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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诗词赏读
自撰墓志铭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日陋。身无名,一齐臭。
沁园春·病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榻,粪土之墙。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详细看,似净罗置酒,"敬候台光"。
沁园春·病
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复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多蒙友好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称剧毒,管保平安。"
西江月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栓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虽不轻松恰恰,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虞美人·自题新绿堂图,次杨君开先生韵
缥湘乍拂余尘暗,始訝流年换。锦园明月旧南楼,识否当时青鬓不知愁。
墨痕翠滴浓于雨,点点增离绪。乱红无语过芳时,又是浓荫密叶满平池。
鹧鸪天·就医
浮世堪惊老已成,这番医治较关情。一针见血瓶中药,七字吟成枕上声。
屈指算,笑平生,似无如有是虚名。明天阔步还家去,不问前途剩几程。
踏莎行
造化无凭,人生易晓,请君试看钟和表。每天八万六千余,不停不退针尖秒。
已去难追,未来难找,留它不住跟它跑。百年一样有仍无,谁能不自针尖老!
踏莎行
美誉留芳,臭名遗屁。千千万万书中记。张三李四是何人,一堆符号A加B。
倘若当初,名非此字。流传又或生歧异。问他谁假复谁真,骨灰也自难为计。
踏莎行
昔日孩提,如今老大。年年摄影墙边挂。看来究竟我为谁,千差万别堪惊诧。
犹自多般,像唯一霎。故吾从此全抛下。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
贺新郎·癖嗜
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一片模糊残点画,读成文,拍案连称快。自己觉,还不赖。西陲写本零头在,更如同,精金美玉,心房脑盖。黄白麻笺分软硬,晋扫描隋唐时代。笔法有,方圆流派。烟墨浆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这件事,真奇怪。
沁园春·戏题时贤画达摩像六段
片苇东航,只履西归,教外之传。要本心直指,不凭文字,一衣一钵,面壁多年。敬问嘉宾,有何贵干,枯坐居然叫作禅。谁知道,竟一花五叶,法统蝉联。断肢二祖心虔。又行者逃生命缕悬。忆菩提非树,那椿公案,触而且背,早落言诠。临济开宗,逢人便打,寂静如何变野蛮。空留下,漫装腔作势,各相俱全。
贺新郎·咏史
古史从头看,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部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齿斤齿斤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
沁园春 自叙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守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启功,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书画家、文物鉴定家、诗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因病于2005年6月30日逝世,享年93岁。其中,自撰墓志铭是他在66岁时所作,易中天讲演时曾引用启功先生的这段“墓志铭”,他是充满敬佩的,但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共鸣。
启功先生用恢谐的言词来检点自己的生平,妙趣横生,别有韵味,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同时又给人无尽的启迪与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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