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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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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6 08:26: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谈诗意

——兼谈《反克7》中的一首杰作

陈文芳





1、四朵红花
我趴在办公室开了四朵红花的窗台给你写这封信。
也许是窗外的事物单调得太久了——放眼望去,满目苍白的楼群,楼群上挂着方方正正的灰窗户,窗户反射出的无力的光芒,令人烦腻、作呕,就连高楼背后偷偷摸摸开起来的私人会所都缺乏“偷人”应有的激情……
一周前的那个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放下背包,抬起右手,食指按下滑窗的锁扣,用力往右一推,眼前忽然映出四朵红花来,我的心顿时变成了一缕晨风拂过的熟葡萄串,表面上似乎没有一点动静,葡萄皮下的汁水却漾起了阵阵涟漪。顷刻间,一股成熟的气息从紫黑色的圆润的果实中悄然溢出,在葡萄串周围腾起一个摄人心魄的看不到边界的气团。——美好的事物真是可以醉人的呀!这种能够把人的意识从肉身抽离的迷幻的力,怎不让人对花浮想联翩呢?说花中藏着仙女或者妖精,的确是很有道理的想像。
然而,它们不过是私人盆栽中最平常不过的朱顶红。花季到来时,它们会从长长的绿叶间另外长出一支花梗,像蒜薹,但比蒜薹要粗几倍;花梗的顶部是锥形花苞,样子像荷花的花苞,但比它要小很多。每一支朱顶红的花梗都会开出两朵或四朵喇叭状的花来,如果是两朵,则排成一字,如果是四朵,就排成十字。
不过我还是想说,这四朵花之红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红,用一个最普通也最好理解的词来形容就是:红得很正。这些天来,我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端详它们,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花朵中蕴藏的神秘的美。今天,我趴在这儿写信,时而看花,时而看笔记簿,我突然想到,原来意识形态除了影响人的思想之外,竟也能干扰人对颜色的认知。从这十字排开的四朵红花中,我意识到真正的“红”原来并不刺眼,也不张扬,更妄谈革命,真正的“红”之中隐藏着一股深厚的底蕴,它从黑色的土地、透明的水中而来,从每日吸食阳光的叶绿素、叶黄素中而来。它谦逊,不忘本,在每一片花瓣外沿的底部,还保留着两段羽毛状的光滑的绿,另一些绿则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这两片绿之外更多的红的包裹之中;在花朵内沿的底部,薄薄淡淡的绿还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杯,仿佛所有的红都是从这个杯中长出来的。
朱顶红的每一朵花中有六片花瓣,六片花瓣构成的花冠中抽出了七根花蕊——一根雌蕊和六根雄蕊。雌蕊顶端是由三个粉红色的微小凸起构成的柱头,柱头虽小,却闪耀着奇异的性感之光;雄蕊顶端则是谷粒状的花药。花丝从花托中心伸出来,快到顶端时突然竖直向上生长,在顶端长出了与花丝成四十五度斜角的花药。四朵花中,刚刚开出的两朵,花药还是乳白色,另外两朵因为多开了一两天,花药已经变得金黄。
为了对花瓣有更精确的了解,我到维基百科上去查找了一下相关知识,查到下面这条信息:“花瓣的数目往往是花的分类的一个标志:双子叶植物一般有四或五枚花瓣,而单子叶植物一般有三枚或三的倍数枚花瓣。”依此我判断出了朱顶红是单子叶植物。我还读到“有些植物的花瓣退化了,或根本消失了。比如许多草就是这样”。这些小小的知识,给我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满足与踏实之感。
这原本是中学就学过的知识,只是我们很快就忘记了。想来那个时候肯定学得十分痛苦,而今天,我竟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些“新知识”,还会为这小小的“所得”欣喜不已。时光真奇妙。这欣喜当中,或许也蕴藏着复杂的学习的秘密吧。


2、一种近乎反讽的生活的诗意
在观察四朵红花之前,我正不停地默诵一首题为《亚克斯坦丁的雨》的诗,这是《反克7》中鲁亢的诗。真是一首杰作!——写这句话时,我已吃过中饭回到了我的院子,坐在拭擦过的玻璃桌前。星期五,是最适合写信的日子,我希望能够坐在这儿,一直写啊写啊,写到暮色唤出烟囱里的炊烟,写到暮色覆盖了房顶,遮住了我的双眼。
刚刚在街角等候绿灯时,见到一个捧着巨大花束的年轻男子,那束花实在太大,年轻男子大概想了很多法子来保证花束不倾斜,不变形,但他似乎又必须急急赶路。他是要把这束花送给他心爱的正心情不佳的女孩?还是另有人预订了这花,他只是个送花工?我不得而知。总之他的表情和双手显得小心翼翼,而双脚却表现得匆忙又冒失。他在红灯前停顿了片刻,便匆匆闯上了斑马线。一辆绿色的的士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的心思完全献给了手中的花束,况且,那束花非常高大,超过了他的头顶,阻挡了他一半的视线。的士前排坐着一位戴眼镜扎马尾辫的女孩,手中的奶茶刚喝了一半,从奶茶杯半球形的塑料盖上反射出一抹闪电般的白光。但我更愿意向你描绘的是女孩张得大大的嘴巴,像雷达一样随着年轻男子手中的花束转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形。我仿佛听到一声长长的从心底涌出的惊叹——如果是电影镜头,就可以用一个慢动作特写,并配上夸张至极的一声:“哇”——,惊叹中有羡慕、向往和期待,还有一丝淡淡的惆怅和妒忌。
过完马路,刚刚的那一幕情景还不停地在我脑海回放,一个身穿黑衣、背单肩包、看上去对生活无所欲的中年男人正从我对面走来。突然,黑旧的单肩包离奇地从他的左肩滑落到地上,男人转过身,弯下腰查看皮包滑落的原因,脸上看不出一丝郁闷、晦气的神色。
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一件无聊透顶的小事呢?因为我觉得,与上一件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时,后面这件无聊的小事突然被赋予了一种善意的玩笑的意味。生活以不痛不痒的方式戏弄了中年男人,而中年男人也以不痛不痒的方式回击了生活。在这种对抗,或者说呼应当中,一种近乎反讽的生活的诗意诞生了。
这封信正是由“诗意”引发的,但我本打算谈的并不是“近乎反讽的生活的诗意”,我想谈的是真正的诗意,是像《亚克斯坦丁的雨》这样全方位的、渗透性的诗意。


3、渗透性的诗意——对《亚克斯坦丁的雨》的一种想像
从我第一次读到《亚克斯坦丁的雨》,我就认定这是一首杰作。在第一次读宋琳老师的《致埃舍尔》时,我也曾下过类似坚定的断言。我喜欢这类有着令人惊叹的、回返往复的缓慢乐感的诗歌作品,默诵它们,能把我的视听触觉带到氤氲的意识流前,像微小的云团般的意识流,内部浮动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斑驳记忆和一闪而过的新念头。在冥想中,我完全靠意念完成对意识流的看、听和触摸,这种看上去在虚无当中完成的动作,却能帮我捕捉到许多丰满、确切的感知觉。
好的诗歌语言既能在文本中为读者提供许多“像微小的云团般的意识流”,同时整首诗也构成一个不断制造气氛的“自足体”(宋琳《论作为自足体的诗歌语言》)。就像《亚克斯坦丁的雨》中的雨一样,“雨”既在作者所叙述的所有单个意象之中,又在作为“自足体”的这首诗之中,雨一开始就落在“所有的屋顶和鸽子笼上”。我跟你讲讲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吧!
我正坐在一列从大城市淘汰下来的旧火车上,右手平放在有几条黑色裂缝的发黄的车窗边,脑袋侧倚着洗得发白的座套。我漫无目的,火车走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
火车钻了好一阵子隧道,从一条满河床都是巨大鹅卵石的几近干枯的河上经过,再穿过一个漫长的仿佛再也出不去了的隧道,眼前突然现出一片空旷来。远远的,一排排树林之后,我看到一座似曾相识的城市。
火车驶进城市时,天上突然飘起雨来。行走在干净的街道上的人们不急不慢地撑开早已备好的雨伞,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他们对这雨水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在向我这个外乡人炫耀“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年轻的男男女女,不屑于父母的嘱咐,外出从不带伞。
起初雨只是一点一点地下,他们毫不受影响,依旧缓步走,闲聊些细细碎碎的小事。雨渐渐密集起来,他们总算加快了脚步,动作依旧优雅自如。
他们来到最近的咖啡馆,女孩不知是被雨打湿还是被汗水沾湿的刘海一绺一绺趴在光滑白皙的脑门上。他们在靠玻璃墙的位子坐下,有人突然想起一个躲雨的笑话,讲出来给大家听,一群人顿时笑作一团。在一桌之隔的另一个靠玻璃墙的位子上,坐着一位面容忧郁的女孩,她大概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身前的咖啡虽然只喝了一小口,上面的气泡却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左手托着下巴,悲伤地望着玻璃墙外的街道,仿佛一尊雕像。
在我眼前,现实中的雨和记忆中的雨一齐落下,纷纷扬扬。我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火车停了下来。直到列车广播响起:旅客朋友请注意,旅客朋友请注意,我们很抱歉地通知各位,因机车故障,火车暂时不能启动,请各位旅客下车,本站是以《亚克斯坦丁的雨》闻名于世的亚克斯坦丁……
车厢顿时骚动起来,很多旅客站起身,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我惊讶地发现,这一节车厢中居然藏着如此形色多样的人,他们用各自的方言骂各自国家和地区的娘。
“这趟列车就是这样,随时可能出故障,你们上车前就应该知道的啊!”尽管很多旅客并没有骂列车员的娘,但列车员觉得这是个紧要时刻,需要出来履行一下自己的工作职责,“当然,列车什么时候能够修好,那完全看上帝的意思了。”
年轻的列车员颇为神气的发言一下子就平息了现场的骚动,他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有一次,我们的列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出了故障,起初大家也很躁动,很快躁动变成了兴奋,大家在荒原中燃起了篝火,开了几天几夜的party,狂欢的激情散去后,有人开始惶恐起来。不过,既然是我们这趟列车的乘客,就不会持久地惶恐。很快就有人提出新的建议:反正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建个村落定居下来吧。荒原上的乘客全盘通过了这个伟大的建议。一年零九个月之后,列车终于修好了。人们也欢欢喜喜地重新上了车。在这二十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这趟列车的乘客们举行了五场婚礼(其中一位离了一次又结了一次),两场葬礼,还生出了三个孩子。唔——,三个孩子后来一直生活在这趟列车上。没错,我就是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列车员讲的故事,是我虚构的,这个故事的原型来自我中学时期读到的某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总之,我也跟随人群一起下车了。我早就知道火车会经过你住的这座城市,但我并没有打算在这一站下车,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二十年前的往事,以及二十年的岁月烙在你我生命上的印痕。
然而,我终于还是再次踏上了这块土地——踏上了累积了二十年的回忆,我看到时光晶莹的碎片像枯叶的碎屑在阳光中飘飞。在人声鼎沸的站台,我闻出了曾经在此徘徊的你的气息。
我走出车站,走过二十年前白鸽起起落落的诺娜宗教广场,走进我在火车上就一直观察的、实际上已经在我脑海回放过千万遍的咖啡馆,大声欢笑过的女孩已经离开,面容忧郁的雕塑般的女孩还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儿,悲伤地望向墙外。我选择了一个离吧台最近的座位坐下,看着她,看了好久。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你是要加糖咖啡还是牛奶咖啡?”服务生微微弓身,礼貌地用很生硬的英语问我。
“喔,抱歉,请问……”我还在看着那个女孩,亚克斯坦丁的雨密密地在下,我看到跟我同一车厢的乘客在玻璃墙外街道的另一头,他们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跟停在路边的小车司机问路谈价钱。我用二十年没有讲过的当地语“笨拙地问你的住址”,“我想去你家的那些街道”。
“先生,给你拉一段《亚克斯坦丁的雨》好吗?”一位拉小提琴的中年人走到我的桌子边,用娴熟的本地语问我,但显然他也是一名外乡人。
我看着那个面容忧郁的女孩身后无声流淌的亚克斯坦丁的雨,埋藏在心中二十年的炸弹突然爆炸开来。中年人的小提琴开始响起时,我已奔出咖啡馆,拦下一辆小车。
“先生,您的咖啡……”服务生想用高亢的声音把我拽住。
“亚克斯坦丁的雨……把我载到那儿去!”我急促地用当地语跟司机说。这时我看到坐在前排的你正回头向我微笑。
世界一下子凝固在我们之间。
“啊!是要你听。外乡人嘛,来到这儿,都想听听《亚克斯坦丁的雨》,仿佛歌声里所讲述的,正是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爱情故事。”
二十年前,一场几乎场景雷同的偶遇,你坐在前排,我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外乡旅人,在匆忙中拦下了你坐的小车。你回头看我,轻轻朝我点头,问我要听什么曲子,我唯一知晓的就是《亚克斯坦丁的雨》。
“《亚克斯坦丁的雨》,不会是别的!”我说。
“你爱听《亚克斯坦丁的雨》?”你一边笑着说一边打着优雅的手势,你笑的多么迷人啊,多么迷人。我也在笑,可我越笑就越觉得自己笑的样子十分粗俗、木僵。我这个外乡人,在你的美貌和优雅面前完全乱了阵脚。
“先生,您要去哪儿?”司机问道。
是啊,我说“亚克斯坦丁的雨”,他怎么会懂得我想去哪里。亚克斯坦丁的雨,只是你我才能听懂的暗语。你若真的坐在前排,肯定会善意地把我的话翻译给司机听。现代的人的心灵早已淹没在这繁华的商店街中,他们怎会明白“古老的亚克斯坦丁的雨是爱情的典故”。
“随便,随便转转,看看这亚克斯坦丁的雨!”
雨声不绝,我感到去找你的心情如同迷宫,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而且永远地离开。


在这个想象的故事中,有川端康成《雪国》般透彻、纯净,又无限纠缠的感情,又因为“亚克斯坦丁”这个名字、“挤满了操着各种语言的客人”的站台、“宗教广场”而增添了浓郁的异国情调。
最后的几行——“亚克斯坦丁的雨落在 / 我与老板的两种语言之间 / 我看他那种复杂地打着的手势 / 猛然想起你就住在这里 / 你爱听亚克斯坦丁的雨 / 你就是用那种手势向我问道 / 亚克斯坦丁的雨,好不好,亚克斯坦丁的雨”,是吹进“像微小的云团般的意识流”中的气流。这永不止息的温柔似春风的气流,永不止息地翻动着那些闪着粼光的记忆碎片,像永不止息的亚克斯坦丁的雨一样,永不止息地纷纷扬扬。
这封信就此打止吧!我把整首诗抄在下面给你看。

2013-4-12131415


亚克斯坦丁的雨



鲁亢


亚克斯坦丁的雨落在
所有的屋顶和鸽子笼上
我记起你就住在这里
火车在这一站出了故障,站台里
挤满了操着各种语言的客人
我记起了二十年前的一群白鸽
在诺娜宗教广场啄食的情景
当我走进一旁的咖啡室
卖花的女人到处都是
我用当地语笨拙地问你的住址
亚克斯坦丁的雨密密地在下
许多人已经搭上便车去找旅舍
我想着去你家的那些街道
有一位拉小提琴的中年人走到我的桌子附近
他说他拉一段亚克斯坦丁的雨
我随意点点头,朝一辆小车
招手,我告诉司机亚克斯坦丁的雨
把我载到那儿去
我这才发觉你就坐在我的前面
是要你听。广场上的阳光像流淌的河水
人们都想听亚克斯坦丁的雨
使我这个外乡的来客不胜其烦
也许是你的美貌,你向我征求意见时
我说亚克斯坦丁的雨
不会是别的,那就开始吧
现在已结束。车窗外的行人一片湿漉漉
繁华的商店街已让人忘记
古老的亚克斯坦丁的雨是爱情的典故
汽车在街道中忽左忽右
雨声不绝,我感到去找你的心情如同迷宫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而且永远地离开
亚克斯坦丁的雨使鸽子笼中的白鸽冷得咕咕直叫
我问旅舍的老板干嘛不把笼子拿到室内来
它会吵得我一夜睡不着
亚克斯坦丁的雨落在
我与老板的两种语言之间
我看他那种复杂地打着的手势
猛然想起你就住在这里
你爱听亚克斯坦丁的雨
你就是用那种手势向我问道
亚克斯坦丁的雨,好不好,亚克斯坦丁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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