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方心田的心田作者:范晓波
朋友心田有新书《平静的忧思》出版,有报刊要刊登评论文字。心田希望我也写一个。我平常没怎么写过书评,就以朋友的身份写了个人物印象记。但愿能给关心他的朋友和读者提供一个新的观照角度。 有次出游,家里的警察假装随意地问我:和谁住一起? 我特坦然地回答:方心田。 电话里立刻冒出一些森然之气:方心田? 我反应过来,补上:不是女的。 警察仍在狐疑:方心田会是男的?! 后来才知道,不少人初听这名字,都以为对应物是个女的。 我没有这样的误会,我是先看见对应物,才看见名字。大概是1992年高考前吧,我刚从上饶师专毕业不久,方心田和我的一位同学到鄱阳监考,跟着我同学到鄱阳中学我父母家里来找我玩。 那位同学在师专时和我交往并不多,我们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很客套地怀着还很新鲜的旧。方心田坐在一边,挺配合地安静而温和地笑着,雪白的牙齿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十分醒目。 这副雪白的牙齿在记忆里晃动了十余年,直到2003年,我才再次见到它的主人。 2003至2004年,我和方心田在江西教育期刊社做了一年同事,我和他的交往密度远远超过了充当媒介的那位同学。这段交往,远非和谐一词可以定义。 我觉得使用甜蜜这个略显暧昧的词也不算过分。 我并非善于经营友谊的人,坦率地说,对朋友这个越用越廉价的词是有些犯怵的。我不会轻易指认一个人是朋友。有甜蜜感的同性朋友至今恐怕不会超过一个巴掌。 他们大多性情敦厚,善良而有宽容心。我们大多志不同道也不合,但时间久了,就会想他们,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想念,来得从容,因而也更持久。 见面了,也不一定非要说什么,就是坐在一起,随意地喝酒,特别松弛,享受那种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情绪都可以让对方了然的无忌。 我们基本都有过20年的交往,猴子伪装成人之前是什么模样,彼此都很清楚。 方心田和我那几个彼此见证过青春期的朋友很相似,不相似的是,他还是个比较经典的文人。 有他本人的口供为证:方心田本名方新田,1988年初次发表文学作品时才启用方心田这个笔名。此后,笔名基本取代了真名,真名变成曾用名被人遗忘了。 80年代那会儿,农家孩子考大学的目的就是超越“田”字的围困与束缚;因此,摒弃新田这个农耕旨趣浓重的名字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把新田直接更改为心田,在我看来是有一定风险的。 任何一个女人听说丈夫同一个叫心田的人结伴出游,第一反应肯定是肾上腺素分泌过旺;另一重风险,心田在汉语里的对应词是内心,准确地说,是内心一种更抒情更修辞化的说法。 一个男人用心田做名字,等于向世人宣告,这是个把精神空间看得很重的人。 熟悉方心田的人都知道,此君嗜酒如命,和朋友聚会,每餐必喝,每喝必尽兴,每尽兴必小醉或大醉。 对于方心田醉酒后的种种憨态,文友们多有记述。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在西安出差时被文友灌醉,扛回宾馆后呼吸不畅,和他同居一室的单位领导吓坏了,守在床边每隔个把小时就为他号次脉,结果彻夜未眠。 酒是所有饮食中最具精神内涵的东西,可以说,酒是有灵魂的水。不管是借酒浇愁还是借酒装疯,爱酒的人喝的主要是一种情绪;酒也是藏在水里的火,喝酒的人追求的最终是自我超越和燃烧。 如果说方心田也有出卖朋友的时刻,肯定是在酒桌上。 有时我比较克制,他就会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揭发:你今天没喝到位,我记得你x时喝过多少多少酒。 一个被酒点燃了神经的人,不会觉得自己身上燥热,只认定每个冷静的人身上都是寒冷的。 网友也是方心田精神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酒提升了心脏的温度,网友则拓展了生活的宽度。 曾和方心田一道去外省出差云游若干次。每到一处,必有网友出面以美酒相待。并不像江湖上的传闻,他的网友中当然不乏适龄女青年;不过,更多的是他在一些论坛里共事多年的坛友,男男女女,高矮胖瘦,什么职业什么年龄的都有。 这些人到了江西,他也以同样的热忱陪吃陪聊陪游。 方心田的网友,过去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中国地图;现在,只是中国地图恐不够用,前几天,还分享到他的新西兰网友捎来的葡萄酒。 我没有交网友的经历,只愿同熟悉并喜欢的人交游。在这点上,方心田远比我开阔。如果用手风琴来比喻一个人的心胸,我的手风琴总是合拢的,他的则是经常打开的,不断地,演奏出款款动听的欢迎曲。 方心田做了十多年编辑,眼下已是《教师博览·原创版》主编,不过同这个角色相比,我更看重的是他作为一个独立写作者的身份,这是他的心田里最有深度的部分。 方心田是比我高三届的中文系师兄,他读师专时,正是文学像感冒一样大面积流行的年代。作为中文系学生,他难免也为此发过烧。这影响到他在校和毕业后的诸多选择。 早些年他也会向文学报刊投稿,发表过不少作品。不过很有意思的是,他并不愿加入作协。 我所在的单位有不少人是方心田的朋友,对于一些朋友介绍他加入作协的善意,他总是委婉地谢绝。 这样的写作者,在我认识的人中是十分罕见的。 方心田曾对我说过,他写作不是为了作家头衔,他只想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与体验。 其实,是否加入作协和能否保持独立写作也没有必然关系。但是方心田对于虚荣的警惕和对写作本意的恪守,还是令我十分敬佩的。与之相对立的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在论文和文艺作品里热爱真理;在现实生活中却聪明狡黠,以各种堂皇的借口,和他们所批评的大众一起随波逐流,甚至,背弃常识。 方心田的写作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浓情美文;二是激情杂文。前者主要关涉乡亲、亲情、友情和爱情,展示了他的温情和柔软;后者则直面复杂的社会现场和人的精神困境,表达的是他的清醒与坚硬。 对于他的写作,不少文友已给予高度赞赏,有学者甚至断言:方心田比许多所谓的著名作家写得更好。 在我看来,精神情怀和现实操守比单纯的文学才华更能区分一个写作者的优劣。 仅就驾驭文字的能力而言,在我认识的作家中,低于方心田的大有人在,高于方心田的也数量不菲;但在写作和做人的格局上都高于方心田的,还真是很少的。 在实用主义绞杀了道德和羞耻感的年代,能做到一个合格的公民就已经接近了高尚;能始终同真理和美感站在一边就已经毗邻伟大了。 大概是2003年冬天吧,和方心田一起坐卧铺火车去北京。夜间无事谈论有关文学的一些人与事,结果在一些无关要旨的观点上发生分歧。我们的顽固都显现出来,分歧就一直僵持了一千多公里,最后谁也没有妥协,只是用喝酒遗忘。 后来渐渐发现,方心田的心田里并非只有随和,对于他想坚持的思想,他的捍卫是坚韧而激情澎拜的。 那时我就想,方心田的心田之前是有个“方”字的。 做一次望文生义的游戏: 一个男人把名字改为心田,表明了他试图让内心长出花朵。 一个人叫心田又姓方,又表明他的内心花园是有棱角分明的围墙的。 底线之外,望见的是他的坚守;底线之内,你可以任意触摸他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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