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生活教育和学校教育这两个概念的逻辑关系,就不能不联系到另外一对概念,即生活世界的教育与科学世界的教育。唯有将这两对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立体地分析和论述清楚,我们才能真正厘清生活教育与学校教育这一对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在很多情况下,教育科学研究者们正是混淆了这两对关系,才造成了对生活教育和学校教育的诸多误解。
如果说学校教育是生活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生活世界的教育与科学世界的教育则是人的教育(即生活教育)的两个领域,这两个领域在生活教育中存在,在学校教育中也存在。这两对概念表达的是划分人的教育的两个不同维度。
“生活世界”是20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哈贝马斯等,都对这一概念有自己的论述。在胡塞尔那里,“世界”只是意识的先验对象,“生活世界”并非即是生活本身,而是为了揭示自然科学的危机而提出的一个概念。他通过这个概念告诉人们,“现象学者必须排斥自然科学对自在世界的‘客观’解释,回溯到前科学的‘主观’经验世界,即‘生活世界’之上”[7]。
哈贝马斯在其交往行动理论中把生活世界和系统看作构成人类社会的两大基础结构,其中生活世界是对所有个人或社会集团而言,“交往行动‘总是已经’在其中发生着的一个视域(horizon)”[8]。生活世界是行动的世界,可进一步划分为劳动、交往和精神三种形式。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生活世界体现为生成性思维;就其内容来讲,生活世界又可划分为日常生活世界和非日常生活世界两大领域,其中日常生活是“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9]。日常生活的这种属性使它成为个体实现社会化的充分且必要的条件,而非日常生活则是社会和类的再生产领域,个人通过其社会意识和类意识的发展实现对天然关系的突破而进入非日常生活,从而成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日常生活世界以对象性活动的形式对人的发展起到两方面的作用:第一,它是主体持续客体化的过程;第二,它是个人借此被持续地再创造的过程……就主体的持续客体化而言,它的实质是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转变,是人摆脱动物性向文化性的生成。”[10]正是在生活世界中,“个体的发展体现为自我意识觉醒条件下的人的个性(特性与类发展的统一)发展,即人的自由发展”[11]。
人的发展必然超越生活世界,从而超越其经验的界限而进人其生活的另一领域——科学世界。舒茨在其《生活世界的结构》一书中指出:“自然的态度没有自以为他自身就是整个世界。每个孩子迟早都会意识到他的行动所固有的限制。每个人都会偶然遇到他的经验的界限。”[12]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科学(Wissenschaft)”意味着“客观真理的观念统一”,“即对受到绝对论证的认识之追求”,这种作为知识(Wissen)总体的科学,与“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是同义的。[13]胡塞尔发现,“早在伽利略那里就以数学的方式构成的理念存有的世界开始偷偷摸摸地取代了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unsere allt?gliche Lebenswelt)”[14]。正是从这里开始,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这人类生活的两大领域悄然发生了断裂。人们误认为那主观建构的科学世界才是更真实的世界,转而忘却了科学世界只有回到生活世界才能显现其意义。
无论是在学校里的社会生活中,还是在学校以外的社会生活中,人的社会生活都包含着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两大领域。如果说生活世界的教育是直观的、经验的教育的话,那么科学世界的教育则是抽象的、观念的教育。用一个不十分贴切却更加形象的例子来说明:我看到一本书在课桌上,我按照老师的要求拿起这本书并开始朗读,所有这些都是生活世界的教育;我理解这本书中的知识和思想,使那些本来不属于我主观世界的观念成为我主观世界的一部分,则属于科学世界的教育。对人的发展来说,这两个方面的发展都很重要,虽然科学世界的教育在科学昌明的当今世界似乎显得更加重要,但生活世界的教育仍然是人最基础的教育,是人最基本的必要且必然的教育。个体经历了生活世界的教育就可以成为一个社会的个人,而科学世界的教育一旦脱离了生活世界的教育,则会因丧失其意义的基础而必然发生教育的异化,并因此从促进人的发展变成对人自身的压迫和奴役。只有当我们用书中的知识和思想来解释客观世界和我们的社会生活的时候,那些抽象的知识和思想的意义才会现实地显现出来。
在以知识教学为主要任务的学校教育中,科学世界的教育占据着更加突出的地位,但这并不能否定生活世界的教育在学校之中的存在。在学校里,人的社会生活依然可划分为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两大领域,而生活世界的教育和科学世界的教育在其中同时对人的生长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同样,科学世界的教育和生活世界的教育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也不会因学校以知识教学为主要任务而发生改变。与学校教育和生活教育之间的“真包含于”关系不同,科学世界的教育与生活世界的教育之间有着明显界限。生活世界的教育无论是在学校内还是学校外,都是人最基础的必要且必然的教育,是个体成为社会的人的前提;而科学世界的教育则是个人超越“经验的界限”,从社会意识和类意识的角度审视其生活的重要途径,是个体的发展实现与社会和类的发展相统一的重要方式。无论是在学校内还是在学校外,生活世界的教育和科学世界的教育都在发生着。
结合上部分对生活教育与学校教育两个概念之间逻辑关系的描述,加上本部分关于生活世界的教育和科学世界的教育的两大领域的分析,我们可以用图2(图略)来表示这两对概念之间立体的逻辑关系。
三、学校教育是生活教育的一个特殊部分
学校生活是人的社会生活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学校教育也是生活教育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人的社会生活可划分为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学校生活同样也包含着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两大领域。生活教育包含了学校教育、自学、体验等丰富多样的教育形式,其中学校教育在人的发展中发挥着一系列特殊的作用,这也是学校教育从社会生活中分化出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教育活动样式的内在依据。
在学校教育中,科学世界的教育占据着主导地位,它给人以超越个体经验的、具有普遍性的系统观念,使人突破个体的“地平线”而进人群体的和类的“地平线”。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对其生活环境中每条路的方位、长短等都有自己的体验;学校教给他地图,从此他对其所生活之世界的经验,就进入了一个超越其日常经验之视域的、更加精确而系统的视域之中。在那里,人类的经验直接成为个人主观世界的组成部分,个人的经验与类的经验在这里实现了直接的统一。虽然科学世界的教育同样存在于学校以外的生活教育之中,但在现代社会,学校教育以其有目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高效能组织化、系统化的学习活动,把科学世界的教育的特殊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至少在现代世界及其可预见的未来,学校教育作为生活教育的一个特殊领域仍将继续存在并发挥其特殊作用。
就个人实现其社会化的过程而言,个体从家庭进入学校,就是从天然血缘关系迈入了社会集体,并从此开始进入并逐步扩展其与社会总体结构和类的关系。用日常生活理论来阐释,即“通过日常生活,个人实现社会化,但这仅是一种初级社会化,真正人的形成要通过非日常生活世界中次级社会化来达到”[15]。学校教育一方面以其科学世界的教育占据主导地位的特征,为个人超越自身直接经验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另一方面又以其集体的社会生活形式,接引个体进入、体验并由此开始不断扩展其非日常生活的领域。在现代社会中,学校教育在个人实现从初级社会化到次级社会化的递进,以及促进个人的经验从生活世界进入科学世界的转换过程中,都有着特殊的积极作用。
虽然学校教育具有特殊作用,但它并不因此就成为一个与生活教育相分离的独立部分,而是永远只能作为生活教育的一部分存在和发展着。这是由人之存在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因为“只有人才有生活,人也只表现为生活,离开了生活便没有人,离开人也无所谓生活,生活即人的现实或现实的人”[16]。如今在很多人看来,学校教育所提供的科学世界的教育,由于其超越了个体经验,似乎已成为可以凌驾于个人之上的、个人必须臣服的东西,但实际上这是不合逻辑的幻想。“科学的世界(系统化的理论)和包含在它之中具有科学的真理性的东西(在自然科学中,在普遍化了的理论中,这是在它的命题、它的公式、它的基架中有效的自然),正如一切以某种目标为划分范围的世界一样,本身也属于生活世界。”[17]失去了有血有肉的生活世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叶圣陶先生1946年在回顾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思想时,曾形象地比喻说,有些人“希望受教育者成为工具,就不能不把他们认作空瓶子,要他们无条件地吞下若干东西”,而生活教育是“希望受教育者成为人,自然要把他们当人看待,自然要把培养能力启发智慧作为教育的任务,自然要竭力使他们长成新血液、新骨肉”。[18]
学校生活本身就是人的社会生活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学校教育也是生活教育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正如生活教育的其他部分各有其特殊功能一样,学校教育也有其不同于其他部分的特殊功能。因此,学校教育不能代替生活教育的其他部分,生活教育的其他部分也不能代替学校教育。陶行知先生曾形象地指出:“学校以生活为中心。一天之内,从早到晚莫非生活,即莫非教育之所在。一人之身,从心到手莫非生活,即莫非教育之所在。一校之内,从厨房到厕所莫非生活,即莫非教育之所在。”[19]陶行知先生正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杜威的理论局限。杜威教育理论的失误主要在于他错误地理解了学校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不了解学校教育的特殊性,以为既然“教育即生活”,那么就应该要求学校教育模仿社会生活,什么都要“在做中学”,因此抹煞了学校教育与生活教育其他部分之间的界限,使学校教育丧失了其应有的一些特殊性,不可避免地降低了知识教学的效率。陶行知先生讲“生活即教育”,虽然也是强调学校教育与社会生活的内在必然联系,却从逻辑上承认了学校生活也是人的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既然学校教育是生活教育的特殊组成部分,那我们在从事学校教育的活动时,其特殊性就不应被忽视。正如学校教育的存在不能构成对生活教育的否定一样,生活教育对学校教育的真包含关系,逻辑上也不蕴含着对学校教育之特殊性的否定。
生活世界即人存在于其中的世界,生活世界的教育即人的生长发展本身。德国哲学家罗姆巴赫在其《关于教育实践的哲学思考》一文中指出:“在这个半是部分体系化、部分经验化的教育学区域的背后,要看到一个深层维度,在这个维度中,教育没有完全与人类存在区别开来”,因此,“人在其基础中和整体上就是‘教育’(在一个尚需澄清的意义上)”。[20]罗姆巴赫认为这里的“教育”之意义尚有待澄清,是因为这个概念在现代教育学中已经不知不觉与“学校教育”混为一谈,于是出现了广义和狭义两种“教育”,连教育科学研究者们自己也莫衷一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现代教育学的教育概念其实指的是学校教育,甚至仅限于学校中的科学世界的教育,这样的“教育”,自然就不是罗姆巴赫说的那种“教育”了。这种状况由赫尔巴特延续至今,以至于人们又对学校教育与生活教育之间的关系做出了错误的理解,把学校教育从生活教育中割裂出来。在笔者看来,这或许正是当代人类教育在许多方面都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72年出版的《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一书中,实际上已经向整个人类的教育世界发出了“回归生活世界”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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