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80|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温柔的流亡者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11-1 23:05: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温柔的流亡者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许知远







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王丹发现了这本《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集》。他不明白“不同政见者”的意思,也从未听过两位编者萨哈罗夫与麦德维夫的名字,出于好奇心,他把它借回家。

这是一次意外的发现。“那些作者在书中列举的事实,比如斯大林主持的肃反,比如苏共宣传对人民的愚弄等,使得我第一次看到了所谓‘社会主义’与共产党的另一面……”他后来写道,“我第一次看到原来在我们习以为常的宣传之外还有完全不同的论述。”

此刻的王丹是北京四十一中的一名高中生,阅读广泛,活动力强。他也是个标准的“理想主义者”,既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也同时为狄更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激动。这正是共产主义实验的吊诡之处,它制造了无穷的灾难,仍能激起人们的理想憧憬。

文化大革命、林彪事件、四五运动、毛泽动去世、邓小平复出……王丹的童年是在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中度过的,中国是个高度政治化的社会,一个儿童也难逃影响。不过1岁,他因父亲来到江西南昌附近的鲤鱼洲的“五七干校”生活,“在迈开人生旅程的第一步时,就走在了‘五七道路’上”。他5岁时在幼儿园登台演讲,当邻居郭大爷拒绝给他糖果时,他还用糖纸写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声讨邻居的“资产阶级不良作风”。他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摆脱极权阴影的挣扎过程。

尽管遭逢如此多的悲剧,人们对于这个体制与信仰系统却缺乏根本的怀疑与反思。当邓小平推行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时,他又赢得了一片欢呼,人们似乎再度原谅了这个党与它缔造的邪恶制度。改革开放与四项基本原则,象征了即将到来的1980年代的矛盾性。在一个漫长的冰冻期后,人们努力尝试一切,试图冲破各种禁忌,在表面的自由之下,是一个从未改变的体制,当它的根本权力被触及时,它会毫不迟疑的露出利齿。

在此之前,人们要拼命地享受这骤然出现的自由。少年王丹也是如此,他沉浸于突然到来的多元思想与文化思潮,《第三帝国的兴起与衰落》《射雕英雄传》、斯汤达、席幕容共同涌到了眼前,邓丽君的歌声比邓小平的政策更为诱人。他也同样被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与共产主义理想鼓舞——它们都有一种救世情怀,符合一个少年人的英雄与浪漫情绪。

这本《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集》打开了一个新窗口,它让一个思想正统的少年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观察世界。这也象征着思想的传播又是多么出人意料,不管多么严密的控制都存在着缝隙,这本原本供高级干部参考的内部出版物流进了一所中学的图书馆,把一位少年引导上一条“持不同政见者”道路。

一本书改变世界观,或许是一种日后回忆的夸张。但北大的确把他引入了一条更为自由之路。

八十年代末的北大校园与中国社会一样,正处于一个思想与情感的沸腾时刻。国家控制的减弱,一个自由空间日趋形成,各种彼此矛盾的思潮、学术与实践交杂在一起。倘若五四时代是一个启蒙时代,八十年代就是一个新启蒙时代。知识精英在其中扮演着令人瞩目的角色,他们的使命感与被期待的程度,也唯有五四时代可比。

王丹忙于体验这眼花缭乱的新生活。参加各种话题的讲座,听完了《河殇》的讨论会、就又去理解通货膨胀的原理,他创办文学杂志,第一次体验到上街游行的滋味……

这一切忙乱而刺激。在短暂却浓缩的北大时光,他最富有成效的角色不是单纯的思想者或活动者,而是一个联结者。他在知识与行动之间寻找联结,也在知识分子与学生间建立桥梁,他创建的“民主沙龙”与校园杂志,把方励之、许良英、戴晴这样的人物带入学生中间,也把青年人的朝气与理想传达给这些知识分子。他表现出某种罕见的历史自觉性。他对反右与文革产生了浓厚兴趣,试图与上一代知识分子的传统连接起来,他也关心苏联的异议传统与缅甸学生的反抗,这种历史感是支撑他渡过日后漫漫旅程的最重要力量。

但不管对于中国的未来或是自己的未来,他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设想,他正沉浸的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尝试。他也预感到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能会发生,但对它的残酷性缺乏丝毫的想象,毕竟在整个八十年代,自由与禁锢、改革与保守的力量拉锯中,似乎总以前者胜利为告终。

历史突然涌来,把这个20岁的知识分子活动家推到了中心……



我在《王丹回忆录》中看到这段往事,它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我差点就忘记了他与我出入同样的三角地与28楼,在未名湖旁与西门的草坪上游荡。

在书的封底,是那张著名的照片,他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背后黑压压的人群与模糊的天安门城楼,他的头发软软的扣在头上、鼻梁上架着宽宽的塑料框眼镜、身上则是过分松弛的绿色夹克衫,左手握一叠稿纸,右手拿着麦克风,脸部清瘦、充满稚气,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庄严——那或许也是80年代气质的一次完美展现,理想主义者们不顾自身的脆弱与现实困境,试图超越自身、奋力一击。

整个1989年夏天,我是在长安街旁的一所小学课堂里度过的,焦虑而疲倦地准备初中考试。上课时,我听到零星的枪响,在夜晚也曾被坦克的轰鸣声吵醒,偶尔看电视,总是广场的混乱的景象,我模糊地意识到这个国家有大事发生,却没我面临的考试重要。我没对这些年轻人产生过特别的同情,反而有一种疏离。

我父亲是军人出身,笃信秩序的重要性,他也是邓小平政策的受益者,认定这些广场上的学生带来了过多的不安定,尤其是当戈尔巴乔夫来访时,我觉得这些未撤出广场学生让国家蒙羞。这种看法也影响到我,尤其是当中央电视台开始大肆诋毁学生领袖,对死伤军人大唱赞歌时,我真心相信这是一场动乱,对于被悬挂与焚烧的“烈士”充满同情(我至今不知道这些惨案是否真实)。我也记得印在《人民日报》上的几排黑白照片,他们是21名被通缉学生,为首的是王丹,第二名是吾尔开希,他们看起来倒当真像是通缉犯。

夏天过后,我如愿地考上了重点中学。新教材中有一本薄薄的黄色小册子,正是关于天安门的学生,政治老师喋喋不休的用“反革命暴乱”来形容这一事件,王丹、吾尔开希、刘晓波乃十恶不赦之徒。不过比起这些宣教,一个更有力风潮的出现影响了我和同学们。在这一年秋天,一部叫《潮:来自台湾的歌声》的专题片在中央台播出。电视画面上天安门广场那群焦灼、声嘶力竭的青年,被小虎队、童安格、金素梅的形象与声音替代了。同学们兴奋的翻录最新的台湾专辑,谈论赵传与四大天王,谁还在意这年夏天发生了什么?在整个中学时光,1989年似乎突然消失了……

1995年,我进入北大,感慨故园不在,一股平庸涌动。这是一个去政治化、去理想主义的校园。诗歌、思想与天下事,再不是年轻人的生活重心。燕园里最受青睐的社团是山鹰社与爱心社,三角地贴满了TOFEL、GRE的培训广告,而不是政治宣言、文学沙龙。游行更成了一种禁忌,我唯一的体验是1999年的反美游行,那是校方允许与组织的,用旅行车把同学拉到美国使馆前。与八十年代的亲西方态度不同,一股狭隘的民族主义浪潮开始兴起,用来填补共产主义破产的价值真空。

我缅怀五四时代与八十年代,却从未对1989年的广场感到特别的兴趣。只有一次,我随余杰在勺园的一个韩国留学生宿舍里观看纪录片《天安门》,那真是血脉賁张的一刻,广场上的人山人海、到处飘扬的横幅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也对片中王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刘晓波的口吃与梁晓燕的清新印象深刻。

这感觉短暂、没激起我继续探究的兴趣。我对未来雄心勃勃,1989年的天安门不仅意味着危险、也代表着往昔,如今比尔·盖茨、哈佛商学院、全球化才代表着我要努力的方向。对于王丹、刘晓波或是天安门母亲的遭遇,即使我有某种下意识的同情,却也认定他们代表着被翻过的历史一页。在官方全面遮蔽了这段历史后,我也与很多同学一样,选择了主动自我遮蔽。

直到2009年前后,我这一看法才发生缓慢的转变。在经过将近20年令人绚目也没心没肺的经济增长后,中国迎来了它另一个转折时刻,人们逐渐发现市场经济、全球化、新技术革命并没改变这个政权,各种弊端也浮现出来。随着年龄的成熟,我也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中国背后蕴藏的巨大的黑暗,那些长期被压抑的声音,这个国家的另一种可能道路的被迫中断,还有我们这一代无法逃避的道德责任……1989年的天安门是探寻这一切的重要密码,王丹则是不容错过的角色。



在台北一间光线飘乎的Jazz酒吧里,我第一次见到王丹。他头发短促、脸庞圆圆的,比起当年被形容成“可能被一阵风吹走”的瘦弱学生,他明显地发福了,不过那股青春劲儿却尤在。

过去几年里,他在这里教书,与罗文嘉创办了一个促进两岸民主的基金会,编辑出版《公共知识分子》杂志……当媒体与民进党需要了解大陆政治时,他是个当然人选。他也卷入了台湾政治,因为一笔经费,他要上庭作证,也深受八卦杂志之苦。不过总体而言,台湾人对于他的印象颇佳,尤其是在对比他当年的战友、另一位住在台湾的学生领袖吾尔开希时,后者常因生活作风被诟病。

对于六四,台湾人的感受即使不似香港人那样强烈,却仍有特别的记忆。当年台湾的媒体对中共口诛笔伐,操着乡音的国大代表们对情况深感忧虑,甚至觉得这又是一个反攻大陆的机会,他们仍用“北平”而不是“北京”的称谓,明星们齐唱《历史的伤口》,把天安门的屠杀视作中国人的失败。北京的学生为台湾学生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榜样,中正纪念堂是一个缩小版天安门。

第一次见到王丹时,马永成感到特别激动。“他真是个咖”,他玩笑地说,相比于北京,台湾的学运只是小事一桩,天安门才是世界性的事件。造化弄人,台湾的学生运动世代不仅迅速获取了权力、也迅速被这权力腐蚀与抛弃,他们的人生像是一场加速度运转,与此同时,天安门一代还处于流亡中,像是被仍到某个停滞的时空。

我仍记得见面时的奇妙。我们喝啤酒、吃辣花生。我带着明显的紧张,他仍是个纪念碑式的人物,我差点就忘记了,他仅比我年长7岁,是比我高不了几级的北大师兄。我们之间似乎横亘着一堵厚墙,墙两侧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印象里,我们没进行任何严肃的谈话。既然他是个纪念碑式的人物,你该怎样向一个纪念碑发问呢?更重要的是,他的方式与我的期待截然不同。我原本以为会遇到一个凝重、深邃、不无悲伤的流亡者,他却快活、自嘲,有一种过分的轻松,仿佛我们在酒吧碰到的不过是一个老熟人,因为好久没见,没准备、也不知该怎样敞开心扉。我试着问起他的监狱生活,他却说几乎忘记了。我也想问他对海外民运的看法,他也是一语带过,我只好继续喝啤酒。

在那次见面后,我仍不时遇到他,我们热烈地打招呼,却从未进行过一次深入的谈话——关于他的过往、他对此刻中国的看法、他内在的忧虑。我们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在人群中,他既自在、又孤单。很有可能,这也是流亡的副产品,他需要与周围保持轻松,却无法真地进入其中,或许他也不愿意进入其中。这是流亡的必然副产品吗?它又怎样影响他的政治行为,那个昔日懵懂的中学生的确变成了我们时代最富盛名的“持不同政见者”。

“我现在有耐心,或许太有耐心了”,他说。我们坐在国宾饭店的茶室里,进行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认真谈话。他的语调里仍是一贯地调侃。流亡15年之后,他仍有着北京少年的典型俏皮。他的声音也依旧沙哑,在24年前的全国通缉令里,他的特征描述里正有“嗓音沙哑”这一条。今天的声音更低更哑,因为半个月前的一场剧烈咳嗽出血,他的喉咙中生出息肉,医生警告他不能喝酒、吃辣与过多地讲话。

“这和监狱生活没关系”,他连忙打消我的想象,我记得他是在秦城监狱里得的咽炎。这正是我认识的王丹,他回避自我浪漫化。

流亡让他更意识到中国问题的复杂性,这个社会需要准备,他这样的“持不同政见者”也需要准备。这漫长的准备过程,不仅是一种生命的停滞,也意味着无穷的希望。

“要是六四成功了,我可能早完了”,他说。怎么样才算成功呢?是天安门的指挥部搬进了中南海,学生领袖成了掌权者吗?

王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多年来,他要不厌其烦地回应这样的指责——要是你们当权了,情况要糟得多。为这种指责做论据的是中国20多年的经济增长与海外民运界的各种内部争执、学生领袖们的不佳个人表现,前者证明共产党的统治是有效的,而后者则似乎表明这些昔日的反抗者是一群多么不值得信任的人。

他们24年前在天安门静坐、请愿、绝食时,从未有取而代之的意愿。他们的诉求如今看来温和得不能再温和,不过是为了重新评估胡耀邦的地位、反贪腐、提高知识分子待遇、争取言论自由、校园民主……这不过是学生们对限于困顿的改革的不满,他们对于现行制度、意识形态,都没有产生根本的质疑。他们甚至也从未想到自己的行动会产生这一连串反应,它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控制力,他们不再是领导者与组织者,而是被裹挟其中。

台湾的民主转型也给他带来新感受。他感慨两岸的不同命运,台海两岸在80年代似乎处于同样的起点,都深受民主第三波浪潮的影响,校园内都在进行相似的试验,但台湾成功了,自己却失败了。当然,他也感慨历史的复杂,这些成功者如今又陷入了强烈的失败感,包括他的朋友罗文嘉与马永成。

但他在台湾能实现多少政治抱负?靠他的两岸基金会、华人民主书院、Facebook上七万个朋友、还是不断涌来的大陆学生?

在一连串的逃亡、被捕、入狱、流亡后,这曾经吸引了整个世界注意的“天安门一代”也似乎没形成一个鲜明有力的政治反对力量。这一代人成立了各式各样的组织,但往往是在明确和稳定的表达与行动之前,就很快陷入了内部纷争。一些学生领袖在屠杀周年纪念时,仍会面对着镜头表态,但他们已普遍创造出新的身份了——风险投资人、牧师、商人、电台主持人,而不再是个职业反对派,他们似乎背叛了昔日的理想。

王丹从不批评自己的同代人,包括也同样生活在台湾、当年和他同样富有盛名的吾尔开希——“你想想看,开希已有24年没见过父母,这对人是多大的折磨”。对于当年在广场上过分激动、如今投身商业世界的柴玲,他也更愿意把她的道路视作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她成为广场总指挥是个偶然,她也有权寻找新的身份。这种同情或许也是对他这一整代人的,是啊,当他们被推到舞台中央时,他们不过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没有深入的思考、更缺乏实际的政治历练。如今,批评者们忘记把矛头指向镇压者,反而常把这群年轻人作为标靶。

王丹是其中最让人尊敬的一位,他不是一次坐牢,而是两次坐牢。在第一次释放后,他出于对六四死难者的愧疚与未竟之志,留在政治与社会气氛已经大变的国内继续他的斗争,因此被判11年重刑。流亡美国后,他也从未自我放弃,除去参加正常的政治活动外,还在哈佛获取了博士学位。

在过去的三年中,他在台湾教书。除呼吁、串联与集会,他也在大陆来的交换学生中找到了久违的阵地,这对于一个无根的流亡者显得至关重要,他们中一些好奇者像是打量大熊猫或是史前文物一样接近他,然后被他大大咧咧的孩子王劲儿征服,感慨还有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存在。

王丹乐观地相信,他的努力已使台湾社会意识到中国民主化的重要性,他们搭建的民主平台,很有可能在未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马永成私下却多少觉得,王丹的确维持了一个不错的位置与能量,但对两岸交流却难有太多期待,它找不到真正的着力点。对于中国的海外民运分子,他感到一种苍凉,当年台湾的流亡者普遍抱有强烈的希望,因为台湾会变,但大陆的问题太大、太复杂了,大陆流亡者要辛苦得多。台湾流亡时间最长的彭明敏也不过流亡了22年,而大陆“六四”一代流亡海外已有24年。在大部分时间,王丹必须要与一个逐渐消失的记忆作斗争:当你问起今日的北大学生,很少有人知道1989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也很少有人知道王丹到底是谁。王丹与朋友们发起的“天下围城”活动,与其说是一场政治行动,不如说是一次集体行为艺术,他提醒世界不要忘记。

但对于王丹来说,政治只是流亡的维度之一,它还有另一种意味……



“我喜欢残败的东西,美是来自悲哀,流亡是个悲伤的事情,你要离开母体,我在这里中感到一种特别的美。”

被问到流亡与美学的关系时,王丹从厌倦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他之前一直用礼貌来掩饰这种厌倦。

自1989年夏天以来,他就处于一种流亡之中。先是一种内在的流亡,他被关押于监狱中,然后他被驱逐出中国,外在流亡也开始。流亡的荒诞也注定伴随着他,他要在这种荒诞中创造意义。关押在秦城监狱时,他以21岁之龄来理解外在自由与内在自由的区分,“当人身自由和基本人权被剥夺了的时候,一个人对自由的全部热爱就会加倍倾注到对内心世界的自由追求上……即使是在逆境中,在一个最肮脏嘈杂的地方,一个内心自由的人也可以体会到生活的美”。流亡美国时,他又要面临身份的戏剧性重组,他先是从一个学生领袖变成囚犯,如今又获得了充分的自由,这自由可能解放他、也可能压垮他。

相较而言,台北仍是个不错的流亡地。各种各样的流亡者造就了这个岛屿。从郑成功到蒋介石,他们在此建立流亡政权,徒劳地面对中央帝国,从渡过黑水沟的泉州农民到百乐门的金大班,他们的乡愁无处安放、四向迷漫。

对于王丹,甜品店、夜半的诚品书店、蜿蜒的小巷、醉酒的朋友,台北让他找到另一种归属感,缓解不断滋长的乡愁。相比新英格兰的凛冽空气,台北潮湿、温暖,像是个温柔乡。他还找到了一直被压抑的作家身份,比起学运领袖、政治流亡者,这可能更符合他内心的渴望。在燕园的岁月里,除去民主沙龙,他也是文学杂志的创办者、热情的诗人,他在1989年初的一首小诗后来被张雨生谱成流行曲《没有烟抽的日子》,红极一时。在台北,他出版过诗集、散文集,一些作品被少年人评为最受欢迎的诗作。这重身份与趣味,似乎是他过分政治化的身份的一种平衡。

还是多年前,一位旁观者就发现,与其他学生领袖不同,王丹有一层更敏感的内心世界。他在狱中写下这样的句子:“秋日的傍晚,四、五点钟的时候,从半开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大群的归巢麻雀在落叶将尽的稀疏树梢间上下翻滚,桔红色的夕阳把半边天空染成金黄。这种色彩与窗外世界的静谧融合在一起,总是给我一种强烈的震撼。带着这难以言表的感受,我常常独自站在窗前,静静地目送夕阳的西下,直至夜色的降临。”它像是一种自我保护,防止自身被现实的残酷吞噬。他自己也说,因为有文学,他不怕输,可以在政治世界更放松,他可退回文学世界。

“那场冬雨像一个个性内敛阴郁的孩子,静默地坐在那里,尽管不暴烈,却令人窒息。我只有拥被坐在窗口前,看中山高架桥上至深夜仍车水马龙的一条光河,在雨幕的朦胧中一寸一寸计量时间的长度。”他这样描述冬日的台北,用的文章标题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翻开王丹的新书《台北日与夜》,他写半诗半散文的段落,年轻的摄影师陈卓邦配上照片。整本书的情绪也是孟庭苇式的,一点点感伤的小布尔乔亚。

这感春伤秋的劲头似乎与20年前没什么两样,这值得庆幸,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他对世界与生活的认知没有太多的改变,也没有太多的深入。

读过他的回忆录、政治分析文章、诗歌与散文、还有Facebook上的生活点滴,我被一种深深的困惑包围着,他的高度戏剧性的经历似乎没有赋予他一种观察、理解世界的独特角度。他有高度的历史意识,正是这历史意识把他推向舞台中央,但他似乎又逃离了常与这历史意识伴随的深刻与沉重,他对于中国历史、对于民主看法,往往是常识的重复、缺乏必要的独特性。他高度敏感于个人感受,但他的个人感受却又少一层真正的自我追问,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文学趣味停留在80年代初的朦胧与抒情气氛中。历史力量没有把他推入智力与人性的深渊,反而让他凝固在某个少年时代——他总是那个在北大塞万提斯像下组织沙龙的历史系学生,一个雄心勃勃的文学青年。

或许这也妨碍了他扮演更重要的历史角色。1989年的天安门,不仅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也是全球历史的重要一刻。广场上的学生不仅感染了中国社会,也让整个世界屏住呼吸,对于东欧、苏联这些同样的极权主义国家尤其如此。在这个意义上,王丹与天安门学生,与波兰的团结工会、捷克的哈维尔与市民论坛、或是一年前的缅甸88一代一样,是一场全球革命中的偶像人物。但王丹的意义似乎仍被局限于华人世界,没有演变成更辽阔的历史叙述的一部分。这其中当然有多重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们成功了、中国失败了,或是中国足够大、已自成一个宇宙,也因为代际的不同,哈维尔、昂山素姬在领导各自国家的革命时已是智力与情感成熟之辈,他们更是68一代,而不是89一代……但这一定也与他的个人局限性、或者整个中国异议群体的局限性相关。我问起他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流亡者与异议者的交往,他说很少,也没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他说,这因为他的懒惰,也与内心骄傲有关,他没有动力去融入别人的世界,他有一个自足世界,正是这种自足让他可以坚持做一件事,而未偏离轨道。但倘若自由与民主是对多元价值的追求的话,这种缺乏对多元文化、另一种可能性的好奇心,可能给这种追求带来新的障碍。

很有可能,我的这些感受一点也不对。即使有一些道理,它又够公平吗?“流亡”,就像爱德华•萨义德说的,“Exile is strangely compelling to think about but terrible to experience. It is the unhealable rift forced between a human being and a native place, between the self and its true home: its essential sadness can never be surmounted. ”(流亡想来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但体验起来却是可怕的。它是强行在人类与其原居地、在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缝:其根本性的悲哀是永远不能克服的。编者注。)

我从未经历过流亡的折磨,又怎好擅作评价。或许正是这种无法深刻的少年劲儿,让他熬过了监狱与流亡岁月,他成了89一代中最能保住昔日理想的一位。

或许我们应该在纵酒之后再谈论这一切,他对我说,通过书籍不能了解一个人,除非每一页都用酒精浸泡了。在经过多年的公共生活的训练后,他早已熟练地把自己的内在世界关闭起来,这种“狡猾”是他这样的流亡者必须的自我保护。

我们再度说起了北大,我知道,燕园始终在他的内在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他仍常想起落雪的未名湖,那种肃穆的寂静。他也仍宣称要成为北大校长的梦想,这比成为中国的民选总统更让他激动。当我说起三角地几年前被拆了,他竟淡然的说,那就再建呗,这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种对未来的强烈信念。是啊,蔡元培不过用一代人的功夫缔造了现代北大,我们为何不能再用一代人的功夫再恢复它的荣光。

况且,历史是多么的不可测,只要稍微转化视角,整个节奏与主角就发生了变化。在我成长的时代,天安门是个被遮蔽与遗忘的主题,但或许再用不了几年,这些几乎被忘记的天安门母亲、刘晓波、王丹将占据媒体的空间,激起整个社会的情感巨浪。

既然我这位师兄钟情诗歌,我也把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一首《伊萨卡岛》送给他:

当你踏上伊萨卡之旅,

愿旅途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不要怕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

独眼龙,或愤怒的波塞冬海神:

你不会在途中遇到这类怪物,

只要你高扬起你的理想,

只要你有一种罕见的兴奋,

激励你的精神和肉体。

只要把“伊萨卡”置换“天安门”或是“未名湖”,这正是王丹的旅程。而我也坚信,他也终将会像奥德修斯一样归来。(完)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本文编辑 霍默静 mojing.huo@ftchinese.com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24 23:40 , Processed in 0.072778 second(s), 2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