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忆师恩 陈材信

孝高陈材信

生生不息忆师恩

                  

   看了八四届同学们的回忆文章，不由得让我想起曾经教过我、给我留下深刻影响的老师们。

      我是在上海大任小学上的幼稚园（现称幼儿园）。小学附属的幼稚园规模很小，一二十个学生，两三位老师，一间设在大厅里的教室，几样小木马之类的玩具。

      唱过“排排坐，吃果果”的儿歌，吃过课间餐（一两块饼干）后，不少的时间是自由活动。追赶打闹，蹦蹦跳跳，就是“功课”了。

      大厅的两扇门是落地式大门，镶嵌的是刻花“玻璃砖”（厚玻璃）。门把手连着上下门栓，扭动把手，上下门栓同时或开或关，新奇好玩。这门把手也变成了我们的玩具了。

      有一天，大家又发明了新的游戏，即爬上小桌子往下跳，比赛谁跳得最远且不摔交。轮到我了，我使劲地一跳，哪知整个身体扑向了大门，一双小手扑向了玻璃！哐啷一声，门玻璃被撞得粉碎！教室里一片寂静！

      我闯祸了！我吓呆了！

      一位老师很快地跑到我的旁边，蹬下身子，捧起我的双手，仔细地察看着。看到没有流血，才放心地不停地抚摸着我的手问：“痛不痛？痛不痛？”同学们都乖乖地坐到小凳子上了，等待着老师的批评教育。老师缓过神来，开始讲话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等待着老师的训斥。

      “小朋友们呐！大家看看：陈材信小朋友多勇敢啊！摔了交都不哭！看那红扑扑的脸蛋，多可爱啊！”

      老师的态度出乎意料，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这件事，老师大概没有告知家长。因为，此后，家里的人从来没有提起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赔偿的事。

      1941年日寇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大概听到了日寇要占领租界，占领学校了，大任小学的校长老师和全体学生哭作一团，哭声一片。“我们要当亡国奴了！我们要当亡国奴了！”那哭声，撕心裂肺，直插云霄！

      不久，取消了英语课，改上日语课。日语老师是个典型的侵略者的模样：一副骷髅脸，冰冷恐怖。鼻子底下，蓄一撮人丹胡。西装革履里，裹着的是僵直的腰板、罗圈型双腿。“啊、咿、唔、厄、哦，卡、ki、库、开、ko”,“库打子，娜娜子”的教了一阵子，学生们却云遮雾罩，不知所云。

      我的老师们在教书的同时，却要冒生命的危险保护着学生。空袭了，他们按街区将我们一个一个地送回家。经常是，街道上布满一滩滩被弹片所伤的中国老百姓的血，老师却要带着我们，沿着墙根，侧着身子，于“枪林弹雨”中艰难地前行。三四年，师生们都是生活在屈辱、惊恐、危险之中。是这些爱国的老师，保护着我们的生命安全，防止着日本师生对中国学生的欺侮。

      抗战胜利后，举家迁回武汉。我就读于武昌保安街小学。我的班主任老师教我们语文。有一次，应交的作文我却没有写。情急之中，父亲只好代庖了。内容大概是谈理想的。我父亲为我写的作文是这么开的头：“淅淅沥沥，帘外雨声滴滴……”之后，大概写的是，长大后我要当一名老师，云云。

      作文交上后，过了几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她的房里，轻言细语地问我：“这篇作文是你写的吗？”我不敢说谎，回答道：“不是。”“那是谁写的呢？”“我父亲。”“写得很好！”沉默片刻，她继续地问道：“你长大后为什么要当一名老师呢？”我惊慌失措，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因为，我压根就没有想过，我长大要做什么这类问题。我抬起头，偷偷地观察老师的脸色，令我吃惊地发现，在幽暗的房间里，我所爱戴的班主任的那双大眼睛里，却泛着晶莹的泪花。

      几年后，由于必然和偶然的因素，我机缘巧合地考进了武昌艺术师范专科学校，将要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将要实现我儿时的“理想”了。我常回忆起当年我的班主任老师那双饱含晶莹泪花的大眼睛。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着的，是高兴的泪？是感伤的泪？是满意的泪？是失落的泪？我无从知晓。

      但那情景，那形象，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名画般，深深固化在我的脑海里了。

      艺术师范，规模很小，老师也不多，但大多是武汉市的“中教”名师。音乐老师马思白，听说与冼星海共过事。美术老师赵合俦，擅长画翎毛花卉。“文革”时，因画了一副“苍鹰图”而被批斗，被污称为“黑画家”。语文老师张继志，是“中教一级” 语文老师（其待遇远远超过以后的“特级”） 。

      单讲张老师是如何上语文课的吧。

      张老师爱下围棋，常常通宵达旦，与人对弈。由此，白天上班就没了精神，常在办公室打瞌睡而忘了上课。

      “张老师，是您的课了！”

      上语文课的铃声一响，若是还没看到张老师，我就跑到办公室去这么叫他。他忽地从藤靠椅中站起来，随手夹了一本书就上了课堂。或许是没有升学率的缘故吧，没备好课，他就给我们读小说。一听说要读小说，就博得同学们的满堂喝彩！

      有一次，他给我们读老舍的《断魂枪》。他老人家，读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绘形绘色，跌宕起伏！四十五分钟，倏忽即逝！临到要下课了，小说也快读到结尾了。他拖长了声音，悠悠扬扬地念道：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此时此刻，张老师把书慢慢合上，微微地闭上双眼，微微地带着笑意，像品味着葡萄美酒似的，砸吧着嘴，称赞连连：“啧、啧、啧！真好，真好！写得真好！……”

      没有什么“课文分析”，一气呵成，一读到底！

      下课后，小校园里，到处听到同学模仿不知是张老师还是沙子龙的声音：“不传！不传！”

      “不传！不传！”

      “不传！不传！”

      图书室的老舍的小说集，不到半天，被抢借一空！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看似漫不经心地，却着实培养了我们学习语文兴趣的，是张继志老师。

       ……

      捧读三十年前我的学生的文章，让我回忆起半个世纪前我的老师们。他们施予我和我同辈人的恩情、恩惠，怎不叫我感动万分，感激不尽呢！      
                                                                    陈材信  2014年3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