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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境灵谿许共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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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8 03:09: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词境灵谿许共寻”——访叶嘉莹先生本报记者郭倩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4月15日   09 版)
《灵谿词说正续编》,缪钺、叶嘉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148.00元
叶嘉莹(左)与缪钺(右),摄于1983年(资料图片)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缪钺与叶嘉莹两位学者合作撰写的《灵谿词说》及其续编《词学古今谈》先后出版,风靡一时。《灵谿词说》问世的三十年后,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灵谿词说正续编》。至此,缪钺与叶嘉莹两位学者合作的论词著作终成完璧,故而叶嘉莹先生说《灵谿词说正续编》的出版“完成了先生与我合撰词说时最初的理想和愿望”。日前,记者专访了叶嘉莹先生,忆及当年她与缪钺先生相识、相知及共同合作的珍贵往事。
    “作别天涯花万树,归来为看草堂春”
    读书报:您与缪先生是如何相识进而合作的?
    叶嘉莹:这要追溯到1981年季春时节的一次会议。这年四月,杜甫学会第一届年会在成都杜甫草堂举行。我之前曾写过一本《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出外讲学时常常随手送给朋友,他们知道我对杜甫有研究,所以这次会议也邀请了我。我当时在加拿大UBC大学任教,不是假期期间,但我很钦仰杜甫,又想草堂的春天定比温哥华的繁花似锦更美,于是就匆匆请假飞到成都。我在飞机上还口占一首绝句,其中两句是“作别天涯花万树,归来为看草堂春”,我当时是很兴奋、也很期待的。
    到达之后我在会议议程上看到缪先生是大会主席。上世纪40年代我就读过缪先生的《诗词散论》,那本书对我启发很大。知道在会上能够见到他我感到很高兴。
    会间我见到了缪先生。那时候缪先生视力不大好,拄着拐杖并由他的孙子缪元朗搀扶着。缪先生对我说:“我最近读了你的《论词丛稿》,你的很多意见都与我相合。”原来,缪钺的孙子缪元朗常帮他的祖父购买新书,有一回他买了我写的《迦陵论词丛稿》,所以缪先生就这样读到了我的书。缪先生还说他最初看这本书,以为是男生写的。后来看到我说温庭筠的词“照花前后镜”,说自己小时候也是“照花前后镜”,他这才知道原来作者是女的。我也对缪先生说:“我早年读过您写的《诗词散论》,这本书给我很多启发。”这就是我和缪先生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开会的时候我被请到台上讲话。我这个人喜欢说真话,不是那种很死板、很规矩地讲。我就在会上发言说,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他同时具备了集大成的容量、才华和生于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这两个条件。这两个条件能兼得是很难的。比如中国历史上的晋朝太康时代,是从比较朴质的古诗转向华丽的阶段,太康的诗人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三张”指诗人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二陆”指文学家陆机与其弟陆云;“两潘”指文学家潘岳与其侄潘尼;“一左”指诗人左思。笔者注),我说他们生在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可惜都没有集大成的容量。历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批评“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从台上下来以后,缪先生走到我身边,背起了龚定庵《己亥杂诗》中的一首:“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缪先生说我是“亦狂亦侠”,说我很狂,呵呵。我平常的态度,其实是很儒雅的,一旦讲起课来就如“跑野马”,什么都说。
    那天午饭以后我们都回房间休息,缪元朗跑来找我,说:“我爷爷说,你们在外国中午是不睡午觉的,他想请你过去谈话。”——其实我是睡午觉的,呵呵。我就去缪先生的房间跟他谈话。之后的几天,每天吃完午饭,缪先生就约我谈话。缪先生当时七十多岁,那么大的年纪了,白天都在杜甫草堂开会,中午找我谈话也不休息,晚上回家还用毛笔写他的诗,第二天送
    给我。缪先生的书法很好,《灵谿词说》和《词学古今谈》的题签都是他写的。与缪先生初识的过程,我每每想起都觉得很感动。
    读书报:您与缪先生的交往中,有哪些事让您特别难忘?
    叶嘉莹:会议结束,我特意去缪先生家道别。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桌上写字,一抬头看见我就说:“我正在给你写信。”我还没走,缪先生已经在给我写信了。
    后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这是我们通信的开始。在最初的几封信中,缪先生还非常客气,抬头写的是“嘉莹先生史席”。我觉得很不安,复信说,不管是年龄、学问,我都是您学生一辈的,我便称您老师,作为您的学生吧。于是下一通书信里,缪先生就改了称呼,抬头称“嘉莹吾弟”,以后又写作“嘉莹弟”。
    在缪先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就提出要与我合作。缪先生引汪容甫与刘端临相知订交之事作比,说希望能共同留下著作。我们就订下了合作论词的研究计划。对此缪先生有比较传统的观点,要写“论词绝句”。我说古人常作“论词绝句”却论得不仔细,后人读起来往往不知道作者要说什么。不过缪先生说,绝句胜在好背好记,写那么大段论文,很难记得住。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结合了古今论词“绝句”与“论文”的两种写法,形成了《灵谿词说》现在这种体例,前面写论词绝句,后面写论文,把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和中国近现代的词学论说结合在一起。
    “我是穿裙子的士”
    读书报:在《迦陵论诗丛稿》中,您曾推举陶渊明、杜甫、李商隐分别为您最喜爱的作者。如果请您推举词人,您会推选谁?
    叶嘉莹:中国的词人,唐五代的作者里,我喜欢冯延巳;宋朝的作者里,我喜欢辛弃疾;其他的作者,各有好处。
    读书报:相比于诗,国人对于词的兴趣程度、熟悉程度似有不及,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叶嘉莹:词的好处要比诗更难理解。我论词的书很多,仔细看就知道,为什么说词的好处更难理解。“诗言志”,诗是写自己的心声。而词是“songwords”,是歌词,一般人只会欣赏它被歌儿酒女唱出来的外表。词真正的好处,从张惠言的《词选》,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都没有说清楚。词的好处是非常微妙的,不像诗那样直接说出来。词的表面都是儿女之情、相思怨别,却把每一位作者真的性情、内心最幽微隐约的情思流露出来了。
    读书报:《灵奚谷词说》中,您与缪先生分工写作,给每位词人写一篇。唯有晏幾道,您与缪先生各有评说,共收录三篇。这是为何?
    叶嘉莹:因为我们观点相近,基本对对方的评说均无异议,所以各人分别写,没有问题。唯有晏幾道,我们写了好几篇,因为各有不同的看法。缪先生特别欣赏晏幾道,但我认为晏幾道的小词是给歌儿酒女写的,比起苏东坡、辛稼轩,还是比较狭窄。我觉得晏幾道是贵公子,风流浪漫很有才情,所以我们有点争议。他写了一篇晏幾道,我跟着写一篇,之后他又写了一篇。
    除了晏幾道,我们的词学观点大都相近。比如《论辛弃疾词》是我写的最长的一篇,缪先生没有不同的意见,认为写得很好。另外,邓广铭先生对我写的《论稼轩词》一文也评价很高。邓广铭在其编写的《稼轩词编年笺注》的再版前言中说,他自己是史学家,下了很多工夫考证,但常常遗憾不能评说辛稼轩的词。我是一直到邓先生去世以后,才看到他最后校订的《稼轩词编年笺注》出版前言上,写了一大段文字谈论我写的稼轩词说。邓先生说他在近十多年读了我的多篇论唐宋词的文章,其中包括论稼轩词的一篇。他说我写的“文章议论皆浑融洒脱,恢宏开廓,曲汇旁通,而又全都在于反复阐发其主题”。他还大段引用了我的论稼轩词的文字,最后还说:“我希望这本《笺注》的读者,尽可能都能亲自去阅读她的这篇原作的全文,这主要不是为了‘奇文共欣赏’,而是要藉以补拙著的一大缺陷,以提高和加深对稼轩作品的领悟。”这也是让我很感动的事。
    读书报:缪先生曾以诗“词方漱玉多英气,志慕班昭托素襟”形容您。那么您觉得自己与哪位诗人或词人的心性最相近相通?
    叶嘉莹:我不喜欢别人把我比作李清照,我是“穿裙子的士”,不是躲在闺房里做思妇、怨妇,写无病呻吟之作的女人。
    读书报:缪钺先生是怎样的人?
    叶嘉莹:缪先生是很有儒家风范的,很儒雅。不像苏、辛,他是一个学者。他虽然欣赏晏幾道,但他的词也并不像晏幾道。
    “生平与我长期合作过的,一是缪钺先生,一是哈佛大学的海陶玮先生”
    读书报:在合作之外,您与缪先生还有哪些交往?
    叶嘉莹:我不会找名家、大家给我的书写序,我的集子都没有序言,唯一例外的是《迦陵诗词稿》有一篇序,是缪先生自己一定要给我写的。
    缪先生病重的那一年,我正在兰州讲学。我说到成都去看望缪先生,他坚决不让我去,还打来电报说,你一定不许来。回北京后,我订好了去成都的机票,却得了重感冒。家人担心我,又担心传染给缪先生,就让我侄子把机票退了。不想却错过了与缪先生最后的相见。第二年春天,我特地到成都,到缪先生的墓前去祭拜,并作诗三首悼念缪先生,这些诗收录在我的《迦陵诗词稿》里。
    缪先生的孙子缪元朗,多年来一直跟我保持联系。缪先生七八十岁的时候,元朗的陪伴真是帮助缪先生很多,缪先生无论到哪里去,元朗都陪同。缪先生要讲课,就坐着讲,要列举文献、引用诗文,有时会由元朗替他写黑板。现在我们整理编辑《灵谿词说正续编》,又是元朗跟我往来通信,编出来的。这本《灵谿词说正续编》准备出版的时候,元朗又邀我再写一篇序言,所以我也特为此书写了一篇重版前言。
    缪先生送我很多诗,他对我真是很好,我非常感激。从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他就在会议期间每天找我谈话,开完会回家还题写诗稿送给我,后来又请我到川大讲课。在缪元朗所撰《缪钺先生编年事辑》中,在1982年4月底至6月底这段时间,有好些天的下午都写的是“往听叶嘉莹讲词”。缪先生拄着拐杖,由孙女元怡扶着他,去听我讲词,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我平生感谢的,一是缪先生,还有一位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海陶玮先生,这两位都比我年岁大、都是非常有学问的老先生,他们与我第一次见面后就提出了合作的邀请。我在台湾大学教书时,曾有一次要去密歇根大学做交换教授。当时台湾的人到美国教书,要先通过美国在华协会的面试。那天去应试的有二三十人,面试官是海陶玮先生。他说,面试一完,他马上决定把我请到哈佛去,让我辞掉密歇根的邀请。还说,那天口试只录取了我一个人。
    海先生也是与我一见面就提出了合作的邀请。我们后来也出了合作的书《中国诗歌论集》。现在南开大学把我的那部分单独印出来了,即《中英参照迦陵诗词论稿》。
    在《中国诗歌论集》序言中,海陶玮先生提到,自己曾有意与我合作,写出一套论中国唐宋词的系列作品。可是因为我后来见到缪先生,就每个暑假都跑到四川大学跟缪先生合作,而没有到哈佛跟海陶玮先生合作。海陶玮先生说他自己的愿望是由我与缪先生达成了。他还把我和缪先生的词论,如论苏东坡的词、论辛稼轩的词等多篇文章都译成英文发表。
    不管是缪钺、海陶玮,还是邓广铭,他们都是我前辈的老先生,对于有一点长处的后学,他们真是鼓励、奖掖有加。前辈学者奖掖后辈的风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真是值得我们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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