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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学人散文丛书”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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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8:03 | 只看该作者
  挥霍
  一位在大学服务了四十年的老教授,在对一篇论文的讲评中,提出他对学问的看法,这个看法,应该可以当作他以整个生命写的论文的最后结论。


结论是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我们的见识并没有比古人高多少,几千年来的学术进展,累积了几千万人的智慧成就,并没有使人的价值更为提高。据他的意见,人几乎是白活着,因为隔了两千年,我们并没有比孔子、释迦或是耶稣时代的人更为聪明。
  我听他的讲评,觉得很有启发性,虽然他的论调是稍微悲观了一点。以创造力的成就而言,我们确实不比古人高明多少,甚至愈至近代,愈有倒退的迹象。古代的人,所读的书,所能应用的资料一定比我们少许多,然而却有极高的开创能力。举例而言,孔子时代能读的书很少,所谓“学富五车”,并不惊人,原因那时代的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五车所装的书,加起来也不足我们今天一部丛书的分量。然而孔子却开启了整个中国的人的心灵,创造了中国人至今仍然依循的生活价值。
  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曾说,人类的历史其实只是英雄的历史,而所有的英雄,几乎都不是上有所承的。他披星戴月,独立苍茫,也不寻求别人的继承,原因是,别人无法继承。人类发明了再多的机器,也没有一部机器能够“记录”一个人的所有智慧;人类发明了许多的医术,但没有一项医术能把一个人的聪明移植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因此,任何事业和学问都必须重来,每一小步都必须重新走过,绝大部分的人在摸索中走完了他的一生。英雄永远是特殊的,所谓学问,旨在证明人类的文明是由这几个人在独撑着罢了。
皓首穷经,只证明了一个小小的真理,而这个真理,几乎是所有追求真理的人在年轻时已经知道的。年轻时候,不甘心结果是这么简单,搜集了好多的材料,找寻了许多的途径,以为可以建立一个庞大的知识结构,然而到了老年,那个所谓的结构,被自己拆得一根也不剩,终于又回到了原始的起点。回到起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令他有些忿忿的,是这样数十年的苦读覃思,岂不是完全浪费了?
  十余年前我听毛子水先生最后一次公开的“讲话”,那时他已八十多岁。他说他二十多岁大学毕业的时候,发觉自己还没有“开始”,他浓重的浙江口音把“开始”两个字念成KISS,弄得大家一头雾水,他说既然没有KISS,就从现在KISS吧!但到了三十岁做了大学教授,依然发觉自己还没有KISS,在大家弄懂他说的KISS是“开始”之前,会场几乎人仰马翻。然而最后大家都懂了他的意思,他说他已经八十多岁,可是仍然觉得自己在学问上还是一个没有开始进行的人。他当然在谦虚,但是在谦虚中,是蕴含着一些真理的。毛子水先生说他没有开始,对一般人而言,即使开始了又怎么呢?终其一生,只不过在兜一个除了嘲讽之外完全没有意义的大圈子而已。
  多年前,我从外地归来,得知一个和我同辈的学者过世了,我和一些朋友到他家里吊祭。他已出殡,书房里放着一个空空的“灵位”。我们行礼过后,检视书房里的四壁图书,因为长期没人使用,架上和书上都已蒙了一层灰尘。在书架的一角,我看到一本熟悉的书脊,抽出来,原来是我许久之前送给他的一本个人著作呢。朋友的母亲走出来,愁着眉问我这房子书该怎么办,她说你们如果需要,就搬走吧,反正家里今后没有一个人会去看这些书了。
  我们都没有动那些书。在朋友的灵位前,那些书至少应该保持原来的秩序,这是对亡者的起码尊重。但我们走之后呢?那个既有的秩序是不是会继续保持?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写的书和古往今来其他人物写的著作一样,一本本被窗外进来的风吹乱吹散,零落的纸片,化成白色的蝴蝶,飞向窗外的黄昏,最后像落叶一般的,在大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帝老是喜欢开玩笑,然而这个玩笑,老实说,开得太挥霍了。邻居搬家了
  与我贴壁相邻的林家搬走了。令我们十分诧异的,倒不是搬家这件事,而是他们一家五个人,几乎是在一个神奇的咒语之下突然消失了,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上,他们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们无法精确地算出来,只是林老板在菜市场作中盘的鱼贩,每年除夕,他会送我们一尾大鱼作年礼,我们也会准备一份薄礼回赠。有一年,他送给我们一条极长的黄鱼,必须切成三四段才能塞得进冰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深海里竟然有这么大的黄鱼呢。今年春节前后,却没见到他们家人。以往每逢年节,林太太在祭祀后都会在我家对门的楼梯口燃烧纸钱,以至于楼梯间的白漆都被熏黑了,但这幢公寓的住户都没有抱怨过,原因是林太太是个和善而静默的女子;他们家三个男孩,也都乖顺,现在都已长大,老大去年还娶了媳妇。他们的家,和大部分台湾的家庭一样,稳定、温暖而荣景可期。
  但这个家庭,竟然在过年之前最繁忙、热闹的一段期间突然无声地消失了,真令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最早发现,约莫是在新年前一个多礼拜,一张林家的扣缴凭单误递到我们信箱,我便把它夹在对方的铁门上,想只要有人出入就可看见。但这封邮寄的凭单在铁门上竟毫无动静地夹了一个礼拜,我才意识到这家人不在家。我和妻开玩笑,说林老板也许想开了,利用过年的时间一家人到国外度假去了。
  正月十五过了,我在巷子口遇见了林家的一个亲戚,问他林家的事,他在确定我身份之后偷偷告诉我,说林老板正在“跑路”呀!“欠人一千多万,夭寿啊,债主逼得年都过不了呢!”原来,林家现正陷在亡命的困境。举家逃债,在幅员狭小、通讯发达的台湾,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老板的苦楚可以想象。
  不久,我遇见林家的二儿子,身材壮硕、近乎肥胖的他事发前在餐厅打工,是个勤劳而诚实的青年,他告诉我他父亲为人作保,赔了很多钱,说到情急处,竟然悲戚欲泪。我没有告诉他我听到的消息,其中之一是说他父亲被六合彩所害,但我也没有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当时词穷,不知怎么说;胖子是适合笑不适合哭的,哭泣的胖子,总让你觉得更加不忍。从旁观的角度,胖子哭起来有一点滑稽,尽管他哭的原因是值得你同情的。
  不久,林家窗外的铁栅上挂出了出售的牌子,这下子,几乎确定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位勤恳老实的邻居了。我们住家靠近菜市场,环境的溷杂可以想象,但巷道内,还算是静的,尤其是夜晚,你还可以听到风吹过树叶所发出的声音。虽然安静,可是这个世界,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转,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它上面上演着永无结局的物换星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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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8:21 | 只看该作者
木棉
  大学前面的一条重要道路,在城市可算是衢道的那条马路,路两旁种着在台湾并不算太普遍但也不算稀奇的木棉树。


夏天和秋天的时候,木棉树的树枝被绿叶掩盖,跟一般树没什么两样,它只是被用来遮阳和维持一些绿意的行道树罢了。但木棉是一种落叶树,台湾天气冷得晚,它的叶落就不是那么干脆,一直到阳历十二月底的时候,才会把整树的叶子落光。落光叶子的木棉,就不能遮阳,也没有绿意,它峥嵘的树干和树枝,就成为路边的一道奇景,因为在台湾,很少能够看到没有树叶包裹,完全裸露枝干的树。这样的裸露,大约要保持三个月的光景,一些商家,喜欢在门前的木棉树上缠上成串的彩色灯泡,有的就直接把耶诞灯挂在上面,一到晚上,闪闪烁烁的,就成了延伸的店招了。
  大约到三月中或三月底,天气开始转暖,木棉树就展开它一年最灿烂的一段时刻。它在树梢先是长出了一些和树枝一样颜色的突出物,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树枝的分杈呢,其实它是即将盛开的木棉花的花托部分。当花托都已长好,所有的木棉树仿佛事先联络好了似的,在都市一个静悄悄的角落,它们秘密的总部在夜晚发出了一道命令,第二天晚上,整条路上的木棉树就一下子开满了橘红色的花。木棉花的花瓣厚实沉重,没有一般花的轻盈飘逸,但远远看,依然有火的感觉,只是这种火不像燃烧的火苗,而像一些烧红了的铁片被镶铸在树的顶端。
  木棉原产地印度,是一种热带的树种,台湾是它生长带的边缘,再北,就见不到它的踪迹了。因此台湾看到的木棉花大多是黄色的、橘红色的,而很少有鲜红色的。我一位朋友告诉我,在广州,木棉花都是火红色的,花开得又红又密,显然愈近赤道,木棉燃烧得愈厉害,但对没有看过广州木棉的我们而言,台湾木棉已经够猛烈的了。
  木棉花开了一个月之后,就纷纷坠落。它体大瓣厚,所以只有坠落两字能够形容。走在树下,不慎被落花击中,还会觉得痛呢。花落之后,枝枒上就发出新叶了。木棉树的叶子是狭长形的,也算是大的树叶。等到满树叶子长齐,木棉就成了遮阳的行道树了,它提供城市里一向欠缺的绿意,这一点,和城市其他的树就没有不同了。
  但有一点,是和其他树不同的,这种不同,很少有人注意到。木棉花落了一段时候,全树重披绿衣的某一时刻,它饱胀的花托部分终于崩裂,像球一般的棉絮就随风飞舞,有些棉球有棒球那么大,因为结构是十分松的,所以可以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木棉絮有点像放大了的蒲公英。有一年梅雨来临的前夕,天空刮着湿热的南风,地上泛潮,是个极不舒适的日子。我走过大学前面的衢道,突然一阵风来,半天中飞满了白色的棉絮,乍看像飘落的雪花一般;但满路行人,都在赶着自己的脚步,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这般景象。苏东坡形容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跟这个情形是完全一样的呢。
  都市里的人,人人匆忙,已经忘记时序,忘记自己是天地间生命的一环。幸亏还有些植物在提醒我们,生命周而复始,盛衰有期,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的,然而消失又蕴含着新生。我突然记起不久前看过诗人叶芝的诗句,他好像说:  静看伟大的自然时序,
  凋谢的花朵萎缩成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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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8:40 | 只看该作者
落木
  习惯说宝岛四季如春,而忽略了台湾四季的变化。


其实大自然和人是一样的,有心跳、有呼吸、有兴奋、有倦怠。台湾的季节变化,也许不如温带大陆的明显,而生命的周期是一直在进行的,其中有起伏、有强弱,注意的话,大自然的吐纳和脉搏依然是有迹可寻。
  就以我居住的城市而言,一进入了所谓冬季,天气就开始进入长期的阴霾,天空和地面,灰蒙蒙的一片。其实天并不冷,在气温表上,不容易让人体会这是冬天,但远近如一的沉灰色调,还是令人感觉出与以前的季节不同。这种天气因为不太容易找出光源,所以比较不适宜摄影,然而这种色调往往将过分强烈的东西变成柔和,将过分软弱的东西,变得比较低沉而显得不是那么软弱,它其实是在作齐一万物特性的作用,大有庄子《齐物论》的味道。
  假如你以为大自然只在那里作扰乱秩序、混同界限的工作,那就大错特错了。大自然在真伪不清的混淆之中,仍然在积极地进行它时序移转的大工程。首先是草坪上的草不知为什么都变黄了,温度并不太低,水分也如往常般充沛,但是它还是黄了。也有一部分的草坚持着平时的绿,只是这绿非常保守、非常约制,不敢向外蔓延。冬天的草是不需要剪的,原因是它根本停止了生长。
  城市中有一条街上的行道树是樟树与青枫。青枫是落叶的乔木,每到冬天,叶子就落得空空的,使得城市风景呈现难得见到的寥落景象。而樟树虽号称常绿,其实到了年尾,树上的树叶也落了大半,剩下的,也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喜欢这样的街景,落木让原来隐藏的东西曝现出来,城市因而增加了景观。在某些转角路口,萧散的行人,只剩下枯枝的路树,以及弯曲的街道,使这座城市竟然有点像法国画家于特里约(Maurice Utrillo)所画的风景了。
  夏天里浓浓的绿荫,加上蝉嘶鸟鸣,对此“佳景”,总有点像喝了酒的味道,只要一阖眼,就想沉沉地睡去。看树叶落光的树,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比较像是喝茶,而且是喝一种带有苦涩味道的茶,令人清醒而冷静。
  落叶也可以造成一种极为壮观的气势的,杜甫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证,只是这种景象在台湾难以见到。虽然如此,台湾的冬天依然在尽它的职责,它把所有闪耀的、宣泄的生命力按捺下来,让它们朝地底下蕴积,向更深的地方发展。
  古人常用“木枯崖落”来形容真理的呈现,因为这时候,所有繁盛的表象都消失了,真理在比较没有错觉的环境下,以它最原始的样貌显露出来。
  那天下午,我经过一个庙口,虽然今年冬天不冷,在牌楼边仍有两个老年人在晒太阳,他们可能是延续每年的习惯吧。正在我准备过街的时候,一队丧家的车队走过,我被迫站在两个老人旁边。车队不是很长,最前面车上挂着的一张彩色遗照,竟然是一个风姿翩翩的美少年呢。一个老人指着那照片对另一个老人说: 
“怎么这么无福气呢?才这个年纪!”
  另一个老人气定神闲地说:“要知道,棺材不是装老人,而是装死人的!”
  车队很快通过。我快步过街,在街的这边看那两个老人,他们还在交谈,然而谈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一些智慧是天生的,但是还是有一些智慧,是要通过许多寒来暑往,是要经历一些木枯崖落的生命的历程,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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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8:58 | 只看该作者
命运
  在面相学者的眼中,人的相貌是他命运的最大决定者,国字脸当居国政,同字脸善与人同,鼻正脸长,天生命长;而尖嘴猴腮呢,则是天生的鼠辈小人长相,与这类人物相交,得十分小心才是——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但以面相人也有失去准头的地方。


本省有一位工业巨子,其长相确实不怎么样,尤其那对招风耳,以及布满纵纹的脸孔,在面相学上是属于终岁劳碌的人,但他不仅富甲一方,而且影响到台湾的财经甚至政治。由此证明命相之为物,是不可一概而论的。《史记》记高祖刘邦,说他“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所谓隆准,一指面颊高,一指鼻高;至于龙颜,因为谁也没见过龙,所以就没有标准可言了;须髯是指胡须,这是一般男人都有的,以这个长相,刘邦其实与一般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刘邦与一般人的差别,可能就在他左边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这七十二颗黑痣如不脱去衣裤,是不容易让人看见的,因此就有“贵人不露相”的说法。
  韩信在克齐之后,势力一度与项羽、刘邦成鼎足之势,有一个名叫蒯通的劝他把握时机以图进取,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可见背也有相,所能发挥的作用还超过面相。不过韩信没有好好依仗他贵不可言的背,最后落到兔死狗烹的悲惨命运。
  我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现在正沉迷于命相之学。他的命相学不是看人面相,也不是看人手相或骨相之类的,而是以紫微斗数排列命盘,以此算人的流年,据他说是百不爽一的。他对一般的面相之学是有点瞧不起的,然而排命盘,其实也是一种算命的方式。有一次我问他,他说:  “面相学可以算命,但牵涉的事太多太杂,正如你说的还有‘背相’、‘骨相’之类的,所以无法绝对准确,但排命盘就不同了,只要八字正确,算出来的流年运势,可以说很少不准的。”
  “如何准呢?”
  “紫微斗数可以算出哪年哪月有灾厄,有些时候,灾厄的性质也可以算出来。我对照我的经历,几乎完全照命盘上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叫你不得不信。”
  “算准了怎么样?”我说:“假如一切是命定的,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能改变事实,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问的不是命相学的功用,而是意义,这一点,我恐怕不能给你满意的答复。世界上的东西,你如果抱着否定的态度去看,任何一种都是没有意义的。钱多了有什么意义呢?有名了、发达了有什么意义呢?对一个看破了尘世的人而言,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都可能没有意义呀!”
  “我的意义并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的意义是说,命运如果是早已确定了,那知道与不知道其实是没有差别的。譬如知道有灾厄,采取方法去躲避,能不能算是命定的呢?何况是不是能够躲避,又是一个问题。”
“知道了灾厄,当然可以用方法趋吉避凶。”他说。
  “趋吉避凶,算不算是命运的一部分呢?”我问。
  “有些算,有些不算。大部分的灾厄,是我们人不能逃避的,这即是所谓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但知道了这种灾厄也是好的,可以事先做好安排;躲不过,只有安心接受,安心其实也是一种趋吉呀!”
  “灾祸如果必定要来,人又躲它不过,不知道反而好。”我说。
  “这是你个人的看法,不是所有的人都用你的看法来看的。譬如我自己命盘中写明了我十五岁的时候会失去父亲,这一点是不错的,我父亲真的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紫微斗数,当然更不知道要如何避此天伦之痛。知道了,事情又没有补救的机会了,这是做一个人的困窘之处。与世界比较,人确实渺小,人的困窘很多,又无法突破,了解命运,倒不是真为了趋吉避凶,真正的吉凶,往往不是人能够争取和躲避的。了解命运,在领会这个真谛之后,对人生不会作太多的强求,这样,就达到了我所谓安心的地步了。”
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我朋友对命理的了解,已经从功能性提升到哲学的地步。他把他一部分的认识传递给了我,我原先以为,“安时处顺”是没有知识的人处理事物的方式,现在终于知道,对于参透了命运、体悟了生命最深刻本质的人,“安时处顺”依然是他们处世的圭臬呢。
  我很同意他用“历史感”这个名词,尽管我不很清楚他的历史感定义是什么,但看这些旧照,确实令人兴起某些历史的感怀。在这些历历有年的照片里,我们看到许多与今天不同的东西,包括人物、服装、器物、工具以及建筑,甚至还包括在这些东西上面的光影和表情。三轮车早已被快捷的汽车取代,城市中心的火车站已潜入地下,爱国奖券早已消失,一些建筑被拆毁,空间被另外一个建筑所占据。而照片中的人呢?吃冰淇淋的小女孩应该已做母亲,也可能是祖母了,卖奖券的老人,可能已经作古,那些在火车站排班的三轮车夫,有的可能在家里含饴弄孙,有的可能还在为生活而奔波……有些人和事已从这世上消失了,有些正在消失中,这是历史的宿命。唉,这就是我朋友说的历史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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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9:19 | 只看该作者
  棕榈
  棕榈是一种耐干旱的植物,它主要产地是酷热的沙漠和阳光充足的热带海滨。


为了抗热或者防止水分蒸发流失吧,它全身都坚硬无比,树皮是近乎角质的高度纤维化,而叶子又像刺刀般,任何食叶动物都咬它不动的;而且它的叶子里面很少有水分,动物也犯不着去啃它,所以棕榈树才能在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提起沙漠里的植物,使人想起棕榈和仙人掌来。仙人掌似乎比棕榈更能适应干旱的土质和天气,棕榈所需的水分可能比仙人掌要多,因此,沙漠里的棕榈总是分布在近水处,不像仙人掌,近水处反而不太容易见着。以“树相”而言,仙人掌确实太单调了,它没有叶子,而且茎干不分,上面长满了令人目痛的细刺。而棕榈就不同了,尽管它同样的坚硬而扎人,但它羽状的叶子,以及它的垂影,都是十分有姿态的。海滩上的棕榈树尤其优雅,可惜大部分人都把它当成泳装美女的背景,很少注意它本身的美了。
  和棕榈长得很相近的是椰树,都是热带的植物。椰树温带也是生长的,但总不如热带的长得茂盛和结实累累。和棕榈一样,它们似乎不太挑土地,也不需特别的营养,只要有阳光,就能长得很好。与棕榈不同的是,椰树的树干比较平滑,叶子不那么扎人,而且椰子里面充满了甜甜的水分,所以椰树总给人一种甜腻而慵懒的感觉。这一点,棕榈就没有了。棕榈是一种不能攀爬的树,即使攀爬上去也摘不到可吃的果实,因此人也就不打算攀爬。
  棕榈不能果腹,不能解渴,它在沙漠提供一点罕见的绿意,在阳光下提供一小块阴影。它的“功效”不大,它的美是一种远距离的,不具功能性的美,因而这种美,与其他的树比较起来显得更为纯粹。
  那天我在城市公园里看见一群棕榈开花的景象,至今犹印象深刻。棕榈是不太容易开花的,这跟它们原生长在沙漠有关。沙漠植物因为水分得来不易,所以像开花这种宣泄似的盛况不是年年都有的,即使开花,花期也十分短。它们常常利用一场罕见的豪雨之后,立即展开花季,开花、传粉、受精、结实,几乎在两三天之内就尽数完成。由于速度太快了,它们的花要开得薄、嫩而鲜艳;因为鲜艳,它可以立即有效地吸引传播媒介,因为薄嫩,它可以很早枯萎而谢落,不再浪费生命。沙漠植物的花季,是比起樱花还来得仓促的。
  虽然“移居”亚热带多雨而潮湿的台湾,但棕榈依然保持着某些沙漠里的习性。这里终年水汽弥漫,但它们也是不随便开花的。上个星期的某天,我到公园散步,突然看见平常无欲则刚的一丛棕榈,竟然开满了花。棕榈花不是开在棕榈树的中央顶端,而是开在叶子和主干之间,像是人的腋下的地方。花是金黄色的,形状像一束稻穗,远远看并不起眼,但靠近了,才体会出它的盛大与美丽。那一串串黄色的花,在夕阳下发着金光,像缀着细琐的金块。正好有一株比较矮的棕榈,它的花在我伸手所及之处,我轻触了它一下,那些被精细雕琢成三角块状的花瓣,竟然落满了我的手掌,而且是沉甸甸的呢。
  棕榈在盛夏即将展开的前夕,透露出一个成熟生命的肉欲渴望,那种亘古以来的生命欲望,必须借着与异性交配才可以完成,植物和动物其实是一样的。我手上握着棕榈的落花,似乎见证着它生命的脉动,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这种感觉使我心情有些起伏。
  但棕榈毕竟是一种善于掩藏的树,这是它在沙漠里养成的习惯。它只透露了它原始的欲望,在一个极短的时刻,那时间一过,它就立刻恢复了原样,变成一种不具任何功能性的纯粹的美。一个礼拜之后,我再到公园,就在花瓣落满我手掌的那棵棕榈下,我竟然找不出它曾盛开灿烂花朵的任何迹象。它静静地直立在那里,羽状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曳,却清高无邪得像一个神职人员一样。故乡的野菜
  什么是故乡呢?对有些人而言,故乡并不等于他的籍贯,他可能出生在外地。那出生地可算是他的故乡啰?也不是必然,他如果在出生地没待多久又搬走了,那个地方,他可能还一无记忆。所谓故乡,怎么能是一个毫无记忆的地方呢?周作人曾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这话很有道理,故乡对一些人来说,不止一个,但说凡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也有语病: 住过不长、没有什么记忆可寻的地方,恐怕把定义放得再宽,也算不上是故乡吧。
  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一文中,写他小时在浙东故乡吃过的一些野菜,包括荠菜、黄花麦果及紫云英等,那些野菜,也许名不见经传,但色泽与香味,充满在他童年的回忆中。这篇短文,读来令人欣喜不已,比如说他写紫云英: 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收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他文中的紫云英,有点像台湾乡下农闲时种的油菜,油菜可食,但多数作肥田用,只不过油菜花是金黄色,与紫红色的紫云英不同。
  我记得小时住宜兰乡下,也有几种现在罕见的野菜,偶尔可采来作佐餐之资。其中有两种很特别,都生长在铁道两旁的土坡上,只要想采就采,要多少有多少,从来没人会管你。因为太“贱”了,味道也不怎么高明,其实是不太有人会去采食的。
  一种是叫“马齿苋”的植物,茎叶匍伏于地,叶片如小孩指甲,肥厚而多汁,颜色呢,则是绿中带紫,越近根部越是绿色,芽部则为嫩紫色,所以采马齿苋,只采前头嫩芽的部分,绿色部分除了纤维太粗之外,味道还很苦涩。整体而言,马齿苋并不好吃,这可能与乡下人的“烹调技巧”有关,更可能是这菜根本上不了台盘,大厨当然对之束手。在乡下,只有穷人才对它有兴趣,唐代诗人张籍曾写诗讽刺他的穷光蛋朋友贾岛,说他“拄杖傍田寻野菜,封书乞米趁时炊”,我想,贾岛所寻的野菜,可能就是马齿苋一类的吧。
  我忘了本地人是怎么叫这种植物的,我曾听小学工友、一个年纪很大的外省汉子老叫它“马屎汉、马屎汉”的,这不太雅的名字便陪伴我长大。直到我进入中年,有一天在一本讨论本土植物的书中看到了“马齿苋”这个名字,原来它可食、可药,而且在极早的文献上就出现过了,至于是哪一个文献呢,我现在又忘了。
铁道边的野草中还有一种可食的植物,正式的名称是蕨菜,是属于孢子类的植物。蕨菜可吃的部分不是茎与叶,而是羽状叶前卷曲的嫩芽,形状有点像小提琴的琴头。乡下人是不叫它蕨菜的,都叫它“过猫”,这土气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我亦不明究竟。
  过猫可生食,把洗净的过猫切碎了,和醋与盐凉拌,是一道消暑的妙品呢。不过少时在宜兰乡下,一般人吃它并不讲究,总是把它跟其他菜蔬一样,在滚水中氽烫了,然后蘸酱油吃。跟马齿苋不同的是过猫有时可以在菜市场买到,足见它地位应比马齿苋要高些的,不过也高贵不多,因为价钱比蕹菜(空心菜)还便宜,无疑的,在人眼中,它还是十分低贱的菜色。
  台大大门对面罗斯福路的一条巷口,有家专卖滇缅菜的餐馆,里面有道过猫炒花生的小菜很吸引我,常常点食。他们的作法是把新鲜的过猫快炒一过,里面加上醋,还有一种有特殊辣味的“云酱”,起锅前混上花生米,炒匀了上桌。这菜不但下饭,而且下酒,配冰镇合度的啤酒,尤为顺适。我几次带友人来此小吃,其中还有几位是外国友人,他们都对这道菜的美味赞不绝口。而我吃的时候,却想起宜兰乡下的生活,里面有许多贫苦时代童年的回忆在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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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9:39 | 只看该作者
  文图忆往
  三十年,或者更久之前,我在台大文学院图书馆看书,那时文学院图书馆还是独立的,不像现在完全“并入”总图了。


文图所在地是现在文学院后栋的下面一层,文学院后栋与前栋一样,是栋长建筑,长度大约有一百米。除了靠西留下三间教室作研究室用,其余的空间都是图书馆,所以文图的空间还算不小的。
  因为是日据时代留下的旧建筑,每层都建得很高,图书馆为了放书、取书方便,就用钢板隔成上下层。然而有趣的是这旧建筑里面,在门厅的地方常留有一些拱门,因为关系整体结构,是不能打掉的。文图的“夹层”二楼在通过这拱门的时候,只有委屈使用人弯腰俯身而过,当然会造成一些不便,不过现在想来,查书时偶局偶恭,颇类官场身段,也蛮好玩的。
  楼上放的,部分是日据时代搜购自福建藏书楼的一些线装书,有些是善本,大多是清代的刻本。每本书的首页,都工整地盖着“台北帝国大学藏书”的印记。翻阅这些图书时,感觉是沉静而愉快的,线装书打开书函就有股霉味混着樟脑味的特殊纸香,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这些书搜购来了之后,可能从来没有人阅读过,有些书可能有人翻过看过,但绝对是极少数的人,那些翻过看过这些书的人,现在“星散”何处了呢?
  当时眼力尚好,夹层二楼的光线昏暗,大约两排书架间,只有一只单管的日光灯,但古书字大,都还能看得清楚。唯独新版的字小,外文书亦复如此,只得拿到灯下,才能展读。
  不论如何,阅读总是愉快的事情。当时文图没有空调,然而外面即使是酷暑,室内也不显得热;冬天,外面朔风野大,里面也不太冷。倒是夏日午后的蝉鸣,冬日树梢的风声,在里面都感到不是那么真实。阅读有时是逃离世界的方法。
  当然,阅读的目的不是逃离世界,而是借着书本来了解世界。谢在杭说:“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所谓“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大致是指于寒夜读书,同时欣赏窗外雨声,便足以了悟世事的真实。能了悟世事的真实,人生即使有再不堪的遭遇,也不会放在心上了,因为完足与不堪,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那样的文图大致维持了十余年的光景,后来台大进行校产整编,取消了各学院的图书馆,图书及人员都并入学校的图书总馆,美其名曰“科际整合”。为方便使用者检索,卡片柜全由计算机取代,查一本书确实比以前方便多了。管理上,效率也“神准”得厉害,借书逾期一日,即罚金若干元,由机器监控,毫不宽贷。善本特殊珍藏,不许外借,仅供微卷(micro film)查阅。如此管理,合理合法,既速且达,不能说不好,但鸟语虫鸣、风檐展读的味道就完全消失了。
  后来新的总图大楼完成,厚厚的窗帘,暗色的玻璃将外界的风景视作干扰,必隔之绝之而后休。明亮的灯光,二十四小时的空调,盛夏在馆内阅读亦需备一夹克。图书馆成了一座“信息”的供应站,快捷而准确地提供充分但冷冰冰的知识。
  我突然想起明人吴从先说的:“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这对现代人而言,似乎是一种嘲讽。不要遥思古人,回想三十年前的文图,便有隔世的感觉。凤凰木
有几种树木,特别容易提醒人季节更迭、时间流逝。当然所有的植物,都随四季消长,如果仔细观察,均可于其中理会时序,譬如榕树、樟树号称常绿,四时亦各有姿态,并非可一概而论的;然而问题在“仔细”与否,榕树与樟树开花落叶都不太明显,不仔细观察,容易让人觉得它们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凤凰木就不同了。每到阳历五月中旬,凤凰木上红艳的花朵就渐次开放,如野火燎原,一开始即有不可收拾之势。大约半个月到一个月之后,整个树顶,一片通红,让人不注意也难。
  凤凰木英文叫做flame tree,flame是火焰的意思,英文就直接叫它火焰树。英文中还有两个字与flame有关,大约是从它延伸演变出来的,其一便是flamingo,指一种在非洲沙漠咸水塘生长的名叫火鹤的鸟,这种鸟浑身粉红,翅膀尖处羽毛甚至是大红色。火鹤之所以是红色,是因为它们主食的一种咸水磷虾身上有种使羽毛变红的化学色素。另外一个与flame有关的字是flamenco,指的是一种源自西班牙的煽情舞蹈,flamenco可以群舞亦可独舞,节奏强烈,旋律热情中带有一点哀伤,舞时常以鞋跟重踏地板以配合音乐,女性舞者喜着宽裙,舞时常以手牵动裙角,作夸张及撩人的姿势;有时手持响板,夸夸作响,将这种舞蹈斩钉截铁的节奏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论火鹤或弗拉明戈舞,都有火焰、燃烧的含义,所以凤凰花一开,就让人意识到,如火焰、将燃烧的夏季即将来临。
  凤凰木的原产地是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大约在十八、十九世纪时由殖民宗主国法国带来东南亚。由于它是热带的树种,跟木棉一样,它向北的生长极限便在北回归线一带,这样说来,台湾应该是它最北的生长区了。我不记得在其他地方看过凤凰木,如果不是花季,即使看到也不会注意。我想在东南亚,或在热带亚洲,都会有这种树才对。我曾在印象派画家高更的一幅大溪地的写生图上,看到一株有火红树顶的远树,那树我怀疑是凤凰木。那幅画的主题是棕皮肤的土著裸女,树在固定的焦距之外,不是很清楚,但判断那棵树是凤凰木是有道理的,因为第一,大溪地是热带岛屿,其次,那个地方在高更去的时候正是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呢。
凤凰木的花,确实是盛大又美丽的,再加上它是乔木,在高大的树顶上缀满如火的锦绣,很容易形成奇观。凤凰木的叶子是“羽状复叶”,每“羽”由十至二十对不等的小叶组成,远看翠羽如盖,极具风致,然而叶小如豆,落叶的时候,容易变成灾难,它最会阻塞水沟。由于细琐,极难清理,所以对工友而言,很难欣赏凤凰木的美,反而一看到它就皱眉。我有一学期担任服务课程,负责带领学生打扫环境,划给我们的责任区是文学院与普通教室之间的信道,这条信道是学校人气最旺的通道之一,总有不断的行人与自行车经过,打扫起来相当吃力。不巧路边靠文学院后院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凤凰木,在我们负责打扫的那个学期,它似乎天天都在落叶,天晴时还好,天雨或者地上潮湿的时候,它那细琐的叶子总被牢牢地黏在地面,任你用什么工具都无法尽数扫除。学生十分生气,有一次赌气说,趁着晚上把这棵树锯掉算了!
  生气的话当然没有实践,等你无须打扫的时候,凤凰木又“恢复”它美丽的姿态了。今年五月下旬的某一天,我从普通教室三楼走下,突然见到那株曾被我的学生诅咒过的凤凰木,顶层花的火种已被“点燃”,预计在此后的两个月,校园的这一个区域,将会猛烈地燃烧。凤凰花开,是学生毕业的季节,骊歌高唱一阵后,学校就因暑假而埋入岑寂,凤凰花的火也会熄灭,到时候,整个夏天,陪伴这古老教室的,就只有聒噪又寂寥的蝉的鸣叫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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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49:59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次寒流
  第一次寒流在十二月初的时候光临了这个城市。



  在这一次寒流之前,也有几个冷锋过境,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气温总没有气象预报所说的那么低。冷是比以前冷了点,穿件长袖,或在外面罩一件夹衣就可以了。走一段路,或者动了一阵子之后,还是会热起来,那时只有把外面的夹衣脱掉,长袖卷起来。虽然时序已经近冬了,可是没有人觉得天会真正的寒冷的。
这次天气却二话不说地冷了起来,冷空气源源不竭地从蒙古高原压制下来,热空气敌不过,只有往南方撤退。照这样的光景看来,要想恢复温暖,可能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了。
  事实上早就该冷了。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一些比较北方的国家,在十月左右就飘雪了,巴尔干半岛上的波斯尼亚,应该是属于地中海型气候的,十月底的时候,地上竟然堆着白皑皑的积雪,可见天气早已冷了。觉得冷得突然,是我们这里的天气今年有点反常,热天延续得过久,热变成理所当然,一下子冷了,便让人受不了。
再受不了也得受的。人是最能适应环境的生物,街头的行人,都穿起了厚衣,骑机车的人,把自己包裹得密密的,从远处看像球一般。城市的气氛也随之改变,冷风令人抖擞,这城市似乎增添了一股“生猛”的气势。
植物对气候的感觉总是比人还要灵敏。城市里一条主要街道的路树是青枫和樟树,到这时节,青枫已开始大把地落叶,在十二月初,叶子不至于完全掉光,然而摇落萧森的味道还是有的。樟树虽号称常绿,到了冬天,叶子也是会落的,只是樟树即使遇到再冷的天气,也不会把树上的叶子落尽,但这时候要它发新芽、长新叶,是断断不可能的。在通往我任教学校的一条干道,路树是木棉,木棉也是落叶的乔木,大约到十二月底,树上的叶子就落得一叶不剩,此刻的木棉,还吊着一些要死不活的老叶,在寒风中飘摇,要落不落的,仿佛不肯认输地要见证世上的某些即将失坠的真理一样。
  天是灰蒙蒙的,但由于路树落叶的缘故,天显得空旷而辽阔起来。这个时候,适合在街上走走,适合隔着玻璃看商家橱窗里的摆设,适合找一家咖啡厅坐下来,脱去帽子和围巾,喝一口热而有些苦涩的咖啡,适合听一些能激发热情但不要过分热闹的音乐;冷的空气,可以使一切都变得透明,包括音乐和思绪。
  每个星期一的下午,我有一节十分特殊的课,这堂课的内容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上课的教室。教室右边一排窗户面对着几株很具姿态的松树,由于教室是在三楼,所以充满窗户的是成沓的松叶。松叶是针状的,但浓密的针叶,也可以遮住大部分的天光,剩下疏密有致的绿荫,令人神清气爽。夏天时候,学生会把所有窗户都打开,风不见得会吹进来,但满窗的松荫,也会令人陶醉的。
  第一个寒流来袭的星期一下午,我特别早一点到教室。教室还是空的,整排窗户被上一节课的同学密密的关着,我看见松树的顶端有风吹过,因为它摇得很厉害;但由于窗是关着的,所以听不见任何风的声音,整个情况有点像是一部默片,气氛有点诡异。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将玻璃窗推开,这时一阵阵像呼吸般的松涛就传了进来,并不是很急的,起伏也不大,但空气的流动,代表属于自然的世界仍然是活的,而且生命力极强。透过松叶间的一些空隙,我看到有人骑脚踏车经过,也有些学生将车停在路旁的格子里,还有一些学生,走进楼下的教室准备上课。整个世界,包括人的世界与非人的世界,都在无声地进行,当时我听不见任何响声,除了那一阵阵细琐得像呼吸的松涛。
  我回过头来,竟发现我课堂的学生已静静地坐满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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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50:1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辑旅行提恩教堂
  布拉格旧城广场四周有许多尖塔式的建筑。


所谓旧城广场,顾名思义是指这里原是旧市区的核心。市政府就是现在天文钟后面的几幢建筑。一直到了十九世纪末,城市的区域不断扩大,天文钟后面的建筑再也容纳不下庞大的市政府,所以就搬走了。其实搬得并不远,如果在天文钟和广场北边的圣尼古拉斯教堂之间画一直线,新的市政府大楼就在这条线的西边不远处,它是一幢泛着暗黄色的、壮观的、综合了罗马式与巴洛克式风格的建筑,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原因是在朝向上,它背对着旧城广场,与广场之间又被一些零碎的建筑遮挡着,所以它虽然离广场很近,却从来没有人把它当作是广场建筑的一部分。新的市政府大楼说起来还算壮丽雄伟,廊柱罗列,雕像森严,楼前也有一个颇具气势的方场,但很少能聚集观光客在此驻足观赏,这幢建筑拿到世界其他都市,都可能成为路人的焦点,唯独在古迹处处的布拉格,尤其旧城广场附近,它显得那么不起眼,它的受人冷落在于它“生不逢地”呀!
  旧城广场四周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提恩教堂、圣尼古拉斯教堂和前面说的天文钟了。天文钟前头几乎随时都挤满了人,尤其是每当正点钟响起的时候,天文钟上方的两格小窗户打开,耶稣的十二门徒,会一一出现,似乎是跟底下的那群观光客打招呼呢。这时候的观光客都兴奋极了,有些人鼓掌,有些人高声叫着,有些带着乐器或者其他可以发出声音的器具的人,就尽量让它们发出响声,反正热闹得不得了。这时候如果细心,你会听到一阵阵公鸡叫的声音,那并不是黎明时的啼叫,而是公鸡找到食物时自己不吃,却召唤母鸡来吃时所发的声音,嗝嗝嗝——,声音十分聒噪,又充满了谄媚的味道。这么热闹的广场,怎么会有公鸡呢?原来是一群小贩在兜售一种能发出公鸡叫声的玩具,这种玩具其实简单,是在锯开的一段竹子上蒙着一张纸,纸的中央穿着一根棉线,线上涂了些松香,玩的人只要用手指夹着线向下拉扯,就能发出公鸡的叫声了。问题是这个玩具只在天文钟前面兜售,别的地方是买不到的。我想不出其中的道理来,直到有一天妻叫我朝上面看,她说:“你看那门徒出现的窗户顶上,不是站着一只金黄色的公鸡吗?”后来久了,我发觉每逢正点钟响,十二圣徒出现完毕,钟楼本身会发出一声鸡鸣,下面的一只骷髅状的木偶会将手中的滴漏扶正,大概表示黑暗过去,黎明将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布拉格人做小生意也是照着典故做的。
  圣尼古拉斯教堂位于旧城广场的西北角,是一幢巴洛克式的建筑,所有巴洛克建筑都有一个特色,就是繁华缛丽。这座教堂自不例外,门窗的线条极为繁复,外墙漆作粉红色,教堂两翼立着双钟塔,塔顶则漆成粉绿色,以颜色而论,实在有些乡里乡气,但和广场另外两个主要建筑深沉的色泽相对,却显得亲切可喜了,具有强烈的庶民风格。原来宗教来自民众,也要走向民众,本来就充满世俗化的倾向。
  旧城广场真正的焦点建筑,我想谁都不会否认是提恩教堂了。提恩教堂之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焦点,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它的高度,它不仅是旧城广场上最高的建筑,同时也是布拉格伏尔塔瓦河(Vltava River)河东的最高建筑,它以高取胜,自然吸引大家的目光;另外一个原因是它的怪异,教堂本体建筑除了比一般的教堂高大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它的怪异在于正门前的两个奇特的高塔,这两个高塔由黑黄相间的石块砌成,每个塔的基座是正方形的,大约在拔地而起五十公尺之后,就慢慢缩成八边形的尖塔,顶尖的地方,一根细细的针状物指向天空,仿佛能拂到云端的样子,而在这根针一半的高度,装有一粒金球,再上去,就在针的最顶端,则是一颗八角金星。假如仅仅如此的话,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在这个主要尖塔的四周,各立着比较矮的四个尖塔,形式和主塔一式一样,也是有一颗金球和一颗金星,还有,在主塔一半高度的地方,又像竹节发芽一般地“长”出四个更小的塔来,这小小塔也跟主塔一式一样,也有金球及金星,一座高塔的主塔与副塔加起来共有九座尖塔。另外不要忘了提恩教堂是有两座高塔的,因此,当你面对提恩教堂的时候,必定看到二九一十八座黑色的、指向天空的尖塔,气势上确是不凡,难怪到旧城广场的人,没有不被它的形象所震慑的。
大学将我的住处安排在这座教堂右侧的巷子里,巷名就叫作“提恩小巷”(Tynska ulicka)。而我住的房子,是一所由十三世纪留下来的院落里面的一间阁楼,卧室的两个窗户以及客厅的一个窗户,就面对着提恩教堂的两座高塔,所以我们只要身在布拉格,就几乎与这两座怪异得像童话故事里的高塔朝夕相对。有一个夜晚,已经过了午夜时分,我听见妻在床那头辗转反侧,她可能在想台北的家,我用手拍拍她,叫她看窗外的天空,双层玻璃外的布拉格夜晚在下雨,而提恩教堂十八个大小尖塔上的金球及金星,却依然发着似真似幻的光辉。我们都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但无妨偶尔沉入童话的幻梦之中,尤其在异乡,那时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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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6:50:38 | 只看该作者
警语
  “布拉格样样都好,可是有一点你要注意啊,那就是千万要提防计程车敲竹杠。


”我一位维也纳的友人在电话那头告诫我:“尤其你住的旧城广场附近的计程车司机,几乎全是恶棍,非不得已,不要上车;就是不得已,也还是不要乘坐,你知道,布拉格计程车司机的恶行,在东欧是有名的!”
  我刚到布拉格不久,认识我的人都告诉我,说布拉格的计程车司机多么坏,他们绕道故意走远路不说,还在计程器上动手脚,明明一百克朗的车资,一看是观光客,就变成四五百克朗,还会向你强索小费,给少了,就恶言相向。学校东亚系的一位女教授有次告诉我说,他们还会打人呢!最坏的是看你带着行李要上机场,他们会把车子开到没有人的地方勒索你,假如他“收入”颇丰,他就载你到机场,他盘算好了,客人急着登机,没有工夫去报案;假如他收入不好,他可能在偏僻的地方赶你下来,然后把你的行李当作他的猎物,他看准了客人不会讲捷克话,而机场外事警察的外语也不行,办事效率又差,这件案子要“侦破”,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系里一位助教有次跟我说,布拉格有两种人必须提防,第一就是计程车司机,如果有事真要叫计程车,那么就由学校替我叫跟学校有契约的车行的车,车资可能贵一点,但绝对不会遇到打家劫舍的事情。我问他另一种需要提防的人是谁?他连忙说是那些专门跟观光客兜揽换钱的人,这些人嘴里的汇率比银行的高很多,但第一可能有伪钞掺在中间,第二黑市换钱根本是违法的,他可能因此而勒索你。勒索的方式是正当你们在换钱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两个自称是警察的人,他要你交出护照,说要告你犯法,这时你心慌,可能愿意当场缴交“罚款”来摆平,当然你缴交的钱是一笔大数目;其次正当你在掏证件忙于应付警察的时候,那个原本跟你换钱的人早就将你扒窃一空,因为这群人根本是小偷集团,什么换钱、检查护照都是假的。助教还告诉我,在布拉格除非是穿戴整齐的警察,谁都没有权检查你的证件;就是警察要查,你也要要求让你跟他到他的办公室去,因为只有警察局才是假不了的。
  后来我又听一位友人说,捷克这几年有一批人受到德东“民族主义分子”的影响,十分仇外。捷克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民族熔炉,人员组成十分复杂,所以捷克人一向对“异己”是相当宽容的,历史上除了曾经发生过压迫犹太人的事件外(这是整个欧洲的事,不可把账只算在捷克人身上),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排外的事,因为谁内谁外在这个地方确实难以区别。但一九八九年捷克改走“改革开放”路线之后,外面的思想也影响到这一地区,捷克西北与德国为邻,由于德国是地区之强,受它影响也最深;东西德合并之后,德东经济萧条,失业率大增,德东人民对德西的“征服者”当然忿恨,但东西德人种一样,语言相同,打起架来难分彼此,德东人后来把怨气与怒气都发泄在他们能够辨出来的外来人口上,其中包括土耳其人、库德族人,还有黄皮肤塌鼻子的亚洲人(他们多误以为是越南人)。正巧德东是以前纳粹德国的发源地,这狭隘的民族主义一发病,颇有难以收拾的味道。捷克一小撮民族主义分子也是会欺负外来人的,尤其是亚洲人。还好他们与外族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仇外只不过是师法德国人赶流行罢了。我的朋友叫我不要去惹他们就算了,我连忙问他何谓不去“惹”他们,他说: 
  “这些人其实很好分辨,他们大概总是剃了个大光头,身上有时还刺青,喜欢穿黑色的紧身衣裤,尤其是带着银扣子的皮夹克,你看到他们就快点把眼睛移开,不要盯着他们瞧,就不会有事。还有他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你也不要去,譬如布拉格火车总站附近的一个公园,他们总喜欢在那地方聚集,你避开就没有问题。”
我谨记在心。有一天下午我经过旧城广场,这里一向是观光客最多的地方,那天天气和煦,许多人坐在胡斯铜像周围的石阶上晒太阳。我看到两个光头的年轻人,身上确实如我朋友描述的穿着黑色的皮夹克,一个脖子以下的地方还刺有刺青,我想他们就是仇外的民族主义分子了。广场人多,又是大白天,谅他们不敢对我有什么行动,但直盯着他们看,仍然不宜。正当我准备把眼光移开,不料他们却发现了我,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那个刺有刺青的青年从背后拿出一根香蕉来,仿佛要送给我的样子,我当时真有点迷糊了,等我稍微定神,才知道是我误会了,香蕉不是要给我的,在我后面有一个正在学步的婴儿,全身厚衣,像个绒球似的,正站在那儿对着他们傻笑呢。我松了一口气,当时我想,一个在和暖的太阳底下吃甜甜的香蕉的人,一个爱逗小孩的“民族主义分子”,绝不至于对其他族类做出什么仇恨或暴力的动作吧!
  但周围的人对我的警告还是发生了一些作用,首先,我们到布拉格已经一个多月了,却没坐过一次计程车(跟台北生活比较起来,确实是大异其趣了),也没跟人换过钱,虽然每天出去总会有人向我兜揽生意;来了以后,旧城都已跑遍,唯独火车站附近的公园没去过,还有随身的细软及提款卡、信用卡之类的都在妻再三叮嘱之下放在妥当的位置,不让它们有任何“露白”的机会。由于谨慎,我们没有遭遇任何让我们朋友担心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和妻到查理大桥散步。十月中旬之后,布拉格天气转冷,游客已少,但每到晴天美日,桥上还是有很多的人,一些有照摊贩也在摆摊做生意。我们停在一个摊子前,这个摊子上挂满了小石头,小石头上用油彩画了图画,有风景也有人物,十分精致。正在我们观赏的时候,身后有国语响起来,“你来看,好漂亮的石子啊!”我们一回头,看到的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的口音和装扮一看就是从台湾来的,她们看了看我们,挤到前面挑选去了。我和妻靠边上站,等了一会,她们之中的一个正准备和另一个说话的时候,发觉我们在看她,有一点欲言又止的,说:“我们到那边去看吧!”妻这时开口说:“是台湾来的吗?”
  女孩点点头。
  “是自助旅行呢还是参加旅行团的?”
  “参加旅行团。”
  妻平时一向少言,这时却主动向她们问话,我知道是怀乡的缘故。来布拉格之后,她比我更少有与人说话的机会。我在学校里有同事和学生,不论是国语或是不通的英语,我总还有说话的地方和对象,而她却一个都没有。
  “你们在布拉格还要待几天呢?”
  “一两天吧!”我觉得她们纯粹在应付我们,说的话里面欠缺某种“真诚”,而妻的领会却不是这样,她继续说:“你们一定要到旧城广场去看看的,那里有很多精美的建筑,到那里一定会看到提恩教堂……”妻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个女孩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礼貌地对我们说:“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就牵着另一个走了。走了大约二十公尺,她们还带着怀疑的眼光回头看我们呢。我知道妻没说完的话是:“我们现在住的,就在提恩教堂边的小巷子里,你们如果想家,可以到我们那里小坐,我们一起喝一壶乌龙茶吧……”但这些话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我在猜想,这两个台湾女孩在到布拉格之前,一定听到一些人给她们的警告,告诉她们不要坐计程车,不要随便换钱,还有小心光头的“民族主义分子”,这些警告跟我们听到的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们可能听到另外一种警语: 在布拉格是不能够相信所有陌生人的,这里的骗徒甚至化身成自己的同胞。这是她们急急逃走的原因,我想。布拉格的鸟
  布拉格城里到处堆满了建筑,没有什么树木,因此鸟类不多。
  鸟和植物的关系是很密切的,通常鸟在树上筑巢,植物的花和果实会引来昆虫,而昆虫是鸟类的主要食物。当然,有些鸟类直接以植物的种子为食,那植物对它就更为重要了。任何城市都是以供应人的居住为主,植物即使有也不会太多,所以一般鸟类是很少在城里看到的。
  城市里的鸟大概依靠人类的布施才能生存,布拉格城里的鸟就是如此。布拉格的鸟可以分为陆鸟和水鸟两种,所谓陆鸟是指它们就食的区域是陆地,天空虽然自由,但它们一直在陆地的上空飞翔,从不越分地飞到水面上去;而水鸟是指栖息和觅食都在河的范围之内的鸟,它们也十分懂得规矩,绝不飞到街上和广场上去。水鸟偶尔会在临河街边的树上、电线杆上或水塔上暂停,但只要一会儿,它们就会不安地飞开。冬天河水很冷,河面的风又大,然而对它们而言,水才是它们的势力范围,才是它们安全的生存场所。
  布拉格的陆鸟以鸽子为主,这些鸽子原先可能是人养的,后来人不养了,就成了野鸽子;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它们原来就是野鸽子,一飞进城里,就决定留下来。野鸽子和家鸽最大的不同是野鸽子的个子通常比较小巧,羽毛虽也大多是铁灰色,但不如家鸽的深,它们的铁灰色里面杂着绛红色,愈近腹部愈是红嫩。然而成群鸽子在低空掠过,确实也难分辨它到底是野鸽还是家鸽。广场游人如织,总有好事的游客喂食它们。
  布拉格跟其他有名的欧洲城市一样,都为鸽子太多而头痛,他们称之为“鸽害”。鸽子的祸害在于它的粪便会腐蚀雕像和建筑,而雕像和建筑往往是一个历史古城的价值所在。布拉格在维护古迹方面是用了极大心力的,他们害怕雕像被毁,就把有历史价值的雕像连底座一块儿搬进博物馆里,在原地再树立一个完全一样的复制品;若建筑物因为太大无法搬动,而附在建筑物上面的石雕也不能搬走,就在雕像上围上一层细网,让鸟飞不上去。有时候在建筑的顶部及角落地方,装上一根根长长的铁针,让小鸟无法停脚;那针相当细,又装得小心,在远处是不容易看出来的。
  这样看来,鸽子在布拉格的生存是相当艰难的了,虽然它为古典的布拉格带来优美与灵动,为广场穿插着欢愉的翅影,而城市的主事者,却显然十分地不欢迎它。
  布拉格的水鸟以河鸥与天鹅为主。所谓河鸥,跟海鸥的样子完全相同,只是个子小些,它们飞行的姿态和叫声,也与海鸥没有什么差异。布拉格的河鸥晚上栖息在伏尔塔瓦(Vltava)河几座桥下的横梁上,也有一些栖息在比较隐秘的河边丛林里;白天则有时在水波上载浮载沉,有时成群飞翔于河上,向查理桥上的游客争讨喂食。而天鹅则一径在近岸的水波上游来游去,从不在空中与河鸥争食。它们游在水上的姿态十分优雅,是伏尔塔瓦河上的胜景之一。
  天鹅其实是一种候鸟,能够随季节的变化而飞越极长的距离。然而布拉格的天鹅,却一年四季似乎从来没有飞远过,一定有人怀疑这里的天鹅是否还会飞。我倒有一次见到一群天鹅从天外飞来,缓缓地在查理桥南端的史垂勒基岛附近水面“降落”,证明这里的天鹅其实是会飞的。只是会飞是一回事,愿不愿飞又是一回事,布拉格的天鹅似乎都不怎么愿意飞了,打算在这不算广阔的河面,终其一生地游荡下去。
  天鹅到底靠什么为生呢?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一般的天鹅,是靠捕食水中的鱼类为生,但伏尔塔瓦河流经一些大城,早就受到污染,河中即使有鱼虾,恐怕也不多了,而天鹅又不会像河鸥一样飞上桥头向人争讨食物,河边游客当然也会把面包掷向它们,然而天鹅身躯庞大,在空中和水面都不如河鸥灵活,一些食物,都被河鸥抢掠而去。即使食物都让它们吃着了,恐怕也没什么好处,原因是游客所给的,大多是面包之类的东西,对天鹅这样的大鸟,营养显然是不够的;它们在伏尔塔瓦河居住,终年不离去,一定有固定的食物来源,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一天我在查理桥下游靠西边的岸上散步,在靠近马内苏夫桥的地方,突然发现河边沙渚上堆着一些像米糠样的东西,附近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河面一群天鹅在徘徊。我想那可能就是喂食天鹅的地方(后来我一个学生向我证实,说布拉格一个“鸟会”之类的组织负责喂食天鹅,而且还享有政府的一笔预算)。只是我并没看见真正的喂食,因为那时天色尚早,还不到天鹅开饭的时候吧。
  有些鸟要争取它留下来,有些鸟要想尽办法赶它走,有些鸟就放任它在这块土地自生自灭,不去管它。世上一些人的命运,跟布拉格的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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