到唇边,掩盖着我拇指的小动作。只有从意识里彻底消灭观众的存在,我的表演才能自如。所以,那些面孔被我的大拇指一一按下去,像气泡一样破灭……按到黑暗里,按到寂静里,按到黑暗与寂静的泥土里,按到不可测知的死亡里。
  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位真正意义的电影巨星,他的名字闪耀光环,他的形象在光线的编织中却不能我们被触摸和拥抱。他是黑暗中的父,有理由无视我们,有理由让我们生生死死地仰望和谛听。他轻轻的大拇指动作,就让坐在底下的人类不再干扰他的创作――上帝,原谅我对你的模仿。作为一个小配角,我向主角致敬,牢牢而拙劣地,追随他的风格。
  S
  夜晚是一座黑暗的大教堂,尽管拱形穹顶,挂着星空巨大的枝形吊灯。
  来忏悔吧,用罪恶和上帝做上几笔走私交易,就不必经过法庭审判。
  来祈祷吧,一再祈祷,希望上帝如回音般响应我们的要求……但是,把上帝当作跟屁虫来差役,是不是一种渎神行为?
  必信才能跟从。让我们信赖,如同信赖温暖在火里一样,相信拯救在欺骗里,天堂般辽阔的死亡里有幸福所在。
  T
  让我们和人民一起祈祷,祝福坏人拥有美好的睡眠,保佑他没有噩梦就无从惊醒――我们的祝福发自内心,甚至不发出声音。被他迫害的人就在无助中受难吧,被他害死的人可以白白死去,我们不再计较,只要,自己不成为下一个目标。如果可以,让我们在星光下蹑足,连夜出逃,如果孩子和财产不太重的话,我们愿意带上亲人的骨灰。
  制裁恶我们另有办法,不必用枪。望着伶俐的羔羊,轻信的眼睛……不再祝福天下的羊健康快乐,我们诅咒它们有脓肿的腿,生虱的皮毛,病变的内脏……以此败坏掉狼的胃口。
  U
  童话是以行善的名义要挟强者,以可怕的报应结局对后者做出虚张声势的恐吓。好像羊是在说:如果你不同意我的主张,我就要采取行动,像你消灭我一样地消灭你--羊的长相平平,又衣着寒酸,它的样子和口气,不过是个素食动物里的家庭教师!低智商的羊啊,你以为婴儿时期的狼和你一样是喝奶的,你们就能在未来拥有同样的构造和权力吗?羊的头脑里,压根掌握不了复杂公式,使它的无法完成邪恶世界里的基础运算。
  那么大的羊群,搭配一只狼就够了。一只狼,足够令整个羊群惊恐,奔跑,并在奔跑中赴死。所以,狼的力量似乎是一种更被尊重的力量。
  V
  秘密的珍贵常常不仅在于它本身的内容和价值,而是它的难于被分享。它如此隐蔽,是果实的核,是一个人不为所知的核心。
  在别人不准备让你了解秘密的时候先知先觉,已经构成对秘密的侵犯。事实上,秘密是一个人最难处理的内心财产,将我们安慰,也令我们危险。或许,秘密是一个人最后捍卫的自由的伊甸园。
  我们有必要舍本逐末地探入他人的迷宫吗?看到地上晃动的斑影,就应该明白,既有花朵又有阳光,才能投射下来这种微妙而明媚的浅灰色。
  W
  天堂里全是好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神生活在最单调的社会环境之中--因为周围,全是谨慎乏味的修女和圣徒。他们太习惯退让,为了他人方便,自己缩进最小的角落之中;他们太习惯牺牲,而在至福之中,美德却再也派不上用场。
  一种解决方法是,在好人之中划分等级,寻找下限,使他们成为相对的“坏人”,以使剩下的更好的人有施展个人价值的可能--要知道,天堂里连劳动的机会都没有了!好人如何塑造自己形象?劳动是唯一不需要对比就得到歌颂的举止。
  另一种解决方法,能够解释劣迹斑斑的坏人仅凭一个弃恶从善的念头就能坐着直升电梯进入天堂的好运。他们,才是神秘密的娱乐和宠物。神甚至等不及,让他们在人间就享受到作恶的奖赏。
  X
  即使是情人呢喃,他也充耳不闻,像荷叶上无声滚动的水珠,无声地落入池塘,它的存在被浩大的寂静吸收。
  这是一种非凡的本领,保证内心不被打扰。耳道如同幽深的锁孔,聋--他的生理缺陷,使他等于销毁了所有的钥匙,所有的齿模。
  或许这是对世界和自身的安全性建设。所罗门的瓶盖塞紧,一个被诅咒的魔鬼,就会遭到终生的囚禁。
  Y
  相对人的品德缺陷,衰老已经是一项最轻的惩罚。我们犯下太多的罪,准备犯的和来不及犯的罪行更是几何倍数地增长。多亏光阴流逝,让我们及时失去美貌和体能,恶棍才变成轮椅上皈依的教徒--匕首夹进《圣经》,像别致可能的书签,我们学到哪里,就把刀尖指到哪里。
  因为进入天堂的机会,如同骆驼穿过针孔,所以我们一生,致力于把自己变得渺小。
  Z
  童年我不止一次仔细地观察蜻蜓:身体的金属光泽,翅膀上的叶脉形态……我贴近它膨胀的硬塑料质地的眼睛,发现里面藏着惊人的复数。那些黑点,密集,繁复,难以计数,透过半透明的凸透镜外膜,它们弥散虚玄的光亮。
  后来我在夜晚的大海边倾听潮声。躺在温度凉下来的沙子上,繁星满天,将我惊扰。我发现无数星空,就是一只神的复眼,突然临近上方。
  是的,如果神没有生着复眼,他如何照管,万千众生?
  蜻蜓纵然生着复眼也难逃厄运,能被孩子捕获和杀害──我轻轻拧动,就旋下它的头颅。它不像它的创造者。岂止无法狩猎到皮毛,我们甚至不能目睹神的身影。他只是在夜夜黑暗中,流露出复眼中令人眩晕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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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22 03:05:2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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