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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唯:钱穆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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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 06:24: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张晓唯:钱穆的生存之道
● 张晓唯   
  

  史学名家钱穆(字宾四)靠刻苦自修,由寒微的乡村教师而讲学北大、清华等校,望重士林,历久弥坚。然其思想和学脉起初均不入学界“上层”主流,始终处于边际状态,却能顽强自持,以至卓然成家,终为世人所认可。他生长于贫苦环境,早年家中累遭变故,胃疾几乎伴其一生,且多次“历险”,凶危屡现;又遭逢变动不居的乱世,流徙动荡,长年索居,而后半生更孤悬海外,几乎亲情阻断,却始终自励自强,生生不息,先后著书75部,累计1600万言,并得享九六高寿,诚当世学林一异人也!而这,除了外部因素,无疑还与宾四先生顽强的生存意识和对“文化生命”的奋力追求大有关联。

  钱穆的祖父中年多病,三十七岁即谢世,其父亦体质羸弱,曾三赴乡试,皆病倒科场,终年仅四十一岁;其长兄不胜积年劳顿,复发胃疾而亡,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寿”,在钱穆内心投下深深的阴影。而他本人“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屡受体弱困扰。因而日常读书中对“年寿”之事尤为关切。他读陆游晚年诗作,深为放翁“壮心不已”的豪情所触动,羡慕诗人之长寿;又读《钱竹汀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一度极差,后来其身体转健,高寿而治学有成。使钱穆深获启悟的是:“读日人一小书,论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念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规律化,如静坐,如郊野散步等。”强化了生存意识,又肯“知行合一”,钱穆欲挣脱命运的“劫数”了。他二十余岁时,迷恋静坐健身,每日午后锐意习之,“因此悟及人生最大学问在求能虚此心,心虚始能静。”可谓禅机初窥。他还一度仿效伍廷芳倡行的冷水浴,虽寒冬不辍,而毕生最经常的运动方式,便是郊外散步和山间跋涉。由于胃疾,他的饮食清淡而节制,致令同有此病的陈寅恪引其为同道。钱门弟子称乃师为“很懂得生活之人”,可见宾四先生用心养生的自觉程度。

  然而,钱穆“惜命”的另一面却是苦学不倦。其晚年自述:“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勤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钱穆的自学之路漫长而艰辛,自十八岁因家贫辍学即在乡间开始教书生涯,小学十年,中学八年,“虽居穷乡,未尝敢一日废学”,惟“既无师友指点,亦不知所谓为学之门径与方法,故其初在冥索中努力而尤见艰苦。”对于钱穆早年的学无依傍,唐君毅称之为“独立苦学,外绝声华,内无假借。”钱穆认真模仿古人“刚日诵经,柔日读史”之例,每日清晨必读经、子难读之书,夜晚始读史籍,中间则泛览闲杂之书。如此十年,为其深厚的学养植下了扎实根基。后人每每感叹宾四先生“生命的定力”何以如此强韧?实则与他读书兼“养气”的传统追求有关。钱穆读书,刻意仿效前贤,并能反躬自省,进入新境界。他自述:“读曾文正《求阙斋记》,常念当自求己阙。如袁绍多疑少断,自念余亦多活动,少果决。因此每晨起,必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钱穆幼年跟随父兄,染上烟瘾,后在梅村小学任教,课本中有劝戒烟一节,他自忖:自家嗜烟,何以教诲学生,遂决然戒之,后数十年不吸。接近钱穆的人说他无论做何事,均“能提得起,放得下,洒落自在,不为物累。”

  那么,钱穆的“延寿情结”与矢志苦学之间如何谐调?按通常理解,二者显然捍格。在他的忆述文字中语及师友之外着墨最多的便是“出游”,即对大自然的挚爱。看来,答案就在其中。他常年生活乡间,“野”趣盎然,既好文史,更移情山川,追慕太史公遍历名山大川之雅,游兴甚浓。他任教集美学校,常到海滩游,观潮涨潮落,心旷神怡;在北大主讲通史,必到近侧的太庙备课,在古柏旁草坪上,“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在古都北平期间,他先后四次远游,登临东西名山,游历南北古迹,即使战火纷飞的南行途中,仍不忘游览南岳诸峰,领略桂林山水,兴致分毫不减。其后在遵义讲学,更喜此处风景,阳春时节,遍山红绿,草地花茵之上,听溪水喧闹,观群燕翔天,竟致“流连不忍去”;及至无锡江南大学,午后闲暇,一人泛舟太湖之上,水天一色,幽闲无极,自感得人生至趣。当年钱穆的学生不无慨叹:原以为先生必终日埋首书斋,不意好游更为我辈所不及,始识先生生活之另一面。钱氏尝称:“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

  如果以为钱穆只以书本和山水为伴,乃一落落寡和之人,那肯定是误解。他在人际交往方面亦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其晚年所撰《师友杂忆》谓:生平诸位师友,奖劝诱掖,多有助益,实乃自身“生命之重要部分”。清末民初江南尚存传统人文环境,钱穆濡染于此,受诸位师友影响颇深:其师吕思勉,钱穆早先多有请益,视为良师益友;钱基博最早欣赏钱穆,每有定夺行止之事,宾四常与之熟商;同学施之勉,曾任集美学校教务长,与钱穆生平交谊“最亲亦最久”。任教中、小学,钱穆感觉人际交往朴实无华,而他三十六岁后跻身北平高校讲坛,情形便有所不同。进入燕京、北大任教,乃钱氏人生一大转折,这得益于顾颉刚的大力推荐。顾、钱学术观点本有抵触,但顾认定钱氏学植笃实,不可多得,遂发表其《刘向歆父子年谱》于《燕京学报》,由此钱名噪学界。顾颉刚之于钱穆,可谓知遇之人。从江南一隅到古都北平,钱穆眼界大开,交往日众,常相聚谈者乃蒙文通、汤用彤、熊十力、张荫麟等。蒙文通与钱穆,似有天然亲和力,惜之蒙氏在北平时日短暂;汤用彤堪称钱穆的挚友,虽属留洋的“学院派”,然对乡土学人无丝毫轻慢,肯于吐露肺腹之言,深得钱氏好感。此外,钱穆与陈寅恪、冯友兰、梁漱溟等人亦各有往还,或切磋学问,或品评时贤,雅趣盎然。

  可是,钱穆与学界“主流派”胡适等人的交往却不顺畅。本来胡适十分赏识钱穆的治学功力,称钱氏《刘向歆父子年谱》乃“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并对学生说:有关先秦诸子事,可向宾四先生请教。外界以为钱“喜治乾嘉学”,张君劢甚至劝钱穆“何必从胡适之作考据之学”。近年仍有人将钱著《先秦诸子系年》视为胡适倡导“整理国故”的成果。钱穆初到北平,胡适的大弟子傅斯年对其优礼有加,曾邀至史语所,奉为上宾。胡适也将私藏“孤本”《求仁录》借给钱穆研览。然二人在老子年代、胡撰《说儒》等学术问题上观点迥异,时有争辩。钱穆据实力争,咄咄逼人,胡适委蛇周旋,常居守势。其实,具体的学术分歧尚属表面,深层原因是钱穆对胡适的“新文化”主张不以为然。他自述:“每读报章杂志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其不然,乃不免向时贤稍有争谏。”他后来甚至认为,中国思想界“实病在一辈高级知识分子身上”,如“新文化运动,凡中国固有(文化)必遭排斥”,贻害深远。秉此观念,无怪乎钱穆“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当年北大讲坛上最叫座者乃胡适和钱穆二人,钱穆称“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钱、胡对立渐呈公开。胡适时任文学院长,势焰正炽。钱穆居北平七年有余,曾数访胡适,而胡适只回访一次,且为告知解聘蒙文通事而来,钱穆与之辩,终不欢而散。钱穆在古都先后购书五万余册,尝笑语友人:一旦学校解聘,可摆一书摊,不愁生活。虽属调侃,似亦隐含落聘之忧。客观而言,胡适对钱穆,尚宅心仁厚,有所包容,而其弟子傅斯年、毛子水后来就不免有些意气行事了。

  钱穆自称:“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此固余之所短”,“余性迂而执,不能应付现代之交际场合”。透露出他对大学乃至都市生活的“不适应”。像他这样的乡土学人,留恋中国古代书院的教读气氛,即所谓“团体小,投其中,不觉是一客,如一大家庭”。可是在大学里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仅是一职业而已,故而“一进大学则感觉迥异”。他暗自感叹:有时觉得教大学不如教中学,教中学不如教小学。当年梁漱溟辞离北大,也有类似观念。钱穆与胡适等“主流派”的对垒,除观念因素外,还有着生活经历和教育背景的差异。显然,既无大学学历又不曾留洋的钱穆,尽管生性好强,还是把自己定位在“非高级知识分子”之列,因而有意无意地退处边缘,另谋生机。这便是他所谓的“择地之助”。

  抗战开始后,北大等校合组西南联大,迁至昆明,俨然战时文教中心。钱穆却在近傍小县宜良择地而居,每周除三两日赴昆明授课外,便在此独居著书,近50万字的《国史大纲》历时一年撰著而成。陈寅恪到此游览,见如此寂静之境,叹曰:“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此后,钱穆潜返苏州,借耦园隐居一年,撰成《(史记)地名考》一书,凡八十万言。回首这段经历,他不无依恋:此乃“余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在他看来:“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其后他重返西南,任职已迁至成都的齐鲁大学,而所选居所却是城外三十里处一孤宅。他说“乡居最惬吾意”。事实上,钱穆深知国内优秀青年皆闻风往滇,而齐鲁文史系素无根底,在此并无讲学之乐,“欲在此间振起文史之风,大为不易”。尽管如此,他仍然避开中心,择取“边缘地带”落脚栖身。战后,他决计“暂时绝不赴京沪平津四处各学校,而择一偏远地”,他后来客居香港十八年,盖属边缘生存智慧之体现。

  钱穆择取“边缘”自处,与其认定“学问之事,贵能孤往”有关。在他不多的几个笔名中,“孤云”一名即寓义于此。学人寂寞,自古皆然。而钱氏堪称耐得住大寂寞之人,确乎专心肆力于读书著述。当然,生活情趣亦不可少:钱氏喜盆景,好戏剧,善围棋,更善吹箫。其自述:“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实为生平一大乐事”。钱穆一生元气淋漓,固然不乏退处边缘的“让”,也时有当仁不让的“争”。其晚年所著《孔子传》等数部书稿,终以原貌出版,即其力争所致。他为香港中文大学首任校长人选,与英方反复争持,终由华人担任。当争则争,阳气升腾,莫非延寿良方?

  对自家学术生命的传世,钱穆满怀自信。他治学“善模仿,念新知,勇创见”,刻意追求博大,他认为,“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苟其专在一门,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他早先致力于考据之学,力求精进,后来转而阐发义理,偏重通识性论著,归趋“经世致用”。他晚年称:“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其治学的转折在四十年代初,原因固多,此时他结交蒋介石,应是促其变学的一个重要因素。蒋赞许钱的宏论,主动约见,邀其至中央训练团讲课,又特嘱撰著《清儒学案》,以“国士”相待。钱深感“士遇知己”,遂放言义理,甚而破例横议时政,颇似“世外人”走出深山。不过,钱氏抱定“学术领导政治,道统超越政统”的玄想,未失书生本色。1949年新旧交替之际,钱穆“独断于心”,悄然赴穗,又允张其昀“恳邀”,继走香港,一去未返。就后果而言,他此举实有“弃家”之嫌,当年一位淑女断定:“钱先生为师则可,为夫非宜。”是耶非耶?宾四暮年幸得女弟子兼妻子胡美琦照拂,非但著述频频,且得享高寿。其生存之道颇堪玩味。

  后人品评钱穆,见仁见智,或贬其“迂腐得自成一家”,或赞其“真有一份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亦有人独辟视角,称宾四先生“可谓古今学者之健游、善生活者,亦善读书者。”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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