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 2015-05-13 来源:共识网作者:王鼎钧,曹乐溪/采
如果"国民党在台湾"是一首乐曲,民主自由仍是其中一个旋律,而且由次要的旋律迅速发展上升为主要的旋律。那时,我可以有两个身份,上午,我可能照党部的指令,说群众直接行动的流弊,晚上,我可能照感情的指令,写群众直接行动的必然,两者并不矛盾。
受访嘉宾: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人,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他一生流亡,阅历丰富,经历过学潮,当过国民党宪兵,做过解放军俘虏,到台湾后曾任台湾广播公司节目组组长、《中国时报》主笔,后又旅居美国。他的人生历程伴随着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剧烈变迁,他的写作也呈现出中国现代大历史的深度、厚度和广度。王鼎钧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如今已进入耄耋之年,仍笔耕不止。1992年至2009年,王鼎钧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震动了整个海外华文世界。新书《书滋味》近日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采访者:共识网曹乐溪
把阅读尝到的滋味与人共享
共识网:新书为何取名为《书滋味》?作为作者,您如何评价此书的“滋味”?
王鼎钧:有人说中国人的味觉特别发达,所以中国菜名满天下。中国人用字显出味觉的重要,没有兴趣说成没有味道,不能接受说成不是滋味,个人的爱好集中在一个点上叫独沽一味,批评一个人违背人情叫没有人味,……甚至还有很玄妙的「味外味」。
龚鹏程教授也谈到「吃」这个字的用途广泛:「表能力的,如吃闲饭、吃不开、吃不消;表人的生活方式与手段行为的,如吃香喝辣、靠山吃山;表处事方法的,如吃老本、吃软不吃硬、好汉不吃眼前亏;表经歷的,如吃苦头、吃闭门羮、吃不了兜着走、吃力不讨好;表心理,如吃醋、吃了定心丸、哑巴吃汤团;表属性,如秀色可餐、味同嚼蜡;表状态,如吃惊、吃力、吃重……。
在我的家乡,形容一个人专心阅读,说他像「吃书」一样。如此这般,书中滋味顺理成章。我们喜欢读书,正因为读出其中的滋味来,如酒徒喜欢喝酒,老飨善欢吃菜。<书滋味>是我把阅读尝到的滋味说出来与人共享。
喜欢梁实秋、林语堂、陈西滢甚于鲁迅
共识网:您认同张春荣先生的散文要“言之有物,言之有序,言之有趣,言之有味”的理论,并且强调散文作者须是有趣味之人。作为散文大家,您的趣味是如何养成的?
王鼎钧:我本来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我的文章严肃干燥。后来因为想把文章写好,用心改造自己,改造过程是,首先知道什么是趣味,然后知道趣味哪里找,然后谈吐有趣味,然后下笔有趣味,这件事我当年下了功夫。我相信趣味是可以「发现」的,「发现」是角度问题,是态度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训练学习,一个人能在一秒鐘内算出五位数和五位数相加,那是上帝的事,一个人能在一秒鐘内算出一位数和两位相加,那是教师的事。
我发现了丁西林、李健吾、莎士比亚的幽默,他们显示语言的新功能,人生的新样相。丁西林含蓄从容,有绅士风度,李健吾比较尖刻,能把法国喜剧完全用中国话写出来,使我这个依赖译本的人惊为奇遇,莎士比亚的机智和哲理又在两人之上。我反復熟读他们的剧本,并且把莎氏喜剧中有趣的句子全部摘抄在笔记本上,时时温习。
小说方面,我读到狄更斯的<块肉余生录>,都德的<小东西>,赛万提斯的<唐告诃德传>,还有钱钟书的<围城>,批评家称道这些作品有多方面的成就,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吸收其中的喜趣。散文方面我读到梁实秋、林语堂、陈西滢,我喜欢他们甚于鲁迅,梁氏散文有时装腔作势,使我想像喜剧演员的身段,林语堂以白话稀释中国典故和成语,似正似反,若即若离,用他的方法调和白话和文言的关係,效果极好。
天缘凑巧,中广开办了一批新节目,其中有个「电影介绍」,由我执笔,我每天都要去看一部电影。那年代,美国好来坞倾尽全力征服第叁世界的观众,台湾电影院大量放映美国影片,我非常喜欢喜剧明星鲍勃霍伯和大卫尼文。即使是西部片和爱情片,也都有笑料穿插陪衬,随手点染,好像无意得之,对我帮助很大。
要写有趣味的文章,先要有「有趣味」的想法,要有「有趣味」的想法,要做有趣味的人。
与其写二流的小说,不如写一流的散文
共识网:散文看似很自由,实则是非常不易写好的文体,稍不注意变写成了假大空的“心灵鸡汤”。怎样能够既保持散文的思想性,又兼顾它的文体形式美?
王鼎钧:我当年学习的时候,文坛轻视散文,认为散文是失败的诗,未完成的小说。我本来也想写小说,散文是小说的基本功夫,我先学散文,小说的结构像戏剧,我再学编剧,小说流动着诗的节奏,我也学诗。可是我写小说写不好,我想与其写二流的小说,不如写一流的散文,我放弃了小说。
我那时候也对通行的散文不满意,我认为散文可以把小说的技巧加进来,里头有事件。可以借重戏剧技巧,戏剧技巧能引人注意,让人集中注意力。戏剧集表演技巧之大成,所有控制观众吸引力的办法都有,不过戏剧是不自然的,散文是自然的,散文借重戏剧技巧要适可而止。散文更可以像诗那样注重意象,把日常的口头语言向上提高。这样散文增加了可读性,赠加了密度和厚度,也可以写得珠圆玉润。这方面,我在台湾首先做了试验。
有人提出质疑:「你写的究竟是诗还是散文?」我的姿态低,一律称之为散文,就像毛姆称自己的小说是故事。多年以来,有些作品编进各地出版的短篇小说选,有些作品登上「散文诗」学术讨论会的论文。九歌编文学大系,「散文卷」和「小说卷」看中了我同一篇作品,彼此「争夺」。(小说卷序文中的用词)诗人翺翺对我说过:「分类的问题,就让那些文体专家去伤脑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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