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一个文化分裂的城市(上)
黄绍坚
(从厦鼓渡轮上回望厦门鹭江道)
引子:两个厦门
快到春节了。厦门春节、元宵节期间活动的消息,渐渐多起来。
和往年一样,在城市的一边,鼓浪屿音乐厅里,几乎每晚都有音乐会,观众可以免票入场,在美妙的西方音乐声中,静静迎来农历新年。今年新增的内容是,寄居鼓浪屿的留法博士、厦门大学西方社会研究中心贺霆教授,准备举办男中音独唱音乐会。
在城市的另一边,厦门翔安区新店镇香山上,欢庆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每年正月初六,是闽南人信奉的“清水祖师爷”的生日。那天,天气好的话,供奉“清水祖师爷”的香山寺前都会举办盛大的庙会。庙会中,有闽南人喜爱的“宋江阵”、“拍胸舞”、“车鼓弄”、“醒狮起舞”、“大鼓凉伞”和“布袋戏”等民俗表演。锣声鼓声,惊天震地。
第一次到厦门的人,不知是否对此感到过一丝困惑?一方面,在号称“音乐之岛”的优雅的厦门,一大群黝黑魁梧的闽南汉子,在冬日里,袒腹裸脊,捶胸顿足,呼叫跳踉,上演着粗犷豪放的“拍胸舞”,引来观者如堵,掌声雷动。另一方面,在号称“闽南文化集散地”的市井的厦门,即使是在酷热的盛夏时节,依然有鼓浪屿人民小学退休校长林世岩老先生这样的人,一身白T恤、白短裤、白色长袜,英国绅士般,衣冠楚楚,翩然穿行在鼓浪屿的街巷间。
(厦门海滨落日)
优雅和粗犷,草根和绅士,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厦门?
其实,老厦门人自己也很困惑(这个“老厦门人”,是指以闽南话为母语的厦门传统居民,不包括改革开放之后迁居厦门者)。当外地人兴致勃勃地说起“厦门是音乐之岛”时,居住在厦门老市区厦门港、美仁宫一带的老厦门人会哈哈大笑:“那跟我没关系。”而当外地人在鼓浪屿岛上好奇地打听闽南风俗时,一半以上的鼓浪屿老居民则会含蓄地表示:“我也不太清楚。”
音乐之岛的厦门,和闽南风俗浓厚的厦门,除了在“使用闽南方言”这点上达成一致之外,两个厦门,似乎各过各的日子,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但谁也不会否认,两个厦门,一直相安无事。
这就是厦门,一个文化分裂的城市,一个宽容的城市。
厦门,和上海不一样。上海,当然有外滩和城隍庙的对峙,有康平路和老闸北的冲突,但身世显赫、却自家没落的张爱玲,和从小被卖为上海养女、却气质高雅的周璇,早已成为绝大多数老上海人心中永远的偶像。不论是高墙深院中的名门闺秀,或是在嘈杂里弄间长大的小家碧玉,都视张爱玲和周璇们为自己的知音。时至今日,还有一个王安忆(祖籍厦门同安),通过《长恨歌》中的王琦瑶,传神地刻画出上海的气质:柔美、细腻、聪慧、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生活”。
厦门,和北京也不一样。北京,当然更有中南海高墙和大红门地摊的落差,有静谧的三座门与嘈杂的大栅栏的对比,但中南海和三座门里手握大权的人物,却一直生活在北京的哥、的姐的嘴边。从的哥、的姐们嘴里,偶尔也能听到曾经大名鼎鼎的汪国真(祖籍厦门)的名字,可汪国真诗中那份柔情蜜意,显然不能代表北京。真正能代表北京的,是出身下层旗籍、却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过教的文学大师老舍,是出身贫寒之家、却译出《莎士比亚故事集》、《好兵帅克》和《尤利西斯》的著名作家萧乾,是在电视剧《我爱我家》里一脸家常的亲切、却出身文化世家的英达。老舍、萧乾和英达们,可以在头一天晚上走进国家歌剧院,第二天早上却出现在地坛庙会中。他们,抹平了精英和平民间的鸿沟。从他们身上,可以读到北京的气质:阳刚、厚重、大气、时时以幽默去体现平等。
但厦门的气质,却至今暧昧着。一位曾被“红都女皇”另眼相看的钢琴家殷承宗,一位不懂音乐的正厅级诗人舒婷,一位擅长雕塑古代人像的闽南漆线雕大师蔡水况,一位用闽南话说书的“讲古仙”范寿春,他们能代表厦门吗?恐怕很难。
(夕阳中的集美陈嘉庚陵园)
唯有陈嘉庚,一位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终身保留着闽南式固执、朴素和坚忍、却创造出中西合璧式“嘉庚建筑”的厦门人,一位目光深远、倾家办学、曾经辉煌、终又破产的南洋华侨领袖,赢得了所有厦门人的尊敬。
邓颖超说:“中国出了个陈嘉庚,足以为自豪!”
(集美海滨落日)
“佬佬”、“乌贼”和“番薯”
——方言中厦门与“外地”的分裂
在这篇不足万字的文章里,力图破译厦门的城市文化密码,显然是一种奢望。但是,如果换个思路,在这篇文章里描绘出几种厦门独特的城市文化现象,大约还有可能。
那,就从一则六十多年前的报道说起吧。当年,还是民国。
(《丁佬佬逛厦门记》。《江声报》,1948年10月4日)
1948年10月4日,在厦门本地销量最大的《江声报》上,发表了署名“金安”的报道《丁佬佬逛厦门记》。作者说,“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最近由内地第一次来到厦门,他告诉我,他来厦门以后,遇到的许多新奇新闻。”报道的题目,曾经让我纳闷好久,这“佬佬”是什么意思?我懂闽南话、客家话、粤语,多少还懂点儿福州话,但不论是闽南话中称呼老人家的“阿伯”、“阿姆”,粤语中的“阿伯”、“婆婆”,客家话中的“阿伯”、“阿婆”,还是福州话中的“依伯”、“依姆”,好像都跟这“佬佬”不靠边儿;即使是普通话中的“姥姥”,指的也是老年女性,而那则报道中的主角,明明是个老头子嘛!
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关注的重点错了。关键不在“老头子”,而在“内地”。敢情这“佬佬”,就是“乡下佬”的佬啊!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不过,倒挺符合老厦门人的观念。
在课堂上,有一回跟学生们讨论地域文化时,我举例说,以我所掌握的语言来看,有两个内容最丰富:一个是福州的骂人话,什么什么“秧”(即“仔”),可以根据对方的身份、地位、职业、年龄、婚否、生存状况、甚至吵架时的现场表现,直接加个“秧”,骂将回去,等于专为对方量身定做,并且一路骂下去,绝不重复,词汇量丰富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另一个,就是老厦门人排斥外地人的洋洋大观的各种称谓。
在老厦门人的观念里,这个“外地”,是个伸缩性极强的概念,从十万八千里到离我家不足一里远的地方,都可以是“外地”。
首先,长相不一样的,肯定非我族类,得发明一个专有名词,隔离之(在这儿,我要特别声明,这是介绍地方文化,不是提倡种族歧视或地域歧视):金发碧眼的老外,叫“红毛”;南洋各岛族,统称之“番仔”;黑人呢,就叫“乌贼”(“乌”是“黑”的意思。海生动物乌贼,在闽南话中叫“目扎”,不一样)。不过这“乌贼”很好玩,渔民终日奔波海上,皮肤黝黑,也是“乌贼”;农民成日价在地里干活,还是“乌贼”;甚至连我的玩伴(主要指男孩),明明从小与我一块儿长大,只因长得黑点儿,也可以被叫做“乌贼”。从这点上说,这个“乌贼”,还真有点天下一家的味道。更有趣的是,与“乌贼”相反的“白贼”,在闽南话中,却是“撒谎”的意思,“白贼话”即“谎话”——不知这与中华民族被迫打开国门的屈辱史,有没有关系?
排斥完长相,接着该排斥地域了。在老厦门人的语言系统里,国人凡操北方方言者,统称之曰“北贡”。后来我到北京上大学,同屋的黑龙江、辽宁、天津、河南几个哥儿们,平常关系倍儿铁,但一生起气来,仍呼我辈为“小南蛮子”。“南蛮”对“北贡”,真是绝配。报应啊报应!
再往下,便是本省兄弟阋于墙。不幸的是,福建的方言系统,既多且杂,整个一个中国的小号写照:省会的福州话、厦漳泉三地的闽南话、闽西的客家话、闽中的三明话、莆田的莆仙话、闽东的宁德话、闽北的建阳话……彼此之间,互不相通。翻过一座山之后,对方的话根本听不懂,在福建是很常见的事情。话不同者,自然不相为谋。我小时候,我们这一代“厦门60后”,称福州人为“Kō-kã-liù”(福州话“逛街”之意),称莆田人为“阿少”(据说在莆仙话发音中,常有“阿少阿少”之类的音节),称客家人为“客家佬”。至于福建其他地市的人,因为当年厦门是海防前线,估计来这儿的机会少,幸运躲过一劫。
最后,用闽南话说:“自己刣(剖),赚肚内(内脏)”,闽南人也自相残杀开来。在老厦门人看来,凡说闽南话不是厦门市区腔调者,都称之为“番薯(地瓜)腔”;带“番薯腔”者,自然是“番薯人”,简称“番薯”。别以为“番薯”生活得有多远,他家也许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我记得,小时候,厦门老市区厦禾路美仁宫以东,便是郊区了。那里的“番薯孩子”,常常不甘于受歧视,成群结队与市区孩子大打出手。我妈老教育我说,没事儿别去美人宫,你说厦门话,会挨揍的。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诚哉斯言!
(鼓浪屿上的林巧稚塑像)
(鼓浪屿上的卢戆章塑像)
(鼓浪屿上的马约翰塑像)
至今,厦门方言中的这种文化分裂现象,依然存在。厦门岛内人说起出岛时,还说“上去集美”、“上去同安”;而厦门岛外同安区、翔安区、集美区、海沧区的人,前往岛内办事时,也说“下去厦门”。真是上山下海,泾渭分明。更好玩的是,今日厦门岛,20年前早就全盘城市化了,但厦门岛内原来老市区以外的居民,包括鼓浪屿居民在内,前往老市区时,还说“去厦门”。甚至,我还见过的一大幅官方出版的卫星拍照《厦门地图》,干脆只有厦门岛和鼓浪屿,而整个同安、翔安、大半个集美、杏林和海沧,压根儿在地图上就见不着。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如果黄瓜不是瓜,那么,厦门在哪儿?而我,还算是纯粹的厦门人么?(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