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作家的心灵应该更慢 《在新疆》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 文学报张滢莹
《在新疆》是作家刘亮程关于新疆的又一部散文作品。在十多年时间里,刘亮程在穿插写作小说《虚土》和《凿空》的过程中,逐渐积累起《在新疆》的创作素材。作品沿袭《一个人的村庄》的风格,文字淡雅、质朴,多对身边的人、物、事,以他惯有的素淡明澈的语言进行抒写和描绘,以恬淡闲适的口吻,描述属于新疆人生活常态的点点滴滴。 “我从来没有猎奇过新疆” 记者:在当下的写作中,有一些作家与地域的关系特别密切,您是其中之一。在多年创作中,您与新疆的关系已经经由各种形式如诗歌、小说、散文等呈现,其中《一个人的村庄》被许多评论者认为是写新疆的作品中很难超越的高峰,又是什么让您在这样的写作巅峰后,仍能一直持续对于新疆地域文化的书写呢? 刘亮程:我生活在新疆,一个远离海洋的地方,这里干燥空旷、少雨多风,什么东西都长得慢,我的写作更慢,《在新疆》这部散文集,断断续续写了十年。十年可以收割十茬麦子,可以长成一棵树,甚至长老一代人,但却不一定能写好一部书。一部书有自己的生长期。尤其一部散文书,她是有年轮的。心灵的年轮印在文字里。那可是一年都不能少,少一年都长不成。 《在新疆》之前,我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也花了十年时间。其实,《一个人的村庄》已经完成了我的散文写作。我用一本书就完成了自己。完成得如此完美。就像我在书里写的“早早干完一辈子的活,回在家里”。我从来没想过再写一部书去超越她。我超越自己干什么。 《一个人的村庄》之后,我闲了一些年,我在书里塑造的那个闲人,是我自己。我的理想是做一个闲人。闲了又生事。写了两部有故事的书,一个《虚土》,一个《凿空》。《在新疆》是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写成的。东一篇西一篇,不像《一个人的村庄》那样集中。我已经从村里出来了,开始在新疆行走,仍然是游手好闲地走,没正经事,全是闲散文字。可是,走着走着我发现,我跟新疆这个地方相遇了。 《在新疆》 是我跟新疆的一场相遇。 我以前很少谈新疆。新疆是我的家乡,对我而言,她就像空气一样、像阳光和雨水一样,你怎么去谈它?那种对家乡的情感,远非一个爱可以表达,它更丰富更复杂,百感交集,悲欣交集。《一个人的村庄》写的是我家乡的小村庄,从文学意义上说,这个小村庄也许更大。从自己童年的小村庄,写到整个新疆,家乡随着年龄在变大、扩张,但再大也不会大过新疆。《在新疆》依旧是一个人的新疆。 记者:一位作家对于故乡的情感往往是复杂的,在写作中既有对于土地的具有共同性的情感,又杂糅着作家强烈的个人意志,而使故乡在其笔墨下呈现出私人化的色彩和特质。对您而言,这片土地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在新疆生活跟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生活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什么区别。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新疆就是一个远处的生活,但对新疆人来说,她就是家乡。对一个作家来说,在任何地方生活写作都一样,一个作家不需要有那么大的一块地域,那么悠久的厚重的文化来成就自己的文学,那样太浪费了,即使完成一部传世之作,也不需要动用那么多的人文资源吧。在一个小地方生活很多年,思考很多年,独自想一些事情,感悟一些道理,把一些小事情想大,大事情想小,完成一部东西,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此完成了。每个作家都完成着他感知和想象内的那点东西。 我是新疆人,在新疆出生、长大,这么多年未曾离开。新疆是我的家乡,家乡无传奇。我没有在我的家乡看到人们想象的那个新疆,那个被遥远化,被魔幻化,甚至被妖魔化的新疆。至少我个人的生活,我认为是平常的,我从来没有书写过新疆的传奇。我从来没有猎奇过新疆,因为新疆的一切事物我都视若平常,我看着它们看了半个世纪,在我眼中这里就是一个我生活的新疆。 “所写的只是人间某个角落的生活” 记者:许多人说,不了解新疆,首先因为不了解新疆的语言。这也是许多作家到过新疆,只能书写个人化的感受,却无法为文化共性留存记录的原因。但对您而言,这似乎并未形成任何障碍。在不同的语言与文化体系间,您是怎样达到彼此理解和融通的? 刘亮程:写《在新疆》之前,我写一组散文《库车行》(书中 《半路上的库车》)。我本来是走南疆,走到库车走不动了,龟兹河滩大巴扎的万头毛驴和驴车留住了我。我在库车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每年去好几次。我和当地维吾尔族人在一块聊天,彻夜喝酒。前半夜我不懂维语,后半夜我说的全是维语。第二天早晨又全忘了。那样的生活要一直延续下去,我完全可以听懂他们说话。但听懂仅仅是一个方面,仅仅懂得一个民族的语言是不够的。更多的生活是可以看懂的,或者靠鼻子也可以嗅懂,甚至我是一个瞎子的话靠听觉触觉我也能懂。生活不只有语言交流一条路径。我刚开始在库车游走时,随行带着一个翻译。后来我一个人在那里走。我觉得不需要翻译了。碰到一位老大爷,我走到他身边,递支烟,我对他笑笑,他对我笑笑。不用说什么话,就像坐在自己的老父亲身边,他的今生今世全在我的脑海中。他布满皱纹的脸,那样的苦笑,那样的眼神看你,你会觉得已经一起生活了多少多少年了。没有一点是你不懂的,他和你全无隔膜。另一个民族的生活,它和你父辈的生活,兄弟姐妹的生活以及村里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我写的只是人间某个角落的生活,没有民族之分。我曾说过一句大话,即使我离开人间100年再回来,我依然能懂得大地上的事情。我能看懂春种秋收,看懂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看懂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当时的库车老城,就像我离开几百年又回去的一个地方,那种陌生的熟悉,或者熟悉的陌生,我一下就看懂了。后来我以库车为背景写了《凿空》。 我在新疆出生长大。写《一个人的村庄》时我没有提及新疆,我认为文学是超越地域、民族和文化的。但写《在新疆》时,我有了一个新疆人的感觉,新疆给我的东西太多:长相、口音、眼光、走路架势和语言方式,等等。我在区文联上班那会儿,经常有人推开办公室门,用维吾尔语或哈萨克语向我打听某个人或某件事,我大概能听明白,但只能用汉语回答,他们听我说汉语,就笑了,他们把我当成本民族的人了。的确,我长得既像维吾尔人,又像哈萨克人和蒙古人,还有点像回族人。我不知道自己为啥长成这样了,是风吹的,还是太阳晒的,或者是这里的饮食、空气、气味让我变成了这样?这个地方在不知不觉中让我的文字和生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对一个作家,气候有时候起作用。新疆干燥。我的文字就有一种干燥的气质。大家到新疆来,都喜欢带点干货回去。葡萄干、杏干、巴旦木。新疆文学也是干货。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的灵魂是干燥的,干燥的灵魂是好的。”我的思维和语言肯定受新疆气候的影响。不知不觉中形成一个作家的语言方式和看事物的眼光,甚至连长相都变成这个样子。 “文学是讲感情的艺术” 记者:在您的作品中,新疆的许多特质都具有拟人化的气质,比如这里的风更像是一个具有独立性格的人物,你和它彼此相识、相熟,风所能表达的意味在您笔下可以替代许多言语无法阐述的感受。不知您是如何看的? 刘亮程:新疆是一个多风的地方,我的文字中经常描写到风。我认识风,能听懂风声。知道风从哪儿刮起,在哪儿停住。我知道这里一年刮几场西风,东风下雨还是西风下雨。我喜欢把一些故事放在风中去讲述。风是动的,风在描述,风在呈现,风在传诵。人若听懂风声,就听懂了大地上的所有声音。文学的听懂是一种心悟,一种内心感受,是我和风之间的心照不宣。风声中有大地上的所有声音。 记者:相比较于相对而言具象的事物,《在新疆》中所展现的更是在时间轴上的缓缓铺陈。相对于都市人匆忙、割裂的时间观念,新疆似乎更能接受时间上的挥霍,或者说能让人们以缓慢的姿态来体味人生。这一特质对您的写作似乎也有影响,这种舒缓、任生活自然流淌的态度似乎在您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刘亮程:相对内地,新疆时间是一种慢时间,旧时间。你们天亮劳作了我们还在做梦。一种跟在内地时间后面的时间。作家的心灵应该更慢。慢是我们对待世界的一种态度:细嚼慢咽、慢条斯理、慢慢体味,漫长等候。慢是仔细,是认真,是抚摸和注视。在慢下来的心灵里,生命看见它自己。 有评论家写过一篇非常好的论文《刘亮程的时间》,把我的文学时间细分为“黄沙梁时间”“虚土时间”和“新疆时间”。在一种只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的农耕时间里。农耕时间是大块的,缓慢悠长,没被分割破碎,适合万物生长,适合地老天荒地想事情。当时间被切割成分秒,它自然就紧张变快了。喜欢那个浑然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多少年的时间。我只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挖了一个坑,横了一根木头,让一往无前的时间在这里绊了一跤,一切就不一样了,成为“刘亮程的时间”。 记者:对于许多人而言,新疆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地方,即使有着丰富物产和许多流传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伟大文学作品,由于语言不同和文化流传体系的不同,他们的故事在其他许多地方少为人知。而在您的作品中,似乎能够看到您有意识地在进行着一种沟通,这种自觉性来源于何处? 刘亮程:我曾经倡议,我们中国的汉语读者多关注一下边疆少数民族作家的写作,我们不要把眼睛只盯上欧美、拉美那些国家的文学。其实在新疆肯定有同样的有价值的文学,她是我们中国这个大家庭中的民族文学,是另一种语言的另一种思维,我们需要关注。不妨读点新疆作家的东西。我一直在读,只要是翻译成汉语的少数民族作家的东西我都读。我生活在新疆,用汉语写作。但是还有那么多的作家他们用维吾尔语、用哈语、用蒙语在写作。写作本身是一种秘密。我们需要知道别人的心灵秘密,我们需要知道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着同一种生活的作家们在想什么。当我用我的一本书呈现出我的新疆生活的时候,我非常希望知道一个维吾尔语作家呈现了怎么样的一种新疆生活?当我写到了有关新疆的一个事件、一段生活的时候,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是怎样表达它们的?我们需要相互倾听,相互看见。这几种语言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每一种语言都在表述同一个地方,但是表述的事物肯定千差万别。所以写作的秘密真的是这样,作家从事的就是这样一种通过文学来显露心灵秘密的职业,通过文学来做沟通。我在新疆也谈过,假如汉语和维吾尔语都不相互阅读了,那么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现实。 文学艺术是人类最古老的心灵沟通术。是上帝留给人类的最后一个沟通后门。当我们用其他的形式不能保持正常沟通的时候,那么文学这种沟通就变成了最后的,因为在文学中作家呈现的是人,文学是一种讲感情的艺术,我们讲政治讲不通,讲国家法制讲不通,讲各种民族民间团体的约定讲不通的时候,那么咱们就讲感情,坐到一个毯子上讲感情,这就是文学。大家都回到人这个地位,把民族放下,把宗教放下,把文化放下,把政治观念放下,坐到一块讲人的感情,最后是可以讲通的,文学恰恰讲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各民族之间相互的文学阅读是多么的重要和必要。 2013-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