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的诗歌中抒情主体行走于天地之间,其足迹遍布山川、草原、河流、海洋,就像《神降临的小站》、《夜晚,一个人的海湾》、《夜行》、《途中》、《乌蒙山间》、《山中》、《在海上》等等诗中所展现的那样。其实,抒情主体行走范围的幅度是对心灵和情感力量强度的考量,这是因为视界的广度与心灵情感辐射的范围重合,意识到的世界有多大,心灵情感辐射的力量就有多强。例如在《神降临的小站》这首诗中: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诗中广阔的自然世界在抒情主体的背后一层层打开,原本处在自然的对立面的现代人,现在陷入到自然的内在结构层次当中,这个自然向人敞开的过程,其实是封闭的自我向自然的敞开。诗中强调世界打开的方向是在“背后”,而不是在眼前和对面,这本身就说明目光来自情感、记忆和心灵,这个过程是抒情主体心灵情感力量的辐射。这种强大的心灵情感力量冲破了狭隘封闭的自我,使其向自然敞开,感受到与超越性的神的同在。这种超越性的主体感受成为诗人“草根”诗情的另一个生长点,在《暴风雪之夜》、《南山吟》等诗中超越性的感受都是诗意的来源。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诗人的写作一方面表现心灵情感力量弥合主客体短裂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警惕对心灵情感力量的盲目信赖,因其会导致自我的盲目膨胀,最终重新堕入自我凌驾于自然之上的“现代性”陷阱。比如,在《夜晚,一个人的海湾》中: 当我君临这个海湾 我感到:我是王 我独自拥有这片海湾 它隐身于狭长的凹角 三面群山,一面是一泓海水 ——通向无限 众鸟在海面翱翔 众树在山头舞蹈 风如彩旗,不时招展飞扬 草亦有声,如欢呼喝彩 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音乐响起 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 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 壮丽恢宏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 为我徐徐拉开绚丽如日出的一幕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 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暗 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 世界被隔在了后面 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诗的前两节细致地描绘出自我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心灵景观,似乎鸟、树、风、草、海浪、星光一起来为“我”举行加冕称王的庆典,但最后一节却是对这种自我盲目膨胀的反讽。这首诗是对现代自我位置的另一个向度的提醒,是对人与自然之间辨证关系的诠释和总结。 李少君的诗基于对现代的反思,试图重建自我和世界的联系,试图在“自然史”的废墟之上重建诗意栖息的家园,而这家园不是诗人一个人的世界,其中包含着“他人”的生活,包含着抒情主体对“他人”生活的理解,包含着社会的因素。对“他人”生活的深切关怀构成李少君“草根”诗情的第三个生长点。 李少君的诗中,“他人”形象大多是生活漂泊中的游子,如《二十四桥明月夜》、《安静》、《她们》、《异乡人》、《旅行者》等诗作。这些游子的生活都为时代的激流所挟裹,但诗人并不去放大他们漂浮无根的状态以强化现实世界中固有的感受,而是在一种含蓄内敛的诗意暗示的同时,发现其就近安顿身心获得平安的可能性,发现诗意生活得以重建的基础。比如《安静》一首: 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 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 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 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 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 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 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 在当今民工潮涌的时代里,这位出卖劳动力的“青年工人”很可能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打工者,青年工人工作的劳苦与生活的渴求不是诗作表现的对象,但其作为一个潜在的结构辅助生产诗中这宁静一幕的意义。这宁静的一幕中,“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是发给亲人、爱人,还是好友,是相问候,还是报平安——而整个世界,黄昏、落叶、轻风和狗,都为他安静下来,都怕惊扰了他的情思,这是世界向青年工人表达的友好和尊重,也是他的劳作应该得到的酬谢与报答。这宁静的一幕是青年工人劳作之后的休息,同时他通过短信将情感延伸到世界的远方,这样,这宁静的一幕就不只是一个瞬间生活截面,而是能动立体的现实世界的一个诗意缩影。 无论青年工人要达到生活的完满还需付出怎样的艰辛和努力,至少这一刻他就近取得了平安,那条“静静地趴在他脚边”的狗就是明证,它至少说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熟悉与默契,青年工人与身处世界也是如此。这首诗,诗人无意探讨社会学意义上的工人处境,而是去努力发现工人生活中另一种诗意生活的可能,在诗人看来,没有谁比劳动者更有资格接受这份诗意的生活。 关于漂泊生活中的“他人”形象,也许《她们》一首更具有代表性: 清早起来就铺桌叠布的阿娇 是一个慵懒瘦高的女孩 她的小乳房在宽松的服务衫里 自然而随意地晃荡着 坐在收银台前睡眼朦胧的小玉 她白衬衫中间的两粒钮扣没有扣好 于是隐隐约约露出些洁白的肉体 让人心动遐想但还不至于起歪心 这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啊 她们浑然不知自己的美 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弱 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上街 总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 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 诗中的视角是男性的视角,我们知道,现代城市看待女性的视角往往是男性的而且是欲望化的,但这首诗中不太一样,诗中对女孩身体的观看不至于引起欲望的“歪心”,虽然也是出自异性的吸引,但诗中描摹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美。自然的美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两个女孩自然形成中的、朦胧显现的身体美,一个是她们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的“懵懵懂懂”的心灵状态,这种状态就好比她们这个“睡眼朦胧”的早晨。这种对生成中自然美的揭示与城市主体的欲望投射形成对照。 虽然“她们”自我意识尚未完全确立,“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城市中有某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自然是来自于城市欲望主体的威胁。我们知道,现代城市不光能够把劳动力物化为商品,它还具备把世间的一切,包括自然的美,纳入到物化逻辑的能力。这首诗揭示涉世未深的“她们”自我意识尚未确立的状态,描摹“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这是对现代城市欲望主体的反拨,同时也透露出诗人的某种担忧:她们“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她们能否应对现代城市中那潜在的危险?她们如果按照城市欲望主体的支配逻辑建立起自我意识,那是否就是美的最终丧失?但这种担忧同时又是对另一种可能的期待,“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至少提供了另一种自我重建的基础。 对于“他人”形象的再现,李少君没有把目光锁定在社会对人的异化这一焦点之上,而是把它当作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寻求打破这种异化的可能性,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发掘自然的美,发掘人与自然的和谐,发掘诗意的生活,但这不是说,他放弃了对社会关系的把握和批判,丧失了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敏感与反思。恰恰相反,诗人对那种将社会存在自然化、将社会变成自然的倾向有着深刻的警醒,如《花坛里的花工》这首诗: 夏日正午,坐在小汽车凉爽空调里的男子 在等候红绿灯的同时也悠然欣赏着外面的街景 行人稀少,店铺空洞,车流也不再忙乱 那埋身于街边花坛里的花工更俨然一幅风景 鲜艳的花草在风中摇曳,美而招摇 花丛里的花工动作缓慢,有条不紊 花工的脸深藏于花丛中,人与花仿佛融在了一起 而花工始终将头低着 深深地藏在草帽里面 他要抵御当头烈日的烘烤 他还要忍受背后淋漓的大汗 一阵一阵地流淌 诗中,在“坐在小汽车凉爽空调里的男子”的眼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风景,不光是那美而招摇的花草,就连“那埋身于街边花坛里的花工更俨然一幅风景”,尽管那花工要“抵御当头烈日的烘烤”,“要忍受背后淋漓的大汗”。在这种观赏行为中,人的因素、社会的因素被剔除了,花工的劳苦视而不见了,就连花工本身都不存在了,他不过成了一个仅供观赏的自然物。 这位观赏者的感觉结构,如诗中暗示,是与观赏者的社会身份联系在一起的,是他有钱有闲的社会身份为他提供了从容观赏的条件,他所观赏到的风景不过是他悠闲自得心境的投射物而已。这种观赏,这种将社会存在的自然化,使他无视社会阶层的差别,无视劳动者的创造和劳苦,在他的潜意识里隐藏着一个强劲的声音:这一切都是自然的。 这种感觉结构正是现代世界物化逻辑的体现,表面上看,是在欣赏自然,是在与自然进行情感交流,其实正好相反,这种表面的交流其实是断裂,是把自然当作一幅风景画,一个人工制品,一个可供欣赏的物件。在观赏者的视界里,自然是没有自我的随时等待着被征用的客体,它没有和人对话的资格。这是资本主义统治的现代世界对待自然惯有的态度,而将这种态度用之于人虽则更加可怕,却是我们这个世界更加普遍的悲哀。 这首诗为理解李少君诗歌的“草根性”提供一个有力的注脚,它说明正是首先基于这样的清醒——现代社会一方面生产不平等的社会位置,另一方面生产与之配套的情感意识(或者集体无意识)以维持现代社会的运转和再生产——诗人才借助“草根性”诗歌创作,努力探究社会与自然的辩证法,揭示被现代社会遮蔽了的世界与生活图景,以图重建诗意栖息的家园。也许,李少君诗歌创作的意义现在总结为时尚早,因为诗人还将贡献出更加恢宏的诗篇。 刊《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四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