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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麦茬地的尽头
1
沂河的水涨得真快,一会儿的光景就是大半槽水了,刚才河床中几堆沙滩上还能看见一片片青草,转眼间就被大水淹没了。翻滚的河水拍着岸堤哐哐地响,在护堤的大石坝前流过时,旋转成一个个大漩涡。锁子坐在石坝上,望着上涨的河水想自己的心事,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干的那件美事还让他心跳——他感到自己当了一回贼呢。他这个胆小的贼是跑到这里躲躲风的。
锁子今年二十岁了,在生产队里已是一个大劳力,家中就娘儿俩,两口人过得也算可以。半草半瓦的四间房屋,天井院里还有五棵成了材的梧桐树,每棵卖个上百元钱不成问题,全庄像他这样的富户真不多。
锁子还有一个让人羡慕的方面,“他是一个高中生,是喝过墨水的人。”生产队长安排他在队里干轻快活的时侯,就向别人这样说。论起学问来,全队的劳力中没有几个人能识字,在村人的眼里,一个高中生就是有大学问的人呢!
自从过了年,上门给锁子提亲说媒的多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呢……”锁子娘送走媒人,就朝锁子唠叨个没完。锁子被娘唠叨烦了就朝娘冒出一句:“你别管。”他娘听了他这句气话就加大了声音骂他:“小孬种,我不管,谁管?谁管?……”锁子娘骂着骂着两眼潸潸流泪。泪往下一流她又改口骂另一个人了:
“老东西,狠心鬼,撇下我们娘俩不管,自己先走了去享福……”锁子一听娘又骂死去的老爹了,他就悄悄地向外溜。
他娘骂了半天,突然发现锁子不见了,骂了半天成了空,也就住了嘴。锁子娘擦擦眼泪想了想:为什么有好几个媒人给俺锁子提亲,不就是因为俺住得比人强吗。老东西给俺娘俩留下家产走了,还算是个有心肝的人……锁子娘想到这里,对早已去世的丈夫有了些许的怀念呢。
还是俺儿长得有出息,肥头大耳的,谁家小子也比不上俺锁子。谁的闺女不想找个好人家呢……锁子娘想着想着噗哧一声笑了。
而锁子不能答应母亲定下来一门亲事是另有原因的。他高中毕业后,本想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可仅是初中毕业的小楼,却早他一步走进了会计的办公室,并在生产队会计的位子上稳稳地坐了下来。
听别人私下说:上级派下来在大队部蹲点的工作组长大老张,是小楼妗子的大姐的侄子。小楼娘半月前回了娘家一次,时间不长,小楼就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以前当会计兼保管员的老顺头,就只好当专职保管员了。
本来生产队长徐二胡子是想让锁子当会计的。说锁子个大、学问高、能压邪呢。用他比用小楼强,虽然俩人都想干,他却想用锁子哩……
结果呢,却是小楼当上了会计,锁子没有当上,一个位子怎能坐两个人呢。起初锁子心里是有些不快,不过也没有什么,锁子想干比生产队会计更好的差事呢——当个民办教师,是锁子梦寐以求的。
学校紧靠他的家,最后一排教室的后墙,就是他家天井院的南墙。调皮捣蛋的学生,能从教室的后窗口,用弹弓或石块打他家里核桃树上的核桃。为此,在树上挂满核桃的季节,教室里的学生常常招来锁子娘不断的骂声。
有时学生在下课那会儿惹下的祸,在上课的时候就会遭到锁子娘嗷嗷叫骂的报应。锁子做了两年想当民办教师的梦,有一天,突然一个美妙的女子的声音,从教室后窗飞了出来,在锁子满家满院像是有无数美丽的彩蝶在翩翩起舞,锁子听着那个声音陶醉了。
原先有两位男性老师整天轮换着干巴巴地讲课,学生调皮捣蛋他们也不管——他多次自信地想:如果有一天他能走上讲台,一定会比他们讲得好,他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去……然而,这只能是他的梦想。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多次找过大队书记田成。田成总是说:你等着吧,到时侯学校需要教师,我就叫你干。
锁子就这样等了两年了,还没有等出个头绪来。当他这天突然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来讲课了,他就知道学校增添了新老师。他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那位女老师是上级派来的公办教师,还是一个中专生呢,名字叫徐洁。
从此以后,锁子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不再经常到沂河边上转悠了。河沿儿的果树林和金灿灿的沙岸线,汩汩流淌的沂河水给了他无尽的滋养。他想在家中用更多的时间倾听那个美妙的声音。对他来说:这个声音太具磁力,吸引了他,让他着迷。
他每天不止一次地在天井院里收拾柴草杂棒,扫扫拽拽;将搭架的棚子整了又整,把顺着柱子爬上来的南瓜秧蔓,用草绳系在枝上,让那长长的闪亮亮的触须能够顺利地伸展。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用心倾听那个声音,他不时地靠近教室后窗——窥视那个发出美妙声音的人。
在他第一眼看清那个人的时候,他的胸口就咚咚跳个不停。这个人不但声音好听,而且长得非常俊美。高挑的个子,秀溜的腰身,头上垂下来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辫梢上两个鲜红的蝴蝶结,在她的肩头不停地舞动着;她光洁的瓜子形脸上,一对明若星星的大眼睛,在闪着亮光。她用一只手拿着书本,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他看清了,那个美妙的声音,就是从她那樱桃似的小嘴中发出来的。现在她正读着:天上星亮晶晶,站在大桥望北京……她站在讲台上读一句,下面的学生学一句。他看着她,听着她和他们的声音心潮涌动。
假如自己能是个教师就好了。在后来的时日中他无数次的臆想:如能和她在一起工作、谈心、相互交流教学方法和实践经验,共同把一个班或两个班的学生带好……还有,她离家很远,在生活方面要照顾好她。下午放了学的时候,要带她到河边转转,不能让她孤独。河沿儿的果园林风景美好,非常怡人,皱裂着苍苍老皮的栗树、柿树、核桃树、杏树枝叶交错——和她一起,在蓊郁馥丽的果园中漫步,交流心音……望着碧清的河水,在湿润的沙岸上留下俩个人的脚印……他在梦中,一次次地牵上她的手,在河边上走呵、走呵走,又走进了果园——终于有一次,在一棵大栗树下,他俩也成了一棵树了……
就这样他暗自恋着她,媒人给他提亲,他不但不答应,反而有些心烦。他虽然心里明白,学校里既已来了这位徐老师,再添教师将不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来了,他更没有了希望——然而,他却深深地暗恋着她!
2
在孩子的目光中,徐洁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粉笔讲课,遇到需要细讲的问题,她就会转身朝黑板上吱吱嘎嘎写下来再讲。她的明净如水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把学生们教好、带好。下了课后,她给学生改改作业,闲暇时看看报纸,翻翻杂志。有一次她在担任班主任的课堂上教学生唱歌,她的婉转动听的歌声,被全校师生听到了,结果是大家都称她百灵鸟。校长周山却给她加大了工作量,要她除了担任五年级的班主任外,还要她担任全校的音乐老师。
从此,她真像是个飞进树林中的百灵,整个绿丛中的小鸟随她一起合唱。时间长了,全村人也都知道了学校有个百灵鸟老师。然而,让她生气的是:在她担任班主任的五年级里,发生了一次挨骂的事情。
那天,她正在讲课,突然间从教室后窗外的天井里爆发起老妇人高声的叫骂。本来静心听课的学生,听到骂声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后窗,课堂一下子受到了干扰。徐洁随即向窗外瞥了一眼,见这家女主人正拍着巴掌,蹦起来张着大嘴对着教室叫骂。显而易见,这个人的叫骂是冲着他们来的,她感到莫名其妙。
为了能继续上课,她让学生关上了窗子。然而,外面的叫骂更凶,教室内安静不了。听那女主人的骂声象是骂学生,转而又象骂老师。这时她听清了:原因是学生趁这家没有人的时候,打了人家树上的核桃。
徐洁不能正常上课非常的生气,自己长这么大了,从没有挨过谁的骂,对那飞来的恶言秽语她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虽然这个人没有指名道姓骂哪个老师没有教好学生,可这恶婆冲着教室骂老师,就是在骂她。在全班学生面前遭恶骂,这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她还是忍住气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把头伸向窗外,朝那个叫骂的人说:“大娘,请你不要骂了。我查查是哪个学生干的——我们一定赔你。大娘……”
这个叫骂的人听到有人要赔她东西,就是说自己这阵子没有白骂,骂人有了结果。她看见招声的要赔她东西的人,就是那个长相漂亮整天给学生讲课声音很甜的姑娘,人家开口就大娘长大娘短的叫个不停,这会儿她被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那骂声就软了下来,渐渐停止了。
那个叫骂的人停止了叫骂没有再吱声什么就转身回到了堂屋。徐洁老师看看核桃树下是落了一些鲜亮的树叶,还有几枚鸡蛋大小的核桃也落在了地上。徐洁目睹了这些罪证,于是,她走上讲台,向学生发火。当她查明事情就是坐在最后排的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干的时,她就严令他们站着听课……
下午,徐洁拎着几瓶罐头来到锁子家,她向锁子娘赔礼,并说以后要把学生管好,再也不让他们打核桃了……每说一句话,她都大娘、大娘叫个密甜。锁子娘被她叫得心愧,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送走了徐洁,她心里还慌慌地定不下神。
傍晚,锁子被队长派往县城拉化肥回来了,进门他见家里有罐头,他问母亲原由,母亲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锁子听完母亲的话激动不已,他心里想:徐洁呵徐洁你可到我家来了,要是我在家多好,我是多么想告诉你我对你如痴似醉的恋情……稍后,他埋怨母亲:为什么就是改不了骂人的坏毛病。
又是一个长夜锁子心中翻江倒海。自从他听到她美妙的声音,她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婉转动听的歌声,她的一切的一切都牵动了他,吸引了他。他一次次寻思:何时找一个机会向她诉说?可让他痛苦的是,由于自己和她地位身份的不同,他总是一次一次欲说不敢,欲求不能,就是这种无形的障碍压抑了他、阻档了他,加深了他的自卑。让他心绪不宁的是,母亲的恶骂一定会将她深深地伤害。她还是一个少女,一位在学生面前应该威严的师长,在这两个方面她更需要别人的尊敬和维护。在突然遭到恶骂的那一刻,她是怎样控制了自己?母亲呵母亲你太不应该了……她无端受到了伤害不但没有还击,反过来,她却用她那颗金子般的心原谅和安抚了你——这样,更显示出她是何等的宽容和高尚!
3
锁子早已知道了徐洁住的单房和他近在咫尺。同是学校教室的后墙和他家天井院的南墙,只是这间单房的后窗比教室的后窗小了许多,也高了许多。如果可能的话,就是这个小窗打开,有人站在天井院里也根本看不到里边的什么,况且,一扇漆黑的雨搭整天将它盖得严严实实。
锁子当然盼望着——有一天,这个窗口能够向他敞开。
夏天的高温来临,正午的阳光像在大地上燃烧起火焰,在这个大热天里,就是最勤劳的农民也会放下手里的工具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学校在这时早已放学午休,徐洁老师在她的单房里正汗水淋淋、热得难耐。出于少女的羞涩和警觉,她早把小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屋里透不进一点风丝,更热、更不易入睡。
她擦了一把汗后又朝脸盆舀水,这次她想畅快地冲洗一遍,再打开后窗,让屋里能够透进气来,以便能够好好地入睡。
从室内看,后窗比她高出一截,打开窗子,外面就是有人也看不到屋里来。这样,她放心地站在椅子上开窗,接着用一根棍子撑起了雨搭:“真好,通凉的风真好。”徐洁愉快地感受着风凉——她知道,是窗外大片的树荫给她送来了凉爽。
徐洁再细心地观察后面的家院,确实没有看到人影,并且那朝北的大门已经关严,从门缝中可以看见有一条铁链将两扇门链住:她明白,那门已经上锁了,这家的人都出去了。于是,她大胆地洗澡、放心地休息。
一个小时后牵恋徐洁的锁子从外面回到家,打开门,他第一眼就看见那扇他无数次凝视并产生无数次联想的小窗已经敞开。他高兴异常,他想:可是他深深爱恋的人儿要向他敞开心扉?上次她能带厚礼到他家来,是不是她感觉到了他对她暗恋的痴情?为了对他回应,她是借机来到他的家中?……于是,他凭着单相思的痴迷的错觉和冲动开始给她写信:
亲爱的徐洁:
您好!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自从你来到咱们学校的第一天起,你的声音就打动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地爱上了你。今天,终于看到你向我敞开了心窗,我才下定最大的决心,向你表露我最爱您的心迹。我最真切的恳求你……让咱们成为一对革命伴侣!
对您——给我母亲最大的宽容,我向您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致
革命敬礼!
盼你的回音
可以把一切交给你的:锁
锁子兴奋异常的写满了一张纸后,生怕里面存在什么错误,他又连续看了两遍,直到感觉能行了,这才迫切地搬了一条凳子放在那扇敞开的窗口下。他敏捷地跳了上去,用手抓住窗沿向屋里张望——啊!一个光洁的少女的胴体雪白地闪亮在他的眼前。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整个身体如在云山雾海之中忽然发现了一个金子的宝藏,他想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把整个金子的宝藏抱在怀中,独自拥有,任其享用。——然而,他看了整整足有十分钟,理智最终告诉他:这面墙你不能逾越……
为了防止把信投进去会落到潮湿的地上,锁子找来一根高梁杆子,他在杆子的顶端劈开一道小缝,把信放上去夹好。然后,他心惊胆战地爬上去,一米、二米……在万分的恐惧和激动中,他终于把信送到了她的身边。他大睁着眼睛,又渴望地看了一遍她的玉体,最后,他不舍地像贼一样地跑到了河边。
4
西坠的太阳在对岸树林的上空照耀着波浪汹涌的水面,足有两华里宽的水面上,不断流淌下来一堆堆的白泡沫。石坝上的锁子还在惊魂未定地看着大河流水想自己的心事,其实,他的心中何尝不是惊涛拍岸,浪花翻卷。
徐洁看了信会怎样想呢?她能否接受我向她表白的一切?如果她不呢?……锁子一想到她会说不就非常地害怕。
只到傍晚,锁子抱着饥饿的肚子从河边走来。进了村子,他正想躲开别人,拐向家的方向,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是锁子吗,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
锁子吓了一跳,停住脚步看喊他的人。他看清了,喊他的是学校的校长周山。锁子心头一紧:难道是因为我和徐洁的事吗?他正想听到她的回音!
“今天晚上徐洁老师想叫你到学校去,她有事想和你谈谈。”周山双手背在身后靠近锁子说。
“谢谢周校长,我……”锁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去行吗?”
“她正等着你,你快去吧。”周山看到锁子迫不及待的样子,暗自笑了一下,说完转身走了。锁子激动地跟在他的后面。
可是锁子对徐洁这边的反应全然不知。自他将信连同高梁杆子放到徐洁的床上后,徐洁一觉醒来,睁开惺松的眼睛,她除了穿一件粉红色的裤衩外,身上再没有挂一点布丝。她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高挺的乳房,接着抓了一件小衫就穿上。就在她去抓小衫的刹那间,她看到了那根高梁杆子和夹着的一叶纸片,出于少女的敏感,她将那信展开看了一遍。紧接着一股羞怯的、愤怒的热血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知道她的少女的身体被锁子偷看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掉了一块珍贵的金子,而她这块珍贵的金子,到目前为止还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看见。她呜呜地哭了……
她哭得非常伤心,临到她上课了她没有去,有人敲门她也不开。她后悔自己开那扇小窗,她恨锁子偷偷看了她的身体。她哭呀一直在哭,她的泪水将枕巾湿透了,汗水也把她又穿上的衣衫湿透……她想,就这样哭着死去吧,谁让自己一不小心掉了块金子。
砰砰砰……门被人敲响,徐洁还是呜呜地哭着没给开。门继续响着,并且有人连声地喊她。徐洁听到喊她的人是校长周山,她这才爬起来开门,开了门,她回到床上还是哭。
“徐洁怎么了?”“徐老师怎么了?”进来的周山和另一个老师站在床边问她。
周山又问了两遍她才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5
进了学校后,走过篮球场,他们来到徐洁小屋的门前。周山示意他:推门进去吧。
锁子因过份激动而颤抖地去推眼前这扇他向往已久的、神圣的小门。
门一推开,他只看到屋里站着几个人,还没有看到他要找的徐洁,灯就被人拉灭了。后面跟进来的周山,紧接着把门关严、插上。锁子刚要问这是为什么?猛然就被人打倒了,他想爬起来,但已经不能,他的身上、头上落下来的雨点般的拳脚、鞋板,使他只能哎哟几声,却没有招架之力。拳脚、鞋板继续疯狂地下落着,锁子的哎哟声渐渐微弱……
一个小时后,地上昏死的锁子被人用凉水泼醒,他睁开生痛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时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浑身上下痛得难耐,头轰轰响着像是要爆炸……一个念头出来:我这是被人打了,赶快跑呀,赶快。他用尽浑身力气忍着巨痛爬起来,从已经敞开的小门冲了出去。
出了学校的大门,在村街上摔了几个倒,冒着漆黑的夜色他跑上了河堰。他还能想到河沿儿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可以藏身。
在从学校冲出来时,他就害怕再被人逮着,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再被人逮着,还会往死里打。下河堰的时候,他又摔倒了,他的身子像个碌碡滚下了河堰,在滚下去的地方被他压倒了一片青草。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爬了两下才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奔向了黑森森的树林子……
6
过了几天,人们见到锁子的时候,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本来很白净的圆盘大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在肿着的眼睛,左眼角有一道通到耳门的正在愈合的血口子。他低着头,耷拉着两支胳膊,在走到人们面前时也不看谁一眼——他从精神到肉体上已经受到了深深的打击和创伤。他无法申辩,也无力抗争,特别是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身心都蔫了更不能去寻求报复。
他眼前不断出现的影像是,有无数根花花绿绿的绳子在弹跳,美丽的小徐洁像猴子一样从这根绳上跳到那根绳上,一会儿她只在一根绿绳子上翻跟头。她越翻越快,越翻越远,身上穿的红裤蓝褂一闪一闪,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红点。锁子刚要失望,只见那个红点由小变大,在一个白面馍一样的肉身上开放着鲜亮无比。锁子看着兴奋极啦,他想一下子扑过去,用嘴唇去摘下那朵小红花——可是,就在他猛然跃起的刹那间,他眼前一黑,身体失控跌进了深渊。他失声惊叫着,可上面落下的如雨的石头砸向了他,淹没了他,和他一起下坠……
过了很长时间,他又能伸起那受伤的手,摸着自己的脸和脑袋,怎么浑身这么痛呢?他记起了,这要命的痛是因为自己想要那朵小红花造成的。我再也不要它了。锁子刚要出声就感到非常地害怕……
锁子变成另一个人了。他走在人们的面前虽然也不看谁一眼,但人们都望着他。从学校放学回来的孩子,都风快地学会了不知谁编的最新的顺口溜。别看一上课有些孩子就头痛,而学起顺口溜来,比学什么都快呢。他们见到蔫不拉叽的锁子,看他那蔫蔫的样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会捣蛋的孩子就不由地想说顺口溜。一个孩子开了头,一群孩子就更有兴趣地一齐说:
百灵鸟,唱歌甜
锁子想找人家玩
翻过窗子骑大马
……
“谁骑大马呢?”锁子闷气地冒出一句。他也明白,大马指的是徐洁。
众人大笑了,有人追问他:“没骑大马翻窗户干啥呢?”又一个接着说:“花迷呢,花迷呢。”
“我……”锁子憋得大脸紫上添紫,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什么来。
众人笑声更大了。锁子感到自己争辩不过这些人,他就无比沮丧地无奈地在众人的戏笑声中走远了。
谁也说不清楚,锁子的新闻是怎么传得这么快呢。反正在锁子被打的第二天,全校的老师、学生都知道了——锁子在从他家里爬过窗户要糟蹋徐洁时,被人逮着了……遭打的锁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看长得人模狗样,是个流氓呢。关于锁子的桃色新闻像风一样地传遍了全庄。
7
自从那次遭打后,锁子经常呆愣。更可恨的是自己被周山他们打得很惨,不但没有人同情,反而得到了不好的名声。特别是那些不懂事的学生,把败坏他的顺口溜说满了大街小巷——时间长了,反正大家都把锁子当成了笑谈,锁子在众口难犯中也更感到无奈了。
“你们说吧,你们说吧。反正那大马我没骑。”锁子每到有人拿他开乐时,他就用这句话反驳。
后来,锁子感到用这句话反驳无用了。反驳了他们,他们还说。于是他就采取了另一个办法,遇到有人拿他开乐时,他就走开。
这天,村口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上,一只灰喜雀在嘎嘎地叫个不停。变黄的树叶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时而有一两片落下来,树上显露的越发鲜红的柿子装扮了天空的风景。一群正在柿子树下集合着、准备去田里干活的人们正谈论着秋天的收成。当锁子摇摇晃晃走来时,大家一下子转变了话题。
“喂——锁子呀。徐洁调到县城里去了,你没去送送吗?”先拿锁子开问的是放了秋假的已当了民办教师的小楼。这个家伙总是把锁子想要干的工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在自己身上。
锁子抬起头看看他没吱声。但他从小楼拿他取笑的戏语中,知道了徐洁已经调走。自从他那次遭打后,在家里再也没有听到过徐洁的声音。这是他所听到的关于徐洁的最新消息呢。锁子站住了,他没有走,他想听听关于徐洁的下文。
“锁子你个傻蛋呢,你骑的大马跑到城市里去了,你还不跟着去?跟着去光吃大白面馍多恣呢。”一个叫大狗的等小楼话刚落音就接着说。
“锁子你真是个傻蛋,跟着进城多好,享清福呢。锁子你……”又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接着说。
锁子感到应付不了这些人,于是就用了他的新办法——走开。
锁子转身要走。小楼又开口了,“听说锁子想干好事的那天,被百灵鸟朝头上打了一百多鞋底呢。”小楼心想,我编句话看他有什么反应。
锁子听小楼提起他那天挨打的事,就把抬起的右脚又放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在开始遭打的时候,头上是挨了数不清的鞋板。他真信了小楼的话,原来这鞋底是她打的。
“骑她个马。”
锁子愤愤地骂了一句。
“你是怎样骑的,快说,快说。你是……”众人七嘴八舌问锁子。
锁子被众人问得又无奈了,他急得抬脚就走。这时,一片树叶落在了他的头上,接着在他身上滑了下来。他愣怔了一下,见是一片柿树叶,他就用脚狠狠地一踩。接着他转身就向远处走。
“锁子要是跟去了,吃白的,日洋的。真够他恣的。”叫大狗的青年一拿起锁子开心就兴致勃勃,越说越荤。
众人见锁子踩树叶的那副熊样,再加上大狗说他的荤话,全都哈哈大笑了。
众人齐声大笑惊动了柿树上的灰喜鹊,它哇——哇——地叫了两声,也向锁子走的方向飞去啦。
8
这年冬天可真冷呵,雪花飘起来就是两天一夜。在第三天太阳刚要露面的时侯,锁子踩着积雪嚎啕着上了生产队长徐二胡子的家。
徐二胡子正在天井院里拿着木锨端积雪,又长又宽的大院子——地上的雪已被清除了大半。锁子在走进徐二胡子的家门时先止住了哭声,他抽嗒着来到徐二胡子跟前一下子跪倒了。
“队长——队长,俺娘——俺娘死了。”锁子抬起他那张哭丧的大脸说。
徐二胡子见锁子一来,就甩掉端着的雪扶着木掀站住了:
“怎么,你娘死了?”徐二胡子分明听清了锁子的话,但他还是惊讶地问。
“队长——俺娘——死了。”锁子那双遭打后经常害病的烂眼里又流出一股泪水,他咽了一口气后才回答队长。
“走!”徐二胡子说着往雪堆上插住木掀,拉起锁子就向外走。
这时候,大街上已经出现了几个除雪清路的人,徐二胡子招呼他们走过来,一起奔向了锁子的家。
……如何给锁子娘办丧事呢?自从锁子坏了名声后,这个好骂人的老妈妈就病倒了,她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熬到现在还是死了。如果要不是徐二胡子给了他们吃饱肚子的口粮再加上左邻右舍大娘、大婶的关心照料,锁子娘还不早就归西了。但是现在锁子娘办丧事,既需要棺材,又需要钱哪。这钱得上哪里找?
队长徐二胡子围着锁子天井院的几棵梧桐树转了转:“嗯,杀这三棵就够啦。”
9
他昏昏沉沉地从幽暗中睁开眼睛,面前没有一点亮色,窗外的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中他昏昏沉沉地又闭上眼睛。这就是他过的日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也是这样。
他是别人肆意拿着开心的人,那肆意欢乐的笑声淹没了他,使他在无奈中又麻木着昏昏沉沉。
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喜欢戏弄有了缺陷的同类,很少有人去同情弱者。这种伤害人性的恶习,残酷地在人们的身上反复出现着——习以为常得好像合情合理。
更糟糕的是,有的人喜欢在弱者身上弄出事端,而在弱者身上弄出的事端又无形中触及了他人,使他人也跟着糟糕。
徐二胡子就是这样,在大队部开会时,因锁子出了一桩事端触及了他,让他着实地难堪了一回。
这个叫营子的村庄,全村有十二个生产队,按照工作组长大老张的意见,到了麦收季节各队要加强站岗放哨。如果在谁的队里出了问题,该队队长要作检讨并受批评。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时,徐二胡子队里的叫大狗的青年匆匆跑来。门旁站岗的两个民兵挡住了他,问他:“你想干什么?屋里干部正开会呢。”
“我要找俺队的队长报告情况。”大狗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情况这么急,等散了会再说不行吗?”站岗的大个子民兵说大狗。
“俺队里有人偷麦被我逮着了。”大狗的嗓门特别大。连屋里开会的人都听见了。
大老张听到有人来回报逮了个偷麦的,本来他已经在会上讲累了,这一听他蓦然就来了精神。关健时候正要抓个坏典型呢,这么快就有了——大老张很开心。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几下子迈过门外去。他打量着大狗问:
“是你逮了个偷麦的?”
“嗯——是,领导!是我逮了个偷麦的。”大狗真像个见了主人的狗一样,极具谄媚的样子说。
“来来来,到屋里说。”大老张示意大狗进屋。
大狗头回被当官的看重,并且还是比大队书记田成还要有权的大老张。他睁大一双小眼睛,受宠若惊地跟进去。
会场上全村的干部正眼巴巴地等着散会呢,大狗跟着大老张一进来,人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大狗头回见这个场面,别看他在生产队里胡诌八扯是个角,但站在这里他心里还真有些发毛呢。
“这个人思想觉悟比较强,我们还没有回去落实今天的会议精神,他就先积极行动起来了。现在一小撮心怀鬼胎的人妄想在麦收季节给我们捣乱。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我们这位同志就逮了一个。哎——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大老张讲了老半天,才想起问大狗是哪个队的。
“我——我是十二队的。叫大狗,大狗子。”大狗听大老张表扬他,并称他同志。正恣得轻飘飘的,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忙回答。
“好——”大老张提高了嗓门。
“现在就有大狗子同志讲讲逮坏分子的经过。”
大狗一听大老张要他讲话,心口骤然咚咚跳。天老爷,俺怎敢在这些当官的面前讲话呢。那不是成了更大的官了,对,上级派来的官才是最大的官。大老张抬举咱,咱巧了还能出人头地呢?得讲、得讲。大狗子激动着暗暗地想。他先是装作咳嗽几声定定神,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才开口说:
“咱——咱不会说话,领导多给咱包涵。”大狗子用手抹了一把憋红的长脸,继续往下说:
“俺队在今天刚打完头场麦,在中午社员都回家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最后一个走的锁子还在场边上乱转。我感到苗头不对,就藏在一棵柳树后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真不假,他贼溜溜地看到大家都走远了,就朝嘴里抓麦吃。吃了还不算,他又把小褂上的两个布袋全装满。我一看心里很生气……”大狗子开始讲话还胆怯,后来他越说越想说。直到大队书记田成插了一句:
“你逮的人呢?”他这时停了下来,又忙回答说。
“他——他跑了。”
“把他给我抓回来。”大老张吼着拍响了身边的桌子。
门外站岗的两个民兵闻声,马上跑到屋里,在大老张的面前一齐叭的打了个立正,齐声说:
“是——”
“大狗同志你给我带上他们俩,把那贼给我抓回来。娘的个头,我不信邪。”大老张怒火冲天地命令着,并带着嘴巴语骂了一句。
大狗子也学着那俩个民兵的样子,打了个不正规的立正,响亮地答了个“是——”接着就和两个民兵向外跑。
半个小时后,锁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站在全村干部的面前一副软瓜的样子。
大老张问徐二胡子:
“是你队的吧?”
“是的。”徐二胡子站起来回答。
“操他娘。会议精神还没落实,这个东西就敢出来作对。这是你们队的,你给我先作个检讨。”大老张瞪着一双大眼说。
“先叫锁子交待问题吧?”一直在抽烟的田成把话接过来。
“那也好。你个锁子可要给我老实交待,你可知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老张说完顺手从上衣兜里捏出一支烟,向旁边的田成要了燃亮的烟头点着火。接着坐下来吸着烟听锁子交待。
已经在别人面前直不起腰来的锁子,现在更是胆颤心寒。他躬着腰、低着头,脸上不断流着汗。两支像烧鸡一样被别起的胳膊,被一根绳子结实地捆着,锁子想动都动不了。
他慢吞吞地说着吃麦的情况。原来自从他母亲死后,他在家里再也没有动过烟火。除了左邻右舍大娘、大婶的给他烙些煎饼外,他就吃生的。由于到了麦季大家都忙,没有人再能顾得他了。在参加完队里的劳动后,别人都能回家吃午饭,可他回家却没的吃。他饥饿的肚子,在拉着碌碡打场的时候,就想朝里填喷喷香的鲜麦呢。等社员们收工都走了,吃几口,装一点,满场这么多麦粒子还能见少吗?可谁知道一下手就被大狗给逮着啦……“我改,我改,我一定改。”锁子交待完问题,又表示了痛改前非的决心。
可是大老张并没有把这事当成小问题,他要全村的领导干部把这件事拿到保护社员们丰收果实的高度来对待。要坚决抓住这个坏典型,把它当成一个反面教材,教育人们,使广大社员都提高觉悟。
锁子交待完问题,徐二胡子也在会上按照大老张的要求作了自我检讨。而受大老张表扬的,说是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大狗子,在会议结束时就被大老张指令为大队的基干民兵。
10
大老张要把锁子当成反面教材是这样的。他要已是大队基干民兵的大狗子以及那个大个子民兵,把绑着锁子胳搏的绳子松了松,使其能够动弹点,以便能够敲大锣。接着他们又找来一个破纸片子,打上两个眼,系上一根绳。上面写着:偷麦犯锁子,并把锁子的名字倒写。
意思是要把这个破坏麦收的坏蛋批倒斗臭,让人们引以为戒,别犯类似的错误。
然后,把这个做好的牌子挂在锁子的脖子上。再叫他一手提着个大锣,一手拿着个锣锤,敲得山响……铛——铛——铛这样游街招人看。
就在昨天夜里,大老张叫大狗子和大个了民兵给锁子训话:让他明天去游街时如何敲打大锣,如何向群众担白,要说哪几句话等等。
在开头训话时,大狗子上来先踹了锁子一脚,并张口骂道:“锁子你个孬种,今天由我给你训话,你得老实点……”他的这一脚很重,正踹在锁子被绑着的胳膊上。本来绳子就勒得胳膊生疼,经他这重重地一踹,锁子疼得哎哟一声,疼极之下的锁子还骂一句:“我骑你娘。”锁子这一还口感到疼痛减去了大半。
大狗子听到锁子还口骂他,就狠狠的又给了锁子一脚,这下锁子只是哎哟一声,没敢再骂。
接着,那个大个子民兵上来给锁子训话。未了之后,大狗子说:“锁子你个坏种为什么骂我?”锁子闭着眼睛没有回声,大狗子又骂了一句问他,锁子还是不吱声。
“服了、服了。明天还得押着他游街呢,现在咱们得睡觉。”大个子民兵说完就向外间值班室里走。
大狗子又用手指敲着锁子的头皮说:“你小子坐在地上不要动,再好好地把教你说的话想一想,明天说错一句,我揍你十下。”大狗子说完拉灭了灯。里屋,双手被绑背靠墙壁坐在地上的锁子不断地呻呤着,外间,躺在床上仰面叉腿的大狗子和大个子民兵,在灯光下拉着关于女人的荤话。
天上艳阳高照,南风吹来,遍地遍野的麦子泛着金黄,沁人心脾的麦香吸引着人们快去收割。在人影起伏的麦地里,割倒的麦子被捆成了牛犊子大小的麦个子,这样便于装车运到麦场。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燕子在人们头顶上扇动翅膀呢喃着,它们随人而居,在人们麦收大忙时也来凑热闹。
拉着竹筢的少年跟在大人的后面,他们是在拾拣遗落的麦穗。太阳太毒啦,要是有一片云彩飘来挡一会该有多好。“风婆婆云公公,快来让我凉快凉快吧!”有个小男孩抬起胳膊用褂袖擦去脸上的汗水,昂起脸看着天空祷告着。那片云彩离太阳还很远,他没办法,只有在烈日下拉动竹筢继续走。
他旁边的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看到他那个懒样子,朝他把小嘴撇了撇,意思是笑他拾麦太少啦。可她一不留神,穿着破布鞋的小脚丫就被尖尖的麦茬刺破了。她哎呀一声蹲倒了。嘿嘿……那个被她笑话的男孩又反过来,幸灾乐祸地笑她了。她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接着直起腰杆站起来:“谁怕疼!有本事看谁拾麦多!”小男孩不敢再笑了。
她寻寻觅觅找到一棵血蟮头草,摘下鲜嫩的叶片放在小手上搓了搓,搓出水后把草叶贴在了流血的伤口上,很有特效的药草立即止住了血。她抹了一把额头上散乱的头发,又拉动小竹筢继续拾麦——
那辆漫漫游动的牛车,拉着好一垛麦子,拐了一个弯后,朝庄头的麦场上游来。三秋没有这麦季忙,能舍八十岁老娘,不舍一片麦场。大人小孩齐上阵,能挥动镰刀的就去割麦,可以拿起杈把扫帚扬场锨的就上麦场。如果不抢收几天,将麦子收回来晒干储仓,一场大雨下来这年的收成可就完了。
男女老少谁不忙?——可唯独这几个和大家不一样。大狗子带着四个民兵,押着锁子到每个生产队的麦场上游街……离十二队的麦场还老远,大狗子就叫锁子快敲大锣。锁子很听话,叫敲就敲,叫走就走,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小褂,脖子上挂的牌子一晃一摇的很显眼。
他铛铛铛敲响大锣,场上忙活的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跑过来看景。再次当上队里的会计兼保管员的老顺头想拦又没拦,人们都想看看前天还和自己一起干活的锁子,游街挨斗是个啥样。
锣声铛铛响在麦场的上空,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大家兴奋地看着挂着牌子敲响大锣的锁子——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满脸都在冒着汗珠子。他的两只烂眼看样子被汗水腌的难受,时而睁一下接着又眯逢上。他的双肩被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抓住押着,绑着绳子的手腕可以来回活动敲大锣,在他的后面,两个民兵背着步枪威严地摆开了阵式,枪上的刺刀闪闪发亮。
神气十足的大狗子,已和前天还当社员的时候变了个大样。他扬着个长脸,睁大一双小眼,双手架在细腰上,摆出威风八面的架式,居高临下地呵斥锁子:
“停——”
锁子听到他的呵斥不再敲锣。
“现在有偷麦犯锁子向大家坦白交待。”大狗子伸出一只手指着锁子,看着众人说。
“我叫锁子……”锁子使劲地睁开烂眼看着满场的老少爷们,按照昨天晚上大个子民兵教的话说:
“我是十二队的社员……”锁子话一开口,人群一阵轰笑,有人说:
“谁不知道你叫锁子……谁不知道你是十二队的。谁……”
“哈哈哈……”众人又一阵轰笑。
按照大个子民兵教的话,开头两句在别的队里说可以,在锁了自己队里说就弄出了笑话。
“继续说——继续说。”大狗子知道锁子的下文在那个队里说都行,他指着锁子催促道。
“我思想不好,偷了队里的麦,破坏了麦收——大家不要跟我学,我……”锁子闷声闷气地向老少爷们交待完,又铛铛铛敲起自我嘲弄的大锣。
11
锁子游了两天街被放了回来。第三天,他到生产队干活,队长徐二胡子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等徐二胡子给每个人安排完了活,最后就剩下锁子了,徐二胡子这才走过来板着脸说:
“队里没有你能干的活了,你自己愿意上哪就上哪吧。”徐二胡子说完转身走了。
锁子望着徐二胡子远去的背影,傻眼了。
“队长为什么不给我活干呢?以前他对我还是怪好的,这是为什么……”
锁子想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弄明白,徐二胡子怨我了,是因为我,他才在大队部挨了大老张一顿批。他是再也不会给我活干了……我在生产队里,已经没有干活的权利了。
锁子想到这里有了失落感。他揉了揉那双烂眼睛,这才觉得好受些。
他恹恹地来到村东头的汪塘边,被阳光照耀的水面微微荡漾着波纹,一群白鹅正在汪水里游动。它们见他过来,全都调转了方向,抖动着翅膀再往回游。
汪岸上的柳树又粗又高,垂挂的绿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靠南岸的水里映着一片柳树的倒影,整个水面非常清澈。
他沿着西岸向南走,快到一棵老柳树了。他看到树的半腰有个洞,洞口上一群马蜂在上下飞。它们弄出的嗡嗡声,混合了树上的鸟鸣——他躲过这棵有马蜂窝的老柳树,试探着小心地踏上妇女们常来捶洗衣服的一块青石板,蹲下身去,捧着汪水洗了几把脸。
受到汪水的滋润,他感到精神好多了。那双几天来异常难受的烂眼睛,似乎一下子清爽了不少。
现在,锁子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将手里那双破了帮的鞋放在一边。在刚才,他洗完了脸后又把两只脚伸进了水里,水中升起的清凉滋滋传遍了他的全身。清悠悠的汪水好象也冲洗掉了他接连受到的污辱。
他觉得在树荫下、水边上,看白鹅凫水,听蜂儿嗡鸣,离开人群不受戏弄,离开劳动不受苦挨累,真是惬意。
他把一只脚翘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心里恣挠挠地哼起了京腔: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来到水边要消灭大狗子
……
锁子哼哼着感到消灭大狗子非常地痛快。这时他看到那群大白鹅又向他这边游过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胜利般的微笑。
12
锁子在柳树荫凉下面哼哼够了,现在他仿佛是带着胜利者的自豪走在麦茬地上。广阔的田野上白茫茫一片,在最后几块还没有收割的麦地上,还有一些游动的人影。让他们都在火焰一样的阳光下割麦吧,这些天来,哪个家伙不是累得腰酸背痛。
锁子高兴的是不再受那劳累之苦了,更高兴的是他不和他们一起,就不再受他们的戏弄了。地上的麦茬如刀似剑,他迈开的脚步踏在麦茬上弄出了叭啦叭啦的声响,他感到踩断麦茬的声音很好听,这种声音能够鼓舞他远离人群,寻个自由自在。
他欣喜地望着从沂河上游没有尽头的地方郁郁葱葱绿下来的树林。这秀美的绿色长带一直连到了他的村庄,并和他庄上的树木交织到了一起。他知道这向上通到一个村庄,向下又连着另一个村庄的树林,是杏树、栗树、柿子树、核桃树,还有其他果树参差在一起的果木子园。
在果树林当中有一条又宽又长的堰提,堰坡上长满了青草,有几段是紫槐棵子长在上面。如果想到河里洗澡,或着想到河边溜达的话,只有翻过这条堰堤,然后再穿过一段果林,才能走到汩汩流淌的沂河水边。
锁子怀着非常痛快的感觉,向北走到麦茬地的尽头。他老远就看见果树林的长枝漫叶中挂满了亮橙橙的麦黄杏。蓝天下的果树林里藏着一千个梦,一万只歌——那些属于锁子昨天的事情,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走进果园林,一棵棵杏树、栗树虬根龙盘,粗壮的树干皱裂着苍苍老皮。在栗树弘枝漫展的阔叶中,垂挂着无数的黄鼬尾巴一样的栗花。锁子走进果园就如走进梦景。当然自从他那次遭打后就不再做梦了,但是他仍然知道在沂河边上,在果园林里有他最广阔、最自由的天地。就在此时此刻,他刚走过一段太阳地,浑身躁热,满脸是汗,这枝繁叶茂的果林正好给他搭好了绿荫,透心的清爽滋润着他。美丽的树林根本不屑于人间的高低贵贱,它呈现的美景和凉爽同样对待每一个人。锁子在人群中每每遇到走投无路时,他就想到这里来。
他在果园里走着走着就走上了堰堤,堰坡上葳蕤的碧草星星点点绽放着花朵。河堰两旁的果林里,不是这边鸟儿叫,就那边鸟在鸣。他从河堰上向东走去,他不想在本村的果园里驻足长留,他怕一不留心拾拣了落地的麦黄杏再弄出是非——如果那样,大狗子他们还会把他往死里整。
锁子顺着河堰向上走了三里多路。就在堰里有两排白杨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两排白杨树的间隙中可以看到大河水面。他心里明白,从东排这溜杨树起,那边的果树林就属于另一个村庄的了。他下了堰堤,向属于另一个村庄的果林走去。
锁子走到树林子的深处,莽荡的树丛中一个一瘸一拐的人影在走动。那个躬着身子一起一落的人影挑着两个水罐,随着他起伏的步履,扁担两头的瓦罐向外溅着水花。锁子见水就渴啦。他向前紧走几步,朝挑水的老头叫了声大爷:“能给我喝口水吗?”老头放下扁担,让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足。锁子用手抹了把嘴唇上沾的水,用感激的眼神望着满脸皱纹的老人。
“我帮你把水挑到小屋里去吧。”锁子很明白,凡是在这片地方看护果林的人,他们在林子里都有个小草屋。瓦罐里缺水的时候,就到河里沙岸上专挖的泉水坑里挑。他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看果园的老头。
“那就麻烦你啦……”老人和气地应允着。
锁子猫腰挑起了水罐。如盖的绿荫中响起了更多的鸟鸣。果林里真爽呵……
13
他每天帮着老人满园里拾栋落地的杏子,一篮篮地装满村里有人推来的车辆。这一枚枚鲜亮橙黄的果实,在老人目光的呵护下获得了丰收。它们曾是绿叶的伙伴。在枝头上,在太阳的光辉里,是绿叶陪伴它们在风中摇晃——在雨露中生长。大树的根系吸取了地脉,这些宝石似的果子才获得了天地的精华。
现在它们成熟了又被送到四面八方,它们自然生长的目的就是滋养人呵!……
收获期已过,树上仅剩下绿叶。锁子这几天干得很猛,也干得很累。他不断地爬到一棵又一棵树上,高举着杆子将熟了的红杏打落下来,再和老人一起将一枚枚杏子拣到篮子里。然后装到车上,让村里来的人把杏子运走。锁子在高枝上,举着杆子打杏的双手累得生痛发酸。他这个半傻的人,多亏了从小练就的爬树本领,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虽然活干的很累,但是他的心里却像吃了甜杏一样,感到爽畅和甘美。从他帮老人挑水的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要受到老人的赞美。
那天,锁子放下水罐,打算要走,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感激地拍了拍:
“有劳你了!歇歇吧,歇歇。”老人说着递给他一个小凳。
锁子激动地坐了下来,自从那次遭打后,好像第一次有人拿他当个人待了。老人一句饱含真情谢意的话,像泉水一样滋润了他的心。他的长久干涸的心田,终于得到了人间的春雨。他激动地望着老人说:
“要有什么活您说,您只管说吧,我干,我全能干”。锁子刚坐下来就向老人要活干。他想用体力对老人把他当成人待,加倍地给予回报。
老人笑了——
他问锁子家居何方,姓什名谁,家口有几,生活怎样。锁子回答着老人……老人听后脸上一片暗然。
“和我一样。苦人呀!”老人说了一声,抽了一口手里的烟杆,接着咳嗽了两声。
一团团烟雾向锁子扑来,他用手揉揉那双烂眼……老人见状,赶忙把烟锅里的燃烧的烟丝在鞋底上敲掉、熄灭。
“你要帮我,你就帮吧。我一个人整天住在林子里也感到孤单……”
“你叫我干么,我就干么。我身上有的是力气。”锁子认真地对老人说。
……锁子就这样在林子里住了下来。
风儿悠悠,绿叶涌动如海浪。荡起的澎湃不息的律动升华成绿色的巨大羽翼,遮住毒日的炙烤,缕缕清芬惬意了他们。
“锁子爷们呀!你真能干,看你打了这些杏……”在他们歇息的时候,望着满满一车黄橙橙的杏,老人就夸奖他。
锁子听到老人的称赞,就想不歇息了,要站起来再干,老人一把按下他:歇歇吧,你歇歇。
这人间真情的关爱犹如阵阵春风拂拭了锁子自卑的喟叹和无奈;又像春雨洗擦着他生命的软弱和麻木。弱者仅仅是希望别人也把他当个人呵!
在这片荡漾着芬芬,流溢着馨香的林子里,我们仿佛看到了闪亮的人性——
14
一个月之后,我们已经熟悉的可怜的锁子,也许是萌生了思家恋乡的念头,或者是忘记了村人对他的戏弄和侮辱。反正他光想回家看看了——他的四间已经破了的房子,连续几天来在他心里横过来,竖过去。还有天井院里的两棵梧桐树,一棵核桃树,在他一闭上眼睛的时候,就随风哗哗地摇晃在他的眼前。
这个好了疮疤忘了痛的锁子,有一天非要离开这如世外桃园一般的境地。他辞别了老人,怀着别样的思情回家了。
庄上的人在见到锁子的时候,并没有人因为他出走了一个多月挂念他,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
他在庄上的时候,人们都劳动,谈笑,拿着他开心,过着愉快的日子。
他不在庄上的时侯,人们仍然劳动,谈笑,愉快地生活。只是有人在扯起荤段子的时候,才偶而提到锁子是个花迷呢……然后,大家哈哈一笑又各忙各的了。
锁子回到庄上,仍然是庄上人开心取乐戏弄的对象。他的离开一段时间,是想让庄上人改变对他的看法,就像他不去记起庄上人曾对他的戏弄一样。然后,再和他们一起劳动,过着人人平等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找一个女人……看来,这些都是他在果树林里的空想。
酷暑难当的季节。晚上,谁要是在自家屋子里睡觉肯定是苦不堪言的。在沂河里美滋滋地泡上一阵子,然后在沙滩上铺张蓑衣躺在上面,让悠悠沂河风吹着——劳累了一天的庄户人,也只有在这个时侯有更多的时间,共同享受凉风和谈天说地的快乐。
日落黄昏后,天上的星群开始争相闪现着熠熠银辉。就在蝙蝙们扇动翅膀飞翔在半空的光景中,整个河沿和村庄被茫茫的夜色笼罩了。这时侯,吃过晚饭的男人们,大都要到村庄后的大沙滩上过夜。他们踩着软沙先后到河水里尽情地洗澡,然后来到寸草不生的沙滩上裸身而卧。皎洁的月光下,任凭星星们怎样挤眼打啪而全然不知羞耻的汉子们,不管沙滩下面的暗蓝色的河流怎样忘情地轻轻把歌声唱在他们的耳畔,还是传来的天籁声在他们的周围飘荡萦绕——他们只顾粗言秽语,只侃得银河偏流,月亮西坠。那几个能拉的家伙,在许多人停止了闲扯,进入了安眠的时侯,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穷侃。
而锁子,在这个时候也正平展展地躺在沙滩上。和别人不同的是,他的光滑的身子底下不是草编的蓑衣,铺在他身下的是个有点儿扎人的半片苫子。
此时此刻,他正在做着一个好梦……在果树林里走着走着,突然在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子,像牛郎遇上织女一样——她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躲开她向右走,她却从右边向前来,他又避开她再从左边走,她也迎面从左边来。他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不动,那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却也美目含笑站在了他的面前。锁子鼓足了勇气看了她一眼,她不像徐洁,又像徐洁……他惶惑地环顾四周,莽荡荡的林子里没个人影。那女子趁机抓住他的手——一瞬间,十二万雷霆,八千万风雨,激荡了他,撞击着他。他疯狂地燃烧着,轰响着——跳跃的火苗扑向了她,点燃了她。他们相互融化着,燃烧着,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地,火焰成了他的一切……
“锁子这驴养的,你看他的鸡巴翘起来了。”还在继续扯谈的这个对他旁边的那两位说。
“锁子个大,把他送到配种站好样的。”另一个随之把目光投向锁子接着道。
“摘个朝天辣椒抹在他的鸡巴上,看他敢硬。”又有一个说着拔腿就去找辣椒。
一会儿的光景,这人从沙滩下面摘来了辣椒,在锁子高举的阳物上抹了又抹。
正在美梦中的锁子,突然间感到他的东西被蛇咬了——原来,这个女人是大花蛇呀。锁子被大蛇咬的疼痛难耐。他哇哇大叫着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四野迷朦,旁边的裸身汉子们都已熟睡。那几个知情者躺倒了都睁着眼睛,他们要看锁子是如何痛苦?
他痛苦的叫声惊醒了周围的人,他们看他扭动着身子像被打伤的动物,一个个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一旁的生产队会计兼仓库保管老顺头见状提醒锁子:是不是被什么咬了……赶快到河水里泡泡就好了。
锁子一听拔腿就跑,每踏一步都要下陷,沙滩似乎要抓住他不放。四野溟朦中像是有什么向他扑来……蓦然,一颗流星划破了苍穹,河流,树林,沙滩多么亲切的景物闪现即失,无边的幽暗又将他围住。他拼命地向前奔跑——终于,泓阔的水面里,流淌的欢波拥抱了他。在弥漫着惶遽和神秘的夜色中,沉浸在沂河中的锁子痛苦地大叫:
我的娘——我的娘呀——
15
好长一段时间来,锁子夜半三更的被人弄到河里喊娘的事,又成了庄上人新的笑谈。就连大好人老顺头都说:“锁子都二十好几岁了,能不想媳妇吗?怕是没人能看上他。”旁边的人接着说:
“在河里被人弄得那样,他的老二怕是毁了。”
“锁子你的老二还行吗?”有人上前问锁子。
“我……”锁子知道人家说的老二是指他的阳物,伤了自尊的锁子把脸憋得发紫,还没有我出半句话来,众人的笑声就将他淹没了。在无奈窘迫中,锁子狼狈地跑远了。
有了河边沙滩上那次梦中的经历,锁子真的萌生了找个女人的念头。庄上人常说的:
花喜鹊尾巴长
娶个媳妇建新房
……
看来花喜鹊娶的媳妇也是个喜鹊呀。那女人能是喜鹊吗?可女人穿的花衣裳比喜鹊的羽毛还要美,女人跑动的身姿比喜鹊还要强——女人不是鸟,女人是什么?岸边洗衣的姑娘美得像白鹅,谁能靠近呢?一靠近它就跑远啦。女人不是鹅,女人是什么?姑娘的眼睛像星星,高得够不着。女人是块冰,女人又是火,天热的时候能凉快人,寒冷的时候能暖心窝窝……
锁子想在民歌乡语中明白女人。
在四外村庄上、集市上,人们也经常看到锁子。他呆板的脸上那对从来没有洗净的眼睛散发着一种异光,只有在看到有姑娘的地方才悠然闪亮。他的名字早已被四外村庄上的人们所知道。他和百灵鸟徐洁的事,早被四外村庄的、到他庄学校上学的孩子们传遍了。“花迷锁子来了,你看他的眼在看谁?”眼尖的姑娘在发现锁子向她们投来目光时,向旁边的伙伴说。于是姑娘们相互看看哇地一声跑开了。
在前天,锁子还到了南山一次呢。因为人们都在谈论南山上在建厂子,许多人去看过。说那里竖立的架子比大杨树还高,汽车、拖拉机;一辆车拉货,比几辆牛车拉得还多。好多奇事连想都没有想过。工人吃的都是白面馍,大米饭,菜里的肉片片要多香有多香。大姑娘个个长得可俊啦……
锁子听着心里痒痒。
他到了南山,原先都是坟地的山坡被挖翻了。翻开后的土层露出了巨大的石头。成片的古墓,深深的沟壑;拖拉机、汽车、人群,飘扬的红旗……好大好热闹的一个场面。锁子真是看呆了。那个高耸的铁架子,锁子也到跟前去看啦。他用手摸摸架子腿,真粗真大呀,向上看看,架子高得够着天。一个个头戴柳条帽的工人可真忙,开车的、挖土的、抡锤的、架电的、拉线的……怎么没有一个女的?锁子这才知道:庄上来过的人,回去之后会瞎说。
锁子从南山回来后,碰上了以前在大队当民兵的大个子。自从锁子那次被押着游街挨完斗,时间不太长,大个子和大狗子产生了矛盾。他们两个都想在大老张面前争宠,可最后的结果:大狗子受宠,大个子不再当民兵。
现在,大狗子被提升当了民兵连长;大个子在生产队整天和别人一样拼力干活。以前他能管别人,现在却是被人管;出力流汗就是不如站岗、巡逻,大个子越和以前比较越感觉不是滋味。他又想去当民兵。
然而,再当民兵必须通过大狗子这道关口。他反来复去地想:得怎样和大狗子和好?怎样向大狗子表示自己是甘败下风,不计前嫌?就在昨天,他从锁子门前走过时,他忽然间来了个主意。锁子天井院里两棵梧桐树早就成了材,如能杀倒一棵……再当民兵就能成。
于是,他到别的村庄联系了买主。当找到锁子的时侯,他就上前友好的搭话:
“好锁子,你到哪去了?我好歹找到你啦。”大个子满脸微笑,目光里闪着亲切和好意。
“你找我?”锁子站住了,疑惑地问。
“我不找你,谁找你。”大个子上前拍了拍锁子的肩膀接着说:
“以前你挨斗的事都是大狗子干的。他不说,谁知道你装了几把麦……你想想,那时侯我执行任务用绳子绑你,是不是绑得不紧不疼?那是我手下留情。”
锁子一听大个子提起他挨斗的事就恨大狗子。他确实还记得:大狗子绑他就是比大个子勒的疼……这样说,大个子还真对咱留情了。锁子想起这些就对大个子生发了感激。他揉揉眼问大个子:
“找我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是为你好的事。”大个子见锁子没有了疑惑就打断他的话抢着说:
“我姑家那庄上,有个大姑娘想到咱庄上找人家。我想了想,咱全村就你是年龄最大的光棍汉,你找媳妇比谁都着急,所以……”大个子说到这里打住了。他把右手友善地放在锁子肩膀上。看着锁子木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就接着说:
“所以我想给你介绍个媳妇。”
“我……”锁子少有地傻笑了。
“我——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你大家大院的,谁的条件也没有你好。”
“哪——哪你就给我帮忙啦。”
“咱没有别人,帮忙该帮忙。这事多少是要花钱的。”
“我——我没有钱呀。”
“你钱多着呢!”
锁子眯上了他的烂眼,抬起右手抓头皮。
“我的钱在哪儿……”
“你杀倒一棵梧桐树卖了不就是钱吗。”大个子提醒他。
锁子又睁开他的烂眼:
“是啊是。我还有两棵梧桐树呢,杀倒卖了不就是钱吗。”锁子喃喃着问大个子:
“得花多少钱?”
“一百来块钱吧。”
“我卖一棵树能够吗?”
“够了。”
锁子烂眼里有些湿润,他的心里真高兴呵!
16
到了相媒这天,锁子换掉了身上的破衣烂褂。新买的黑裤蓝褂还算合体,一双崭新的解放球鞋使他走路有了精神。他头上的军帽是大个子所送,村里的青年哪个不是希望自己有一顶漂亮的军帽呢,锁子戴上它,确实凭添了一份英武……原来大个子是个多么好的人呀!锁子心想,今生来世都要对他深怀感激。
这棵梧桐长得真好,笔直的树干又粗又高,整棵树身没有疤痕,上面的粗枝也可当材料。卖树这天大个子好像成了树的主人,和买方讨价还价卖了个好价钱。一棵梧桐换了一百四十元钱——锁子把钱全部留在了大个子手里,他要靠他成全姻缘。
在大个子家中的西偏房里,一桌鸡鱼肉蛋还有栗子炖野兔的美味佳肴已经摆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小楼正叼着一支烟卷站在窗前,他在等着看锁子的好戏。可笑的是,他是个不能露面的观众。他是受了大个子之约前来陪客的。当然,大个子已经要他给大狗子下了邀请——从情面上讲,大老张是小楼的亲戚;大狗子靠着大老张提携,大个子求助小楼去请大狗子是最佳人选,没个不成。
而可怜的锁子只知道怀着对女人的憧憬,却全然不知道身陷骗局。这个半傻的人呀,他把到手的钱全给了大个子。大个子却用这笔钱办了一桌另有用途的酒席,另外,他又买了三块布料,准备给小楼一件,大狗子一件。还有一件是给堂屋里的那个人的——今天,大个子把老婆打发回了娘家,把这个不长胡子外号叫瘦筋的小豆找来。昨天晚上,大个子就和瘦筋小豆密谋好了……他穿上大个子老婆的绿裤红褂,一顶粉红色头巾又把头脸蒙好,脚上的花鞋的确太小,穿上它就挤得脚疼。现在,当起假女人的瘦筋小豆就等着锁子来相他啦。
就在西偏房里的小楼刚要摁灭第二支烟蒂的时候,大门吱呀开了,大个子领着锁子走了进来。小楼向后退了一步,他怕被锁子发现坏了骗局。
锁子怀着万分的激动和惶恐跟在大个子身后,他抬手习惯地擦了一下双眼,接着又像怕被别人发现似的快速地把手放了下来。他悸怕而又紧张地走进堂屋——朝坐在凳子上的身着红装的人看了一眼。而那从红头巾中露出半个小脸、一只眼睛的人却正盯视着他——啊!惊愕羞怯的锁子不敢再看。他感到从这只眼睛里射出的一种特别的光波要将他融化。
“你……”锁子颤动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一旁的大个子用手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说。接着大个子又碰碰他意思是,看一眼见个面就行啦,走吧。
锁子闪电式的相完亲随大个子出了堂屋。走在天井院里锁子还想回头再朝屋里看一眼,但他又怕碰上那个目光。
在激颤之中锁子跟着大个子出了大门,向东走了几步,大个子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等女方哪边都弄好啦,我再给你说。”
锁子信任地望着他:
“我就靠您了。……”大个子点点头。
锁子在拐弯的时侯碰上了大狗子,怨家相遇锁子猛然打了个寒颤。大狗子见锁子一身新装心里生疑,他站住了:
“锁子你这是在哪里弄的衣裳?是偷的吧?”
“我自己买的。”
“你哪来的钱买衣裳?”大狗子气势汹汹。
“我卖了一棵梧桐树,换来的钱。”锁子理直气壮。
“如果你是偷的?我治死你”大狗子眼里射着凶光,他甩下这句盛气凌人的话就向大个子家走去。
17
寒风袭来,树叶萧萧。厚重的云层压向了村庄,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自天而降。下雨了,啪啪雨点打响了树叶,锁子忙走进堂屋。他家的天井越来越显得空敞,杀倒一棵梧桐就能露出一片天空。家院现在真敞亮呀,剩下的这棵还没有落光树叶的梧桐,已难能替他遮风挡雨。靠学校教室后墙的那棵核桃树,在雨中摇动着光秃秃的枝杆。多雨少树的家院怎变得这样萧条?
雨下得真大,一会儿的光景就满地汪汪,积水积怨,梧桐树叶落下浮在水面。锁子眼巴巴地看着风雨中的梧桐落净了树叶。他心里在想: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再杀这棵梧桐树……
……过了几天,又当上民兵的大个子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工作组长大老张走了就不来啦。新换的工作组长是部队上的姓王的大队长,还有一位是市里的女干部。大个子去问大狗子,大狗子说是的,过两天可能就来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大队书记田成就把大狗子找来,要他抓紧找人写标语……说是欢迎新的工作组进村。
大个子听到的消息一点不错,在他随大队、小队的干部在村南头那棵柿树下,敲锣打鼓迎新工作组进村的时候,从吉普车上下来的真是一男一女。那男的四十开外,穿一身草绿色军装,通红的领章、帽微格外耀眼。那女的留着一头短发,一双美目犹如秋水,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美、雅致,显示着青春活力。看到他们打鼓的用力打鼓、敲锣的使劲敲锣,观看的人群欢呼跳跃,好像在过一个庆典。城市的人长得真好呀,真好!姑娘们个个都在仰慕这个年轻俊美的女干部。
锁子听到村头敲锣打鼓,也忙着去看热闹。在这个时候可没人理他。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看进村的车和进村的人。锁子挤在人群里看到大队书记田成和王大队长握手,接着又和那女工作组握手。在这个时候,大狗子从田成后面走了上来,他握完了王大队长的手后,又把手伸向了那个女的。锁子踮高脚尖,把眼睁大,看着那女的也把手伸出来了。锁子心头一紧,他多么希望女工作组抽回伸出的手呵。然而,女工作组还是微笑着和大狗子轻轻握了两下。锁子看得清呀,他在心里自卑地说:大狗子就是比咱强。
锁子又蔫子……
就在前天他又去问过大个子:相亲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大个子说:你先等等,女方的爹娘还在打听你呢。人家要了解清楚你的情况,认为行了,才能定下这门亲事。锁子没有办法,他只好再等。
18
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和王大队长一起来的女工作组姓叶。她的心眼真好,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帮全村的五保户洗衣、梳头。多好的小叶啊,大家见到她都亲切地小叶、小叶的叫。
锁子也得到了小叶的帮助。
那是锁子第三次去找大个子问相亲的情况,大个子告诉他:“女方听说你是个傻子……人家不同意呢。”
锁子一听心里愤懑:“我傻、我傻。那女的才傻呢。独眼龙一个,我还没看中她呢。”锁子记得清楚,相亲的时候那个人只露出一只眼。他还以为那人没有露出的那只眼可能是瞎了。
大个子想笑,但他还是憋住了:“这个不行。等有合适的,我再给你介绍个。”大个了假意安慰他。
锁子愣了一会,忽见大狗子向这边走来了,他的感觉好像是踩了一脚狗屎又突然遇上了咒命的猫头鹰。锁子急忙躲开了。
一连几天,锁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村里的人看不起我,外庄的姑娘也狗眼看人低。我的一棵梧桐树白杀啦?那钱花在驴身上了。锁子想要钱,但又一想,得怎么要呢?谁相亲都得花钱,这是乡俗。可一般在相亲时花了钱的都能成……我却没成呀,我得找大个子向女方要钱。
锁子找到大个子说了要钱的事。大个子说:“我的心是替驴操了。你是个谁都知道的傻瓜蛋,你经不得人家的打听,你怨谁?要钱你就自己去,反正我管不了啦。”末了,大个子又加上句:“谁叫你命中就是个傻瓜蛋呢!”
锁子听了一下子蔫得有些晕。等他想起来要向大个子说什么时,那个高晃晃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锁子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找女人了。花出的钱也无法再要了,然而,他越要不想女人,脑子里越要跳动关系到女人的事:徐洁她走了好几年了,听说来过一次,咱也没能和她见上面。为了她我遭打……为了我,俺娘气死了……为了给俺娘办丧事,徐二胡子杀了我三棵梧桐树……小楼说过徐洁用鞋底打了我,这个毒徐洁……大个子也对咱不好了,我命中真是个傻瓜蛋吗?我的命……
麻雀在树梢喧闹,正午的暖阳普照大地。就在一群孩子跑到村东头的汪塘边上,开始抛起石子、坷垃,砸薄冰的光景中。几个人影悄悄地来到瘦筋小豆圈起来的屋墙框中,一个盲人正掐着手指给人算命。蹲在盲人面前的老人满面愁容。一旁的瘦筋小豆叫了盲人一声姑夫,接着就把一杯热水放在了盲人身边。
几个来算命的人经盲人算后,有的脸上露出了闯过难关似的喜悦,有的心中惴惴不安。他们交给盲人算命的钱后,还有人在问逢凶化吉的办法。
锁子在这时撞了进来,瘦筋小豆瞪着眼问他:
“锁子你来干什么”
“算——算命呐。”锁子有些心虚。
“锁子,你不用算了。我知道你是什么命。”瘦筋小豆正了正靠在墙上的身子说。
“什么命?”锁子睁大烂眼问。
“你是断子绝孙的命。”瘦筋小豆蔑视地说。
“骑你的娘,你才是断子绝孙的命。”锁子明白瘦筋小豆说的话是咒语,就气得骂他。
“好你个傻种,还敢骂我。”瘦筋小豆骂着挥动一根棍棒。
锁子一看拔腿就跑,瘦筋小豆在后面骂着紧追不放。快到汪塘边上的时候,一群孩子停止了抛砸冰面,他们都把将要抛出的石子、坷垃投向了锁子。锁子像过街老鼠慌不择路。就在瘦筋小豆追上锁子,举捧要打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住手!不要打人!”瘦筋小豆听到有一个特别的声音,挥舞的棍棒僵在了半空。
小叶走过来美目圆睁瞪着瘦筋小豆,那群孩子哇地一声全都吓跑了。后面跟上来的刚才算命的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为什么打他?”小叶问瘦筋小豆。
“我,我……锁子他,他骂我。”在小叶严厉的目光下瘦筋小豆紧张得结巴。
“是,是瘦筋小豆先糟蹋我的,我……”正在胆战心惊的锁子把问题的起因说了一遍。
“我们都是阶级兄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在一点小问题上就动手打人。”小叶早看穿了瘦筋小豆是在欺负锁子。
“要团结,要友爱。……你挥捧打人是不对的。你侮辱别人的人格也是不对的……你们怎么还相信封建迷信。这种害人的东西是流毒,要铲除,不应在社会主义新农村泛滥。”小叶从锁子口中得知问题的起因是因为算命。她的话不但是在严正的教训瘦筋小豆,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而可怜的锁子望着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小叶,心里在激颤,在感激——
19
小叶那天用带有权力的声音和目光档住了将要落到锁子身上的棍棒后,回到大队部她就去问田成:“村里的风气为什么不正?”田成愕然一惊,满脸的不解。小叶又问他:“村里为什么还有人信封建迷信……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打人骂人……”田成一听问题出在瘦筋小豆和锁子的身上,不由心里非常生气:这个锁子怎么总是招惹是非,大老张在的时候他惹祸。现在刚换工作组,又是从他身上出了问题。
“锁子他是个傻人……净干些傻事。”田成说着锁子的情况。
“噢——原来锁子是这样的一个傻人。我们更该多给这样的阶级兄弟一些关爱……田书记,同情弱者是一种美德。在过去,在旧社会,是不是只有地主、资本家才拿穷人不当人待——虽然我没经历过那个社会。但我从老一辈那里听了不少。多少次忆苦思甜会上,家家穷人都有一部血泪史,我们憎恨万恶的旧社会。而我们现在翻身了,当家作主了,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拿着我们当中的一个不当人待?……我们得教育群众树立正确的道德观,要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要破除封建迷信……”小叶澎湃着青春的激情滔滔不绝。
田成欣赏地听着,不时微微点头赞许。他在心里想:这个小叶真厉害。
在王大队长哪里,田成早知道了小叶是大学毕业后分到市委机关工作的干部。她的父亲是全城有名的医生。她家里那些别人很少见到的书籍,小叶上初中的时候就从中受到了滋养。在上高中、大学的时候,她又读了许多的文学著作,还有历史的、哲学的、毛主席的……那些闪光的篇章,激荡着她思绪飞扬。大学毕业后她被分到市机关工作,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和诗歌。两年后的今天,她被分到这里当工作组。“这个地方到春天一定很美啊!”大队书记田成带着她和王大队长到河边去看村里的副业时,她一出口就这样感叹。田成却说:“整个村庄就靠河边的果树在秋天里创收……我们是靠河吃河呀。”他们走着、谈着、规划着新村发展的远景……
在从果树林回来的路上,小叶回目之际,看到麦田之上,起舞的鸟群在阳光里飞向了河畔的树林。
20
小叶了解到锁子的境况后,就去了锁子家一次。她总觉得帮助孤寡者是她应尽的责任。关心群众疾苦,做人民群众的贴心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小叶从小就接受了这些教育。她总是感到——农村的人几乎都是劳苦大众。带领他们搞好生产,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但要帮,得拣最困难的帮。
锁子家里又脏又乱,到了天寒地冻了,这个傻人,穿着破袄头怎么御寒?床上堆的烂被套在夜里怎暖身子?……小叶看完了锁子的状况,又把他的天井院打扫了一遍,帮他烧火煮了地瓜。他屋里的一堆地瓜,还是小叶叫徐二胡子给送来的。小叶听说,这个半傻的懒汉,都是靠着左邻右舍大娘大婶的给点吃的过活。他有时候还一天不吃。
小叶在帮他烧火的时候,看着一直紧张得不知所措的锁子,问了他一些生活问题,又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她感到,这个半傻的锁子,并非傻得不可救药。大家都能用平常心待他,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他准能成为一个好劳动力。
小叶在第二次到锁子家的时候,给锁子送来了一件军大衣。在那天,小叶从锁子家里回去后,就向王大队长把锁子的情况全说了。这个正直的军人听完后,就把自己一件半旧的军大衣拿给小叶,要她抓紧给锁子送去,“冬天太冷了,给他挡挡寒,晚上又可以盖一盖——我们的农民兄弟啊!……”王大队长心生悲悯。
锁子从小叶胳膊里接过军大衣,小叶又把左手里的铁锨送给他:“徐二胡子那里我给说过了,你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要学会生活,热爱生活……”
锁子激动而又胆怯地听着小叶的话,他不敢正视面前的小叶。他感到她就是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他被她照耀着、浑身热呼呼的——
21
在这个冬季里,锁子真是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
南山上正在建设的厂子要招收一些劳动力,厂方和几个村庄的领导已协商好啦,每个村上只招收两人,每人月薪是三十七块两毛五。这个消息一传开,全村人谁都想去。一个月向生产队里交二十五元钱,就可以给记全月的工分,剩下的十几块钱,能在厂子里吃白面馍呢。说不定干时间长了还能转成工人?
村里凡是有点能耐的人,都去找过大队书记田成,都想托他给安排这个美差。
而最后的结果却出乎人们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锁子和大个子去了南山。
……锁子在南山干了近两个月后,全厂上下都知道了锁子是个傻人。他和百灵鸟徐洁的事,他敲着大锣游街的事……早被大个子一件件传出。
锁子心里窝囊着,他又成了厂里的工人戏弄的对象了。
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干好活是正事。挖土、搬石的活低人一等,要是能学会一门技术,在厂子里长期干,不再回农村,那将是多好的事。于是,他一有闲空就到机修车间的门前转。专门搞电焊的李师傅,外号叫足色,别看他整天价侃荤段子,但他的技术数得着。需要他焊接的时候,好几个人给他晃晃悠悠地抬着个电焊机,他只拿着电焊帽子在后面走,活像一个押阵的官。虽然别人在背后说他足色光讲荤段子,但到他面前的时候,却都尊称喊他李师傅。锁子想:要是能跟他学会电焊的技术,能像他那样,别人在当面就不敢小瞧咱啦……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锁子被派到机修车间门前搬石头。足色李师傅见了他就戏谑道:
“锁子你的鸟哪?”
“什么鸟?”锁子把搬在手里的石头装上铁车,十分崇敬地看着足色李师傅。
“你的徐洁百灵鸟。”足色李师傅盯着锁子揶揄地笑着。
“别提那个鸟。别提那个鸟。”锁子用褂袖擦了把冒热气的大脸,怯生生地接着说:
“李——李师傅,你教我学电焊行吗?”
“行呀。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那个鸟哪?”足色李师傅把要点的烟从嘴里拿出来用戏逗的目光看着锁子。
锁子带着求人的自贱的憨笑走近足色李师傅,轻声说:
“徐洁那个鸟,徐洁那个鸟飞了。”锁子说完缩回伸出的脑袋。
足色李师傅听罢,得胜似地开怀大笑了起来。
锁子看着足色李师傅大笑,他睁大一双烂眼,愣怔了一下;接着也得胜似地跟着足色李师傅嘿嘿笑了三两声……
22
足色李师傅把锁子领进机修车间,西头那几个床子工们都在忙着把机器弄得听响——锁子异常兴奋地看到了这几个让人仰慕的师傅们原来都是这样搞技术的!在早,他从来没敢进过机修车间,和他一起进厂的临时工都说:机修车间的车床能削铁如泥。是什么样的刀子那样厉害呢?锁子企盼着能有机会进去看看。但是那里管得很严,一般人不能进去,车间的两扇铁门上写着“车间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样。锁子认识那两行字。
今天能够看到车床削铁如泥的锁子心里甭提多高兴啦,他真想走近车床好好看看。这时早有围着台钳桌的几个钳工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们用挑逗的目光看着锁子。有人开始喊他,锁子知道凡是喊他的都是要拿他开乐。他抬头怯懦地看了一眼喊他的人,他心想,在跟李师傅学习技术的关健时刻,别人千万不要开玩笑,如果你们能用欢迎的目光待我,李师傅才能正儿八经地教我。千万不要取笑——千万不要。锁子在心里祈祷了两遍。
但是,还是有人问他:锁子你的鸟哪……你是怎样敲大锣的来?
锁子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求情的目光投向了足色李师傅。
足色李师傅乐呵呵地说:他是跟我学技术的,来吧。足色李师傅说着向锁子招一下手就走进了他那间专搞电焊的里屋。锁子跟了进去,几个钳工也跟了进去。
“锁子你知道吗?紧车工、慢钳工,吊儿浪当电焊工……干电焊工最恣呢。你要跟李师傅学电焊,先得磕头拜师傅。”一个麻脸师傅一板正经的说。
“对,磕头拜师傅——磕头拜师傅!”进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催促锁子。
“李师傅你坐好。”麻脸师傅说着就把正在摁灭烟头的足色李师傅按在铁板凳上。
“锁子——来,你给李师傅磕三个认老师的响头。”麻脸师傅拉着锁子。
锁子涨红了大脸,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擦了一下那双烂眼,心想:听别人说,学技术都是磕头认老师。为了学会一门技术,为了能够在这里找个依靠,为了永远也不回侮辱人的村庄,为了……锁子在一片戏笑声中,真的屈膝下跪了——
足色李师傅接受了锁子的三个大礼,他心里并没有认为收了一个徒弟。他知道,别人也知道这是耍着锁子玩的,要收徒弟的话,他绝对不会收个傻子。
而现在为了尽兴把锁子耍上一回,有人早给电焊机送上电。“快教锁子吧,你这就得教。”麻脸师傅催着足色李师傅。
足色李师傅把电焊条钳好。刹那间,万道蓝色的强光把整个屋子照亮。那只吊在半空中的灯泡突然变得像一枚快要烂掉的苹果,焊条在铁板上噼里啪啦的飞溅着火花,一颗花生粒大小的燃点,强过正午的太阳。
“锁子你看好,睁大眼睛不要眨,这样你先炼好火眼金睛,才能把技术学好。”背过脸的麻脸师傅对蹲在足色李师傅跟前的锁子说。
锁子为了学好技术就信以为真,他真的把那双烂眼睁大了,看着燃点刺刺地放射着无比耀眼的强光。他忍受着,他强撑着……
屋里的人都知道锁子已经落入了圈套。他们个个都在心里暗喜,等待着看锁子万分的痛苦和十二分的狠狈相。
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成群的人们在摧残自己的同类时,为什么都会怀着欢乐的心情做残忍的事?在更多人的眼里,做这种摧残同类的事,为什么都认为是称心的正常的如意的娱乐?
当足色李师傅燃完第三根焊条的时候,锁子就感到烂眼里像被塞了把沙子。怎么火辣辣的,眼要疼呀?不好、不好。锁子感到不妙,他哇的一声拔脚就跑,后面众人大笑的声浪紧紧地向他追来……
锁子痛苦着、挣扎着,像一只被打伤的动物,他到处乱闯着寻找避难的地方:我的眼啊!我的眼啊!他惨叫着,泪流如注。在远离家乡,没有亲人的山岗上,我要疼死了,我要疼死了,谁来救救我……?锁子哀求的声音被风吹散。
不知他是怎样找到了乡里乡亲的大个子,他以为:在他快绝命的时候,唯有大个子是他的亲人,唯有大个子才能救他。
他向大个子哭诉了情况,大个子找来机器上用的黄油:“你快抹上,你只有抹上黄油才能见好。”大个子说着把半包黄油送给锁子。
锁子抓了一把黄油就把像被刀子挖过的一双烂眼糊上。疼啊!疼得挖心,疼得天翻地覆,锁子声嘶力竭的惨叫却换不来一丝的同情和怜悯。他痛苦地栽倒了。大个子的笑声,众人们的笑声淹没了他……
23
可怜的锁子本来是怀着美好的向往——谋求个摆脱人们对他污辱的位置,而这样却更糟。厂里的领导因为他影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说他是个只能起破坏作用的傻人,就把锁子开除了。
他的上个月的工资,被扣下二十五块交生产队,到手里的十几块钱早被他吃光了。现在,他去领第二个月的工资,工资却被带班的班长领去扣下了,锁子在开始进厂干活的那个月,是班长借给他钱才有饭吃的,现在他还清了债务,手里空无分文。
被砍光树林的山岗,满山坡挖出来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一个又一个千年古墓,遍地被砸碎的陶罐,迎风而焚的出土的剑戟,新建的机房,每天震耳欲聋的开山的炮声,耸立的黑铁塔,运转不停的机器设备,用过的铁车,到处闪亮的电灯,工人师傅们,别了、别了。
锁子睁开他那双还在涩疼的烂眼,上路了,回家了。
回到村庄的锁子,这次和从河边树林里回来时却不一样,人们都用羡慕的嫉妒的目光打量着他,没有人拿他开玩笑。锁子感到村里的人和他有了另一种隔膜。村里人还以为他是南山上工厂的“工人”。多么了不起的工人呀,庄上凡是在外面拿工资的人,回家一趟就像村庄的天空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明星,全村人谁不仰目相视呢。而锁子心里却在想念着,盼望着,快点见到关心他的、扶助他的恩人——小叶,小叶啊!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又到了难处……
过了两天,锁子终于知道小叶走了,王大队长也走了。小叶被推荐到省里学习,说不定会调到省城工作,反正她不会再来了。王大队长是从部队来的,自然回了部队……锁子怅惘着,谁个再来帮我?小叶、小叶啊!我的大恩人——
沮丧中的锁子深深陷在了困境。两个多月没有回家,多年不修的房屋,上面已有几处塌陷,屋顶上一个窟窿露出了井口那般大小的天空,如刀似箭的寒风在夜里飕飕地冲进屋来,锁子难挨透心的寒冷。
锁子找到生产队会计兼仓库保管老顺头,他想求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相助,帮帮忙修屋。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唯有老顺头没有戏弄过他,在沙滩上的那个夜晚,还是老顺头让他跑到河里……减轻了他的痛苦。老顺头是个好人、好人哪!
锁子修屋花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掉天井院里的这颗梧桐树。老顺头帮助他联系了买主——开始杀树了,和他相伴,和他相依为命和他一起长大的梧桐树啊!它像他唯一的致亲,倒下了,离去了——
24
现在,有必要向大家交待的是——在五年以前,我这个高中生还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在那伙调皮捣蛋的孩子当中——就是我,领头从教室的后窗口,用弹弓打掉了锁子家的核挑。从那时起,锁子不断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使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青年……变成了一个颓丧畏缩的傻人。
在这个冬季里,我从县城的学校里放假回来,看到锁子把他家里的最后一棵梧桐树卖掉啦……关于锁子我早已知道前面所叙述的他的一切——我怀着内疚的心情扪心自问:是不是因为我——领头打掉了锁子家的核桃,才导致了锁子后来一连串的人生悲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是坏了天地良心?
我为什么会坏天地良心?
即使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所幸的是:锁子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和我打核桃连不上边。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有人开始戏弄锁子。那是在大个子回来一趟后,过了一夜,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锁子是被撵回来的。
“喂,锁子。你的电焊技术学得真棒,怎么把个‘工人’焊掉了?”嘲弄锁子的人这样说他。
锁子一听满脸的难堪,他抬手揉揉烂眼不说话,只是把头蔫蔫的低着向前走。
就在锁子怀里揣着卖梧桐树的一百二十块钱,准备着修理破屋的时候。他在学校门前遇上了已经当上民兵的瘦筋小豆。
“锁子大队里有你一封信呢。”疲筋小豆望着锁子说。
锁子抬起头看看他半信半疑。
“真的,信封上是从省城来的地址。是小叶写给你的呢——在大狗子那里。”瘦筋小豆很正经的说完想使锁子犯傻的话转身走了。
锁子抬手揉揉了烂眼,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相信了瘦筋小豆的话。
他心想:小叶对我太好了,她是不会把我忘记的。我们共同一起烧火煮过地瓜。她救过我,也帮过我,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亲人——她是个能够管大狗子,管田成的大官。我现在谁也不用怕了。小叶是我的亲人。谁要再戏弄我,再糟蹋我,我就让小叶来管管你们。不信,你们看看小叶给我写来的信吧。……小叶、小叶啊!我的恩人,我的亲人,你给我写来了什么?——你要能把我带去就好了!
锁子迫切地快步走向大队部,他第一次变得这样有了精神。
……锁子找到大狗子,见屋里只他一个人,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报纸,大狗子正叠好几层报纸当成鞋垫往鞋里塞。
“锁子你个傻种来干什么?”大狗子一看来人是锁子,就骂着问道。
“小叶给我写的信呢?你快给我。”锁子不顾骂声只管要信。
“没有你娘的什么信。”大狗子凶神恶煞地瞪着锁子,接着要朝脚上穿鞋。
“你快点给我信!”锁子睁大烂眼大声说。
“你个傻种还敢硬,有信——我就是不给你。”大狗子骂着将要穿的鞋投向了锁子。
锁子挨了一鞋,又听到大狗子说有信就是不给。腾然间一股强大的压了多年之久的怒火涌上心头——锁子抄起桌前的一把椅子狠狠的砸了过去,大狗子还没有站起来,就大叫一声栽倒了。飞溅的鲜血洒满一地,大狗子挣扎着爬了两爬没有爬起来,他伸了伸腿,就闭上了那双在锁子面前射着凶光的眼睛。
“大狗子被我打死了……”锁子吓得哆嗦着自语说。赶快跑呀,赶快跑。锁子回过神来才知道惹下了塌天大祸。
他撒腿向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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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进了沂河岸边的树林,在一棵大栗树下放慢了脚步。嘴里不停地喘息,头上呜呜地冒着热气,汗水把眼睛浸得涩疼。
一群灰喜雀发现了他一齐惊叫起来,莽林的旷寂被彻底打破。他惊诧得浑身一颤。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看清了密匝匝瘦技上的灰喜雀,一只、两只,一群喜雀把他视若大敌。急于逃命,急于藏身的他愤恨这些鸟儿:我不惹你们,你们为什么想暴露我?
天空阴得越来越重,要不是密密匝匝的树枝撑着仿佛就要塌下来。天塌地陷,要不我就和你们一快完蛋?有一天,这里要像南山上很多人都来砍杀了树林,没有一棵树了,我看你们怎么活?
他踩着贴了一层枯草的沙地快步向前。远离鸟群,整个苍莽的林野又是一片沉寂,萧条的树枝直插云层,他诚惶诚恐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
他知道杀了人就得抵命。这片莽苍苍的树林能够保护住他吗?寒风萧杀,整个林子里的枝头上没有一片遮眼障目的叶子,挂在矮枝的干果也不能食用。——小叶、小叶啊!唯你可以保护我了,你有天大的本领,你能遮天蔽日,在你的跟前谁也不敢犯我。
那座一定像天堂一样美丽的省城到底在什么位置?
奔向你,我该怎么走?
他找到了曾经住过的小草屋,里边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瘸腿老人不知何时离去。他不觉又是一颤,阴森森的幽冥弥漫过来,好像有一双大手要把他抓住。
他急匆匆穿过树林来到河边。昔日沽沽流淌的大河被冰封住,光洁的冰面上有走动的雁群,宽阔的沙岸线白茫茫一片。
沿着河畔向上走啊,听说到了沂河的源头,就快到了省城。
过了一处河弯又一处河弯,他感觉走远了,他什么也不再怕。离省城越近他就越没有恐惧。
他不怕天黑,也不怕挨饿,反正怀里还有一百二十块钱呢。这是我的一棵梧桐树呀,这是我的家在跟着我走——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一会儿雪中加着雨点淅淅沥沥纷纷扬扬……
作者: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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